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二楼的宽大的排练厅外是一个灰色的走廊,走廊两边放着一排漆成白色的长凳,上面坐满了参加中央芭蕾舞团面试的考生和陪同他们前来考试的家长们。按照面试的要求,女生们都已经患换上了紧身练功衣,粉袜子和足尖鞋,男生们则身穿白色紧身T恤,浅色紧身袜和芭蕾舞鞋,坐在长凳上等着里面的评委出来叫人。每当有考生从排练厅里出来之后,考生们和家长们都蜂拥过来,想知道考得怎么样。发挥好的考生得意洋洋,发挥不好的考生垂头丧气。家长们或站或坐,或者交头接耳的小声嘀咕着,交流着经验,或者透过玻璃窗看着考场里面。此刻,一个女生正面对着一排面容严肃的考官在做一段即兴表演的舞蹈。也许是紧张,也许是功夫不到家,在做一个连续旋转动作的时候,女生的身体不稳,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几个考官低头在一份儿评分标准上快速地打了个勾。坐在地上的女生面容沮丧地向着窗外瞟了一眼。窗外观看的家长们不约而同地唏嘘了一声。这唏嘘里有的是惋惜自己孩子的多少艰苦练习毁于一试,有的是庆幸自己的孩子减少了一个对手,有的只是感叹命运的不公,一次考试的失误有时能够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排练厅的门打开了,刚才跌到在地的女考生满怀委屈地走了出来,扑到自己的父母怀里,哭了起来。一位男考官走到门口,把一块中间休息的牌子挂在门口,又回身进排练厅去了。
从排练厅的面试会场端着茶杯走出来,靳凡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臂弯在胸前做了一个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扩胸动作。在监狱的十年里,他总是靠着水泥的墙壁坐着,给他的背留下了一个后遗症。一到阴天下雨,他的背就隐隐作疼。不用说,即使没听天气预报,即使没看窗外,他也知道外面一定是阴天。
早上一口气面试了五个考生之后,靳凡有些累了。趁着面试中间休息的二十分钟,他从排练厅走出来,透透气。靳凡不喜欢排练厅里的空气。排练厅的大门经常关着,虽然经常开窗户,但是厅里还是充溢着混杂着汗味儿的浑浊的空气。靳凡也不喜欢今年的考生。面试一共三天,从昨天到今天上午,他一个看中了的考生都没有。他知道此次中芭面向全国招芭蕾舞演员,考生们有的千里迢迢坐火车或者飞机赶来,他们的命运决定于这三天的面试。他知道这些考生是各个芭蕾舞学校培养出来的尖子学生,他们代表着中国芭蕾舞学校的最高水平。但是他依然不满意。这次面试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基本功考察,考官要求考生作出各种基本功动作,考察各种技术技巧。第二部分是变奏,由考生表演自己准备好的一个基于古典芭蕾的变奏。第三部分是舞段模仿,由中芭的教学老师当场示范一段动作,考察考生的模仿能力。第四部分,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是即兴表演,考察考生的创造性和整体舞蹈素质。中芭的挑选极为严格和苛刻,这四部分几乎都要得到满分才能进入中芭,成为中芭里的一名演员。而今年的考生好像都是一个模子里塑造出来的,技巧纯熟但是模仿能力差,即兴表演都循规蹈矩,感受不到激情和创意,舞蹈都好像是技巧的炫耀而缺乏了灵魂,没有一个能让靳凡感受到心灵的震撼。没有一个能让他由衷地发出一声“哇”,叫一声好,也没有一个考生能够展现出将来能成为芭蕾舞明星的潜力和素质。
