六十一
长长的银色油罐车在干燥的阳光下颤抖着驶过,一声汽笛撕开了车站上空笼罩的厚厚的云层。一阵阵刺骨的寒风卷着柴油的气味从站台里袭来,带着北京冬天特有的干冷。北京站的月台口原有的队伍在放行时一下被打乱了,所有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挤在一起,背着和提着自己的行李,向着站台里面涌去。
她拉着一个小行李箱随着人群从拥挤不堪的进站口挤进月台来,走下天桥的台阶时,被身后一位旅客的硬硬的胳膊肘杵了后背一下,几乎把她从楼梯上推倒。她有些愤恨地抓着楼梯的把手回身盯了一眼身后的人,看见是一位背着蓝色大包裹的满脸皱纹的黑黢黢的农民。农民像是看不见她的目光一样地毫无歉意地继续向前挤去。身后的旅客继续涌来,推着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她被人流携裹着来到漆成绿色的车厢门口,把票交给把着门口的乘务员查验了一下,扶着褪了漆的被摸得铮亮的把手登上了火车,在卧铺车厢找到了自己的卧铺。卧铺对面的窗口上面的架子已经被别的旅客行李挤得满满的,她只好把小旅行箱塞到卧铺底下的肮脏窄小的空间里。她坐在下铺的床上,低头看了一下脚,看见棕色的靴子上印着黑色污泥和脚印,衣服上也蹭上了一些黑点子。还未登上火车,旅行带来的莫名的期待和兴奋已经被进站口拥挤的人群破坏掉了。
夜里,她躺在火车的卧铺上,在车轮的颠簸里睡不着觉,仔细倾听着车轮在铁轨上碾过的铿锵声组成的循环往复的歌声。外面下起了雨,路边的水洼像是镜子一样反射着闪电的光,风透过窗户挤进来,带着车轮的轰隆隆的响声和雨打窗户的沙沙声。她看见与铁轨平行的道路上,泥水从大卡车的轱辘下飞溅出来。她沉默的,一动不动地躺在卧铺上,眼睛看着窗外,想着自己的心事。
自从答应了做徐泽宁的女朋友,烧掉了明宵的信之后,她的心情好了一些,觉得以后可以好好的对徐泽宁好了。她告诉徐泽宁说,不要花钱给她买玫瑰花了,把钱攒下来,留着结婚和以后过日子用。她虽然是中芭最好的舞蹈演员,但是因为进入芭蕾舞团的团龄低,工资依然低得可怜,奖金也没有多少。徐泽宁的工资不高,也没有多少积蓄,而结婚需要置办一些家具和办婚礼。她有些担心,怕以后的开支不够。徐泽宁听了她的话,从那之后,只是每天给她打电话,不再给她买价格不菲的玫瑰花了。
《睡美人》的演出很成功,在北京演了一个月,场场爆满。十二月初的时候,《睡美人》演出结束了,中芭开始计划排练下一部舞剧。没有了演出和排练任务,齐静和她都轻松了许多。齐静跟团里请假,去了陕北跟志宏团聚。她回家住了几天,帮着继母做饭看着弟弟做作业,吃完晚饭后陪父亲聊天。
自从成为徐泽宁的女朋友之后,她发现所有的人都对她好了很多,包括后妈在内,什么事情都让着她,顺着她。后妈再也不凶巴巴的给她找茬儿了,反而总是和蔼可亲地跟她聊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邻居们的八卦。自从搬出家住到中芭宿舍的这些年来,她过去对后妈的怨恨也逐渐稀释和消失了。父亲这些年来一直身体不太好,弟弟又小,她自己忙着跳舞也顾不得家里的事情。这些年来,多亏了后妈把持家务,照顾父亲,她心里还是挺感激后妈的。
在家里跟父亲住了几天之后,徐泽宁打电话来说,他的心脏发现有个毛病。他因为工作操劳,病倒过几次,后来在西安开会时遇到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的院长,院长说可以动个手术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徐泽宁说准备把去医院做一下手术。她说她正好现在有时间,可以去医院陪着他做手术。徐泽宁非常高兴,让手下人给她订好了卧铺票,来西安住几天。
