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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六十)

(2015-09-22 19:18:05) 下一个

六十

 

看着黑色的红旗轿车消失在夜幕里,她抱着鲜花走进了中芭的大门。值班室大爷放下手里的报纸,从窗口里对她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她的脸一下红了,想值班室大爷一定看见徐泽宁在树荫下吻她了。她低着头从值班室门前匆匆地走过,向着主楼走去。秋风一阵阵从身后吹过,把她的裙子的一角裹在腿上,主楼前的灰色水泥台阶下,落叶打着转儿在地上乱飞。她看着地上翻滚的落叶,觉得心情也有点儿乱。

成了徐泽宁的女朋友,而且徐泽宁跟她提议结婚,她本来应该很高兴,但是心里不知怎么倒觉得有一阵惆怅和失落。

她踏上台阶的时候,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后悔,怎么一下就跟徐泽宁答应了春节结婚呢?她才二十一岁,这么年轻就结婚,是不是有些太早了呢?她推开主楼的厚重的木门,看见楼道里黑漆漆的,有点儿吓人。她急匆匆地沿着楼道走着,拐了个弯儿,无意中看见楼道尽头靳凡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靳凡的办公室外面,隔着窗上的百叶窗向里面看去,看见靳凡依然在桌上埋头忙着写什么。

 

她用手指轻轻地扣了一下门玻璃。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她看见靳凡抬起头来问:

谁啊?进来吧。

爸,是我,她推开门走了进去说。

你好小曦,好漂亮的一大束花啊,靳凡放下手里的笔看着她抱着的花说。徐泽宁给你买的吧?我看见他今天来看演出了。

嗯,她点头说。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回家休息呢?

在忙着赶写一个稿子,靳凡揉着手指头说。今天《睡美人》演出得很成功,有几家媒体想了解一下《睡美人》排练的故事,我答应给他们写一份儿背景材料。从剧场回来后,一直在埋头写稿子,一回儿给他们传真过去。今天从剧场回来的路上,秦老师还在夸你,说这几年你跳得越来越好,人也越来越成熟,成了中芭里的顶梁柱。你这么年轻,就有这样骄人的成就,真为你高兴。《睡美人》将会成为中芭排练出来的又一出经典保留剧目,你妈妈要是知道了你的这些成就,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这还不是多亏了您的帮助,她坐在靳凡办公桌对面的一把木椅子上说。没有您,我可能都走不上芭蕾这条路。想起那时我很任性,还不想来中芭参加考试,多亏了您。要不是您到家里来找我,破格给我一个复试的机会,劝说我来中芭参加考试,今天我可能还在哪所学校上大学呢。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有您在各方面帮助我,照顾我,扶持我。

咱们一家人就不说客气话了,靳凡摆手说。你小的时候,我都没能照顾你,一直觉得很内疚。说实话,我也感谢老天爷给了我这个机会,能让我补偿一下对你的歉疚。想起那时我进了监狱,你妈怀了你,我在监狱里见到了你妈,觉得特别后悔,在那个时候有了你。现在我一点都不觉得后悔了,觉得有这么一个女儿真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靳凡站起来,绕过办公桌,从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拿起一个杯子,给她倒了一杯凉白开。靳凡把水端到她面前,放在桌子上。他抬腿半坐在办公桌上,眼里充满了父爱地看着她。她有些不太习惯靳凡这样看着她,不知所措地动了一下胳膊,抱着花的两只手交错在一起。

徐泽宁给你的戒指吧?靳凡看着她手上戴的戒指说。

嗯,是他刚才送我回来时给的,忘了摘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说。他一直在等着我,想让我做他的女朋友。送我回中芭的路上,他还在问我考虑好了没有。想想除了明宵之外,虽然后来也有一些人对我好,可是都比不上徐泽宁各方面的条件和执着。明宵和徐泽宁可能是我一生能够遇到的最好的人了,但是明宵走了之后一直没有再来找我。前一段志宏说明宵在国外有了女朋友了,我觉得明宵已经不喜欢我了,或者把我忘了。我觉得三年已经够长的了,徐泽宁能够一直对我好,一直在等着我,不离不弃,让我心里也挺感动的,就答应了他。他说想春节跟我结婚,爸,您觉得我现在结婚好吗?