自从担任人事部主任和艺术委员会主任之后,每年的招生工作靳凡都非常重视,亲自担任评委会主任,参加每一次面试,力图从考生里发掘出最理想的芭蕾舞演员。他知道,再过不了几年,父亲就会从团长的位置上退休了,他会接任父亲的职位,成为这所芭蕾舞团的团长。他知道团里的人很多对他羡慕嫉妒恨,也知道父亲对他不遗余力的栽培在芭蕾舞团内部引起了不少非议。他不在乎这些。他知道芭蕾舞团这些年来所有的诟病。他有信心能够带领这支芭蕾舞团走向世界,成为世界上最杰出的芭蕾舞团。父亲老了,有很多老关系要照顾,总是搞中庸和平衡,还有许多过时的条条框框,把芭蕾舞团搞得死气沉沉。他还年轻,一旦他成为团长,他会大刀阔斧地改革整个团的机制,让这支芭蕾舞团重新充满活力。他知道无论别人怎样非议,只要他能拿出好的芭蕾舞来,只要他能带领中芭迈上一个新的水平,今天所有的非议,都会变成明天的掌声。
看见靳凡从考场出来,几个考生家长从长凳上站了起来,向着他的方向走来,像是要跟他聊一聊。靳凡对着家长们微笑了一下,把右手放在胸前,向下按了几下,示意家长们坐回到长凳上,现在不要跟他谈。家长们知趣地停住了脚步,坐回了长凳,只是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着他,像是想从这位面试委员会主任的脸上看出自己的孩子有没有可能通过面试。靳凡看见有几位家长是登门去他家里找过他的,有的还给他送过价值不菲的礼物,拜托他在面试的时候照顾一下自己的孩子。他没有跟他们说话,既因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也因为他在艺术上一丝不苟,从不徇情。今天他挑选的考生,以后在他成为团长时,会成长为芭蕾舞剧里担纲的男女主角,决定一部芭蕾舞演出的质量。靳凡有他的野心。他要把中芭造就成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那样的享誉世界的顶级芭蕾舞团。而要成为世界顶级芭蕾舞团,一定要有世界顶级的舞蹈演员。芭蕾舞不缺的是一般的人才。芭蕾舞缺少的是既有天赋又能努力的演员。这些演员不是后天培养的,是天生的。让靳凡十分失望的是,这两天来参加面试的学生,都是各个芭蕾舞学校训练出来的,虽然看得出来他们很努力,但是没有一个看着有能成为世界顶级芭蕾舞演员的潜力和素质。
靳凡端着茶杯穿过考生和家长们聚集的走廊,走到楼梯口。他跟楼梯口负责登记的一个工作人员点头打了一下招呼,迈上了楼梯,准备去四楼清静一下。四楼的小剧场是他平时喜欢坐着的地方。他喜欢在昏暗而空旷的剧场里,独自一人坐在台下的硬硬的座椅上,静静地闭眼休息一下。他喜欢这种带着硬硬的靠背的座椅。十年的牢房损害了他的身体,他的脊背需要有一个硬硬的靠背来支撑。十七年以前,当他被关在监狱里的时候,他的牢房没有窗户,顶上只有一盏度数不高的灯泡,光线不足,牢房里总是显得很昏暗,就像是没有演出时的剧场一样。十年的监狱生涯,让他的眼睛习惯了昏暗,在没有窗户缺乏光线的剧场里,他的眼睛觉得最舒服。他有时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看着前面的舞台,会想起十八年之前的那一段莫斯科之恋来。这么些年来,他依然无法忘记在迈入莫斯科大剧院的那一瞬间,看见那位后来成了自己的未婚妻的莫斯科姑娘在舞台上面跳着让人震撼的芭蕾。那个年轻,聪慧,美丽,优雅的姑娘。十八年之前,莫斯科街头到处贴满了《卡门》的海报,车站的橱窗里,街头的墙上和电线杆子上,地铁的出入口,到处都是那位姑娘穿着波斯米亚红裙的《卡门》海报。那位姑娘演出的《卡门》博得了观众的热烈掌声,每场观众都爆满,在谢幕时集体起立鼓掌。那位姑娘经常不得不连续谢五次幕才能离开,观众献上来的鲜花堆满了后台里她的化妆间。在那个以芭蕾著名的国家里,那位姑娘的演出受到了评论家们的一致好评,报纸上连篇累牍的刊登着各种赞誉文章,她的身穿波斯米亚长裙,手里拿着一把黑扇子的大照片也不断出现在报纸上。从莫斯科回来之后,他再也没有看见过任何芭蕾舞演员能够跳得像她那样杰出和完美。