她跟团里请了一周的假,告诉团里说要去西安陪着徐泽宁做心脏手术。靳凡很痛快地答应了她的假,还给了她一笔私房钱,让她在路上和西安花。父亲虽然不太赞同她跟徐泽宁的婚事,总觉得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不好,但是也很理解和支持她。父亲去了北京站,把她送到了月台口,在栅栏外看着她登上了去西安的火车。
在月台口跟父亲分别的时候,她看见父亲的鬓角已经开始发白了。想起父亲小时总是牵着她的小手带着她去街角的小店买好吃的,戴她去公园滑楼梯荡秋千,在母亲去世后一个人把她这个不是亲生女儿的女儿拉扯大,她突然觉得这些年来自己对父亲关心得不够,心里不禁冒出一种内疚来。父亲老了,她想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多在家里住住,多照看父亲一些。
在西安火车站的出站口,徐泽宁已经派了自己的司机来接站。自从上任榆林地委书记以来,徐泽宁有了自己的一辆越野吉普车专车和司机,每次来西安开会办事,都是司机开吉普车送他过来。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很干练的小伙子,手里举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她的名字,站在接站的人群里等着她。她刚一走出站口,小伙子就认出了这位报纸上和杂志上经常有照片出现的芭蕾舞明星,兴奋地叫住了她,把她带上了漆成绿色的越野吉普车,让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司机是个转业军人,把吉普车开得飞快,转方向盘时,一只手在上面打着圈儿,像是开军用卡车似的。
从火车站去医院的路上,司机兴奋地问了她很多事情,说他们榆林地区的地委大院都知道徐书记有个年轻漂亮的芭蕾舞演员未婚妻,照片就放在徐书记的办公桌上,姑娘们都很羡慕她。司机说,徐书记在榆林地区工作勤劳,没有架子,做事公正,不沾女色,不收钱财,为老百姓做了许多事,威望很高,是榆林地区历届口碑最好,功绩最显著的书记,大家都说他像是个活焦裕禄。司机也告诉她说,徐书记这几天特别高兴,心情也好,一直在盼着她早些来到西安。
她走进医院高干病房的时候,一缕冬日的阳光正从窗口照进来,照在正在睡午觉的徐泽宁身上。司机把她的小手提箱放在门边,悄悄地跟她做了个再见的手势,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病房,把病房门给带上。她扫视了一眼病房,看见是个宽敞的单间病房,墙壁刷得雪白,窗台上放着两盆鲜花,床头柜上放着一些药和水果,还有一杯喝了一半的水。她脱下身上穿的棉衣,轻轻地拉了一把木椅子,把棉衣搭在椅子背上。她坐在病床边,仔细地端详着阳光照在身上的躺着的徐泽宁。
她过去总觉得徐泽宁不像明宵那样帅气,也不够高,甚至有点儿丑。但是跟徐泽宁交往这些日子以来,她发现徐泽宁身材魁梧,眉毛浓厚,脸盘方正,眉宇之间别有一股英雄气概,越看越顺眼了。她给徐泽宁掖了掖被子,把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给挪到被子里面。徐泽宁惊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了她,惊喜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徐泽宁的另一只手支撑着床,想坐起来,但是被她轻轻按住了。
你就躺着吧,她低头说。刚动完手术,躺着好一些。
没事儿的,徐泽宁依然挣扎着要坐起来说。大夫说可以坐着。
她躬身扶着徐泽宁坐起来,把枕头塞到他的背后垫着,让他靠着舒服些。
你什么时候到的?徐泽宁拉着她的手问她说。一直就盼着你来,一路上很累吧,也没睡好觉吧?
不累,她摇头说。卧铺挺好的,赶上晚上有雨,睡了一路。你手术怎么样?