不太好,靳凡思索了一下说。你太年轻了点儿,而且现在正是你跳舞的黄金年龄,一般来说这个时候最好专注于事业,不要谈恋爱,更不要结婚。

我也是有这些担心,她说。总觉得结婚太早了不好。

不过呢,你也得体谅一下徐泽宁,靳凡说。他年龄大了,想早些结婚安定下来,也可以理解。你们不在一个城市里,你年轻漂亮,舞也跳得好,还会有别人来追你的。徐泽宁恐怕也有这方面的担心。早些跟你结婚,他才能放心一些。好在他在陕北,你在北京,即使结婚了,也不妨碍你集中精力跳你的芭蕾。徐泽宁各方面都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我赞成你们早些结婚。但是先不要着急要孩子,有了孩子,你可能就无法继续跳芭蕾了。

我跟他说了三十岁以前不要孩子,他说可以再商量。

看样子他还是挺想要孩子的,靳凡笑笑说。等你三十了的时候,徐泽宁就四十多了。他可能还是会想早些要孩子。反正你们结婚后,可以再好好商量,不一定非等到三十,二十七八也是可以的。事业重要,生活也重要,有时还是需要两头都兼顾一些。

谢谢您,我知道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都这么晚了,不打搅您了,您赶紧接着忙吧,忙完好早些回去休息。

今晚我就睡在办公室里了,靳凡指了一下贴着墙放着的一张单人钢丝床说。小曦,我真为你高兴,舞跳得好,也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人生最重要的两件事,你都做得很好。

谢谢您,她感激地说。本来心里还有些拿不准,不知春节结婚是否太早了。您这么一说,我就感觉好多了。

 

 

她从靳凡的办公室出来,沿着黑魆魆的走廊拐了一个弯,走到宿舍楼。宿舍的门没锁,齐静正坐在床上等着她。

怎么样?齐静从床上跳下来说。看见徐泽宁在剧场把你接走了,他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他说想让我做他的女朋友,还想春节就跟我结婚,她把手里抱着的花放到桌上说。

你答应了吗?齐静焦急地问她说。

嗯,她点头说。我答应了。他送给了我一个家里祖传的戒指 --- 过去给他妈过生日时去他家,她妈想送给我,我没敢要,这次他又给我了。

她把手上戴的戒指让齐静看。齐静走到桌子边,抓住她的手仔细地看了看戒指,伸开双臂抱住了她,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

太好了!齐静激动地说。太好了!小曦,姐真为你高兴!志宏说过,他认准了徐泽宁,今后会一直跟着徐泽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徐泽宁在陕北,志宏就会在陕北。徐泽宁去南方,志宏就会跟着去南方。徐泽宁回北京,志宏就会跟着会北京。我嫁给了志宏,你再嫁给徐泽宁,我们姐妹就永远都会在一起了,到时我们要争取住得很近,可以经常串门聊天,老了也能在一起。

 

她被齐静的一番言语感动了。自从进入中芭以来,她一直跟齐静一个宿舍。齐静比她大,像是个姐姐一样地照顾她,帮助她,比亲姐姐还亲。

我觉得也是,她抱了一下齐静说。有你这个姐姐真好。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齐静松开了手,从桌上的纸巾包里拽了一张纸,擦着自己的眼睛。她把戒指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在一个信封里包好,塞到桌子的抽屉里。