坐在昏暗的小剧场的硬硬的座椅上,靳凡有时也会想起十七年前在监狱审讯室里的那次分离。时隔多年,那种痛苦依然记忆犹新。自从他们在莫斯科相恋之后,他就一直有一个预感,某一天,他会和她会突然分开,从此再也见不到。他知道这一天会来临。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他只是不知道会是哪一天。从苏联回国的那个寒风凛冽的旅途上,他坐在国际列车上,倚窗看着连绵无际的俄罗斯雪原从窗外闪过,听见车上的广播里在放着《卡秋莎》:“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他听着这首歌,第一次觉得这首歌是那么的忧伤,那么催人泪下。他看见他的爱人的眼睛也在看着窗外。他知道从来没有离开过莫斯科的她,离开了父母,跟着他踏上旅途,毅然决然的去了一个陌生的对苏联充满敌意的国家,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他看见她悄悄地哭了。虽然她没有看他,虽然她只是看着窗外,虽然她尽力忍着眼眶里的泪水,不让它掉下来,但是他还是看见了。虽然那时,他和她都还不知道,当他跟她最终分开的那一天,他们都没有来得及说再见。就像是一根电线被突然掐断。就像是一只风筝,突然断了线。就像是屋子的灯突然被熄灭,四周一下陷入了黑暗里。就像是一扇门,突然在身后关上,从此就是互不相通的两个世界。
在四楼小剧场的门口准备推开门的时候,靳凡听见了里面传出来的微弱的掌声。今天上午有内部排演吗?他的脑海里闪出了一个问号。他除了人事部和艺术委员会的工作之外,还帮着父亲处理团里的事物,像是副团长一样,对于团里的所有演出和排练都了如指掌。这三天是面试日,他不记得小剧场里安排有任何内部排练。再说,内部排练一般都是安排在下午和晚上,怎么会上午就排练呢?带着疑问,靳凡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推开黑色的剧场门,迈进了剧场。在推开门看见舞台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
台下光线不足的剧场里,舞台上的灯火显得异常明亮。灯光下,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的姑娘身穿一条波希米亚黑红裙,正在赤脚跳着一曲他十分熟悉的舞蹈。她右腿立得笔直,左腿成九十度向后扬起,身子向前倾,头抬起向后甩,同时两只胳膊向后弯去,左臂,左腿和上身组成了近乎完美的圆圈。她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面对着舞台后台,他看不见她的面容。但是这身红裙和这个动作,一下让他想起了十八年前的莫斯科大剧院。那天他也是在推开剧场大门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姑娘,在舞台上做着同样的动作。他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仔细地端详着舞台上的姑娘。姑娘此时正在台上做着一个旋转动作。她抬起左腿,五指并拢,双臂成弧线型弯在一起,以右脚尖为中心,像是一只陀螺一样做了一个漂亮的旋转动作。虽然她没有穿舞鞋,只是赤着脚,但是这个旋转做得干脆利索。她的左脚在地上轻点了一下,继续旋转了起来。一圈,两圈,三圈。。。。三十二圈。他看得惊呆了。这三十二圈旋转,他再熟悉不过了。当年在莫斯科大剧院,他曾经专门请教过如何能做好这个动作。倘若不是经历刻苦的训练,这个动作是无法一气呵成的。而台上的这位姑娘,没有穿舞鞋,只靠自己的脚趾就能做出这么多圈的旋转。
靳凡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芭蕾。他看见她经过三十二圈旋转之后,丝毫没有脸红气喘,而是继续纵身跃起,在空中平行分开左右腿,做了一个漂亮的空中劈腿。她的右腿刚一落地,左腿随即把波希米亚红裙踢起,长腿在空中划了一个曲线优美的弧形,让红裙的整个群面像是扇子一样在舞台上打开。