很好,徐泽宁笑笑说。院长上午刚来看了,说手术很成功,以后不用吃药了,也不用担心了。
那就好,她欣慰地说。一开始听说是心脏手术,心里还挺害怕的,觉得特严重。过去没听说你心脏有问题啊?
我过去也不知道,徐泽宁说。以前上山下乡插队,锻炼得身体壮实着呢,从没想到会有任何病,更别说心脏有毛病了。这还是在拉萨发现的,那里高原缺氧,有一次晕倒了,医院给检查出来的。幸亏早些检查出来了,可以早些根治。大夫说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你没来过西安吧,这里好玩的地方很多,等我出院后带你在西安转转,看看西安的景点,吃吃羊肉泡馍去。
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别想别的,她摇头说。我不是来观光旅游的,是来陪你治病的。
真高兴你能来,徐泽宁攥了一下她的手说。过去总是怕影响你跳芭蕾,也不敢请你到陕西来玩。我发觉病了也挺好的,就能见到你了 --- 不会太影响你们排练吧?
最近刚演完《睡美人》,下一个舞剧还没定排练什么,正好有空闲时间,她说。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这一个星期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医院守着你。
太好了,徐泽宁说。我们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在一起待过。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高兴,今早我妈打电话来,我告诉她说你就要来了,我妈也很高兴。我给你在医院对面的旅店里订了一间房,那里你可以休息得好一些。
不用不用,她摇头说。你这里是单间,晚上我就住在病房里守着你。
门开了,院长和两个护士走了进来。徐泽宁把她介绍给了院长和护士。
徐书记好福气,有个这么漂亮有才的未婚妻,院长夸奖她说。早就听说你是中央芭蕾舞团的台柱,可惜没看过你的芭蕾表演,没想到这么年轻和美丽。以后到北京,一定去看你的芭蕾去。
到时您给我打个电话,我给您找票,她有些脸红地说。对不起,有件事想问一下,晚上我可不可以住在病房这里陪着他?
没问题,院长爽快地答应说。一会儿我让他们再给加一张床来。有什么需要的,你就尽管跟护士说,不要客气,如果医院没有的,就让她们出去买去。
真太谢谢您了,她感激地说。
不要搞得太特殊了,回头让人说闲话,徐泽宁对院长说。有什么需要的我叫司机去办好了,不用麻烦护士了。这次来动手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谢谢你们精湛的医术,也谢谢你们的无微不至的照顾。
哪里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嘛,院长微笑着说。徐书记积劳成疾,我们医院理当尽最大努力照顾徐书记。有什么需要的,就按床头上的红色按钮叫护士来 --- 在我们这里千万别客气。能为徐书记这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人治病,对我和医院来说都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儿。徐书记您千万别客气,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护士去做。
不是客气,徐泽宁说。真的不习惯把自己太特殊化。院长的好意我心领了,以后有机会到榆林来,我在榆林尽地主之谊,请院长喝几杯。
你这个病就是好了也不能喝酒了,院长笑眯眯地说。手术这么成功,看见你恢复的也不错,我也就放心了。让你的未婚妻在这里陪着你吧,我就不多打搅了,明天上午我再来看你。
院长和护士走了之后,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她把病房门关上,坐到徐泽宁的病床边,看着徐泽宁。徐泽宁伸手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一个深蓝色的小盒子来,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她迷惑不解地看着小盒子问。
给你买的戒指,徐泽宁说。订婚戒指。
不是都给了我金戒指了吗?她有些疑惑地问。
那个是我妈给你的,这个是我给你的,徐泽宁说。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精致的蓝色盒子,看见一枚蓝宝石戒指静静地躺在盒子中央,在墨绿色的绒布衬托下闪闪发光。
真好看,她看着盒子欢喜地说。你从哪里买到的?你怎么有钱买这么好的戒指呢,你的工资不是都花在玫瑰花上了吗?