现在都十一月份了,春节很快就会到了,要准备婚礼,那你得很忙了,齐静把纸扔到墙角的垃圾桶里说。

不会太费事儿吧,她走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说。徐泽宁说他自己在海淀去有一套两居室的楼房,让人给装修一下,增添一点家具就行了。他说婚礼可以让老四去给张罗,老四参加过的婚礼多,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我还是有些犹豫,这么早就结婚,是不是太早了?我还想好好跳芭蕾,怕结婚了影响芭蕾。

这你得看人,齐静也坐回到床上说。要是碰见个一般人,就不用这么早结婚,但是遇见徐泽宁这样的,越早结婚越好,免得夜长梦多。再说你跟徐泽宁也认识了好几年了,他一直在苦苦地追你。他年龄也大,对你是早婚,对他还是晚婚呢。姐要是你,芭蕾都不跳了,整天去陪着他。有了徐泽宁,你将来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发愁,什么都会有,多幸福啊。再说,他在陕北,不在北京,一点儿也不会影响你跳芭蕾。何况,有徐泽宁在,对你的芭蕾事业也会有很大的好处呢。说起来,幸亏三年前明宵跟你吹了,不然要是跟了明宵,放弃了徐泽宁,才亏呢。

 

听到齐静提起明宵,她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伤感。想起那年暑假跟明宵在一起,她早上背着书包去图书馆,明宵在图书馆等着她。她喜欢什么,明宵就陪她做什么。她想逛街,明宵就很有耐心地陪她逛街,一间一间的店看过去。她想去小店里吃冰激凌,明宵就一下午陪她坐在小店里吃冰激凌。她想看电影了,明宵就查报纸看电影院在上映什么,带她去电影院看电影。她想去游泳,但是又觉得游泳池人太多,明宵就骑车带她去龙潭湖边游泳。她想起有一次跟明宵在湖边的草丛里换衣服,跳进湖水里。阳光照着湖水,他们在水里自由地嬉戏。上岸后,她有些羞怯地藏在树后脱下粘着泥沙的游泳衣。她回过头来,看见明宵站在不远的地方,潮湿的头发卷曲着,眼睛在火热地看着她。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想起来,她依然还能感觉到当时的心跳。

她想起后来志宏来北京,住在明宵家里,他们带着志宏一起去北京图书馆,一起去北海吃饭和划船。她想起初来北京的志宏站在北京图书馆大厅里的木头柜橱前,拉开一个个抽屉,翻阅着里面放着的一摞摞目录索引卡片,惊叹着北图藏书的丰厚。她想起他们在图书馆西面的延吉餐厅吃朝鲜冷面,那种冷面在闷热的夏天里吃起来异常凉爽可口。她想起明宵带着她和志宏去景山公园爬山,在山顶上的亭子上俯瞰北京的中轴线,然后沿着石阶而下,去看崇祯自杀的歪脖子老槐树。她想起他们沿着护城河一起散步。

她想起每当明宵和她在屋子里的时候,志宏会主动找个借口走出去,把屋子留给他们。她想起跟明宵的亲吻。那个玉渊潭公园的雨夜,没有星光的夜晚,她的嘴唇和肌肤在他的亲吻和抚摸下一起颤栗着,身子被潮水一样涌来的热浪淹没。那是一个甜蜜湿润的初吻。她记得一开始她并不知道怎样去接吻,她闭着牙齿,只是用嘴唇去迎接他的嘴唇。他的嘴唇火热,温柔地压在了她的嘴唇上。她喜欢明宵吻她。自从第一个吻之后,只要是没人看见的地方,她和明宵总要亲吻几次。冷饮店背后的角落,公园的树荫下,地铁站的拐角,无人的楼道里,明宵家里,只要是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他们总是拥抱着亲吻着。

她以为明宵说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她以为明宵说会永远爱她,就会永远爱她。她以为明宵说会跟她一生一世,就会跟她一生一世。她对明宵是那么的著迷,想着跟他一生一世在一起。当明宵说会永远爱她,无论怎样都爱她的时候,她以为他会真的永远爱她,会真的无论怎样都爱她。

而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就像一个遥远的梦,就像一阵掠去的风,就像一缕随风而逝的青烟。

 

对不起,齐静看着她说。是不是我一提明宵,让你又难受了?我以后不提他了。

没有,她摇头说。以后要跟徐泽宁好了,我是该把明宵忘了。以后我们都不提明宵了好吗?

好,齐静说。我不会再提起明宵。以后你要跟徐泽宁结婚了,最好就把明宵给彻底忘了。要是你心里还惦记着明宵,跟徐泽宁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

她低着头咬着嘴唇想了一小会儿,随后站起来走到桌子边,拉开抽屉,把里面放着的明宵给她的一摞信都拿了出来。她一只手捏住厚厚的信封,另一只手在信封上抚摸着,让手指在每一封信上走过。信封在她的手指下像是一把扇子一样打开,露出封面上明宵的潇洒的钢笔字体。

齐静坐在床上不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拿着信封走到墙角,把信封放进自己的洗脸盆里面。她走回桌边,从桌上放着的两只停电用的蜡烛边上找到一盒火柴。她走到洗脸盆边,打开火柴盒,从里面捏出一根火柴来。她的手哆嗦着擦亮了火柴,把升腾起的桔黄色的小火苗伸到厚厚的信封底下。小火苗舔着信封的一角,灼烧起蓝色的火焰。火茶棍上的火焰灼烧到了她的手指。她松开了火柴棍,让一多半已经灼烧成黑色的火柴棍跌落盆底。

一股淡蓝色的烟雾从信封上升起,伴随着轻微的燃烧声。火柴棍上燃起的火焰越烧越大,一开始是淡蓝色,然后变成明黄色,越烧越明亮,映红了她的半边脸。她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的火焰,伸出手去本能地想把已经燃烧起来的信给抢出来,但是她没有动。她皱着眉,低头看着洗脸盆里的火焰,咬着嘴唇。越来越大的火舌贪婪地舔着信封和信纸,吞噬着那摞厚厚的信封。一张张纸在火焰里卷曲着变成焦黄的颜色,随后化成几缕渺渺的青烟和薄薄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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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陌上花开128' 的评论 :
谢谢陌上花开。我觉得人年轻的时候,往往是对爱情期望很多,希望遇到一个很爱自己的人,但是往往遇不到。到后来,学习,工作,出国,各种忙,到了年龄,也就对爱情不再那么期望了,找个条件相当的就结婚了。然后又是各种忙。等到生活安定下来,才开始觉得一生没有真正恋爱过,会觉得有些遗憾。到那个时候,好像才真正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但是爱情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遗憾也只能遗憾。毕竟,爱情不是非有不可的。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lemonaaa' 的评论 :
谢谢lemonaaa的夸奖,不过有时忙,有时偷懒,有时心情不在,也不是流水一样总能不间断地不断写。
陌上花开128 回复 悄悄话 记得我20岁时,觉得30岁的男人太老了,只想和同龄人恋爱。到了30岁,觉得40岁的男人很温暖很有魅力,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心境。
lemonaaa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拥抱哥' 的评论 : 谢谢拥抱哥,给我们带来这么棒的小说,我很喜欢读。笔耕不辍啊!写得很细腻,很耐心。:)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bluespirit' 的评论 :
蓝灵好。我觉得有好几种可能,最可能的是把过去的感情留个纪念,也有可能还是心里喜欢那个女的。不过无论怎样我觉得都不好,太太应该会很反感,也会影响夫妻感情吧。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lemonaaa' 的评论 :
谢谢lemonaaa。就是,如果当初明宵没那么倔强,完全可以澄清误会,也就不会一生都遗憾了。
bluespirit 回复 悄悄话 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一个结婚的男人保留着以前一个他喜欢的女的信件,代表着什么?不是我老公,是别人。
lemonaaa 回复 悄悄话 多年后,小曦和明宵重逢,如果当初我们能不那么倔强,现在也不那么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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