喜欢吗?我让老四在香港买的,徐泽宁说。不是钻戒,所以并不贵,用得我以前的积蓄。老四拿了一个钻戒来,说让我送给你,我没要。老四是好心,但是我觉得你戴一个名贵的钻戒,别人会有非议,我的工资肯定买不起那样贵重的戒指。我送给你的,都是我买得起的,不会去收受别人的东西来给你。
很喜欢,谢谢你,她把蓝宝石钻戒戴到手上看着说。样式真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戒指了。
徐泽宁把她拉近身边来,亲吻了她一下。她有些不好意思,回头瞟了一眼房门,担心着护士会进来。她不知为什么,一直不太习惯跟徐泽宁亲近。跟明宵在一起时,她觉得身体里有一种欲望,一种激情,想跟明宵亲吻,渴望明宵把她抱在怀里,也渴望着明宵的吻。跟徐泽宁,她完全没有那种想亲吻的感觉,没有那种欲望和激情。她只是被动地接受着徐泽宁的亲吻,有时回吻一下,也是为了让徐泽宁高兴。
晚上的时候,她住在了病房里。护士在徐泽宁的病床边给她安置了一个病床,上面铺着很干净很软的雪白的被褥和枕头,被褥上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徐泽宁很能聊天,拉着她的手一直聊了很久,给她讲自己小时的故事,在西藏的见闻,在陕北的故事。她听得入迷,觉得徐泽宁是个既充满理想主义又务实的大政治家,理想远大而且有脚踏实地,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不知不觉已经临近午夜了,她觉得困意在逐渐袭上来。徐泽宁注意到了她的疲倦,说她今天坐火车劳累,早些休息吧。她点点头,站起来走到门边,从小行李箱里拿出了牙刷和牙膏,去洗手间洗漱了一次。她扶着徐泽宁下了床去男洗手间洗漱,回来后给徐泽宁换上了她在北京给徐泽宁买的一套舒适的内衣裤,自己也换上了内衣裤。徐泽宁想让她睡在他的床上,挨着他睡。她摇摇头,说怕查房的护士进来看见不好。徐泽宁并没有勉强她,点点头说也对,让人看见了是不好,于是他们睡在了两张床上。
她在医院里照顾着徐泽宁。跟徐泽宁白天和晚上都在一起,看着徐泽宁躺在病床上休息和睡觉,她心里滋生出了一种像是母爱的感觉,好像觉得徐泽宁不是一个地委书记,不是一个出身显赫的红二代,不是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而是一个病了的大孩子。她给徐泽宁削水果,喂饭,帮着徐泽宁上洗手间,给徐泽宁擦脸和擦身上,推着轮椅带着徐泽宁在医院的走廊和花园里散步,对徐泽宁照顾得无微不至。医院的大夫和护士们都很羡慕地看着她推着轮椅带着徐泽宁散步,觉得他们是很般配很亲密的一对恋人。她也头一次觉得自己真正的喜欢上了徐泽宁,觉得自己真正成了徐泽宁的未婚妻。
在她的精心照顾下,徐泽宁恢复得很快。三天之后,院长说徐泽宁可以出院了。
出院了就得回榆林去工作了,徐泽宁说。可是真舍不得离开你,真想一直住在医院这里。你不是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吗?跟我去榆林住几天吧。那里没有什么好玩的,但是我喜欢你在我身边。
好的,她点头说。我不是出来旅游的,就是想陪着你,照顾你。我跟你去榆林好了,榆林有会北京的火车吗?
这个不用担心,徐泽宁说。到时我让司机送你回西安来。
谢谢HP67。小曦因为自己童年丧母的经历,应该缺乏安全感。我觉得她忘记明宵,跟徐泽宁这样的强人在一起挺好。有安全感,有很好的生活,夫荣妻贵,什么都不用担心,就像是嫁入豪门一样。
谢谢LoveFeiFei,偶尔冒个泡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