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台上的姑娘的脸庞面对着观众席。靳凡看见了她的面容。细长的眼睛,忽闪的长长的黑睫毛,小巧而高挑的鼻子,紧抿的嘴角,清秀的脸庞,细长白晢的脖子,裸露着的光滑的肩膀。再加上那条黑红色的长裙和带着灵气的旋风一样的舞步。他如五雷轰顶一样地惊呆了。他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的莫斯科,又站在了莫斯科大剧院的门口,看见了那个他最爱的姑娘在舞台上炫影飞扬地跳着一曲如激弦如幽曲的舞蹈。小剧场舞台上的姑娘的舞姿和容貌,与十八年前莫斯科大剧院舞台上的恋人一模一样。他手里的玻璃茶杯自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啪嚓一声碎了。热热的 茶水溅了出来,溅到了他的脚面上。他一点都没有觉出热水烫伤了脚面,只是楞楞地呆呆地看着舞台,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幕。
当站在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说出了她的小名,说看过她好多次的时候,她的记忆里突然冒出了十四岁时的一个夜晚。在继母把裙子从阳台上扔下去的那天夜晚,她在街上游荡了好久才回家,在家门口的昏暗的灯光下,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不远处的黑魆魆的树从里,在看着她。她身上起了一阵战栗。那个晚上,黑暗中她看不清男人的面孔,但是记得男人戴着眼镜,镜片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那天她沿着楼梯一口气跑上自己家的一层的时候,从楼层之间的小四方窗户里往外看,看见一个高高的背影正在缓慢地向着楼外的公共汽车站方向走去,逐渐消失在黑暗里。
她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跟她十四岁那天晚上看见的男人有着一样的身高,一样的体型,甚至一样的眼镜。难道,这个中年男人,这个自己的亲爹,这个名叫靳凡的男人,真的去找过她,看过她,只是她不知道?
你可能不会相信,靳凡继续说。我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就是你母亲。你看我额头上的伤疤----
靳凡把头发撩起来,让她看额头上一处褐色的伤疤。
这是我听到你母亲去世的消息的时候,在监狱里的墙上撞的,靳凡悲痛地说。我没有想到,我完全没有想到。我只听说她嫁人了,嫁给了团里的木匠。我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自杀。经历过那么多之后,我以为她会坚强的能够带着你继续活下去。我一直不明白,到今天也无法搞懂,你妈为什么要轻生?
都是因为你,她依旧盯着靳凡的眼睛说。我妈完全不知道你还在监狱里活着,她以为你早死了。当她发现自己也不能跳舞了之后,她绝望了。如果你要是告诉了她你还活着,我妈就不会走上那条路。
谁跟你这么说的?靳凡睁大了眼睛不相信地说。不论是谁告诉你的,这都是谎言。你妈去世的时候,知道我还在监狱里活着。
我妈知道你还活着?她目瞪口呆地问。我妈怎么知道的?
是我托人告诉你妈的,靳凡看着她说。当时我在石家庄监狱,监狱所长有一个女儿,干警学校毕业的,在监狱里做狱警。那时你爷爷被关押在牛棚里,无法去看我。所长女儿一直对我比较照顾,有一次她去北京出差,告诉了我,我就托她去看了你妈,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你妈。我也是从她那里才听说,你妈嫁人了,把你给生了下来,名字还是我以前跟你妈在一起的时候说好的名字,大名叫靳曦,小名叫小曦。
我出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你的木匠父亲,感谢他这么多年来对你妈和你的照顾,靳凡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那时你已经十岁了,在上小学四年级。你父亲说,这么多年他把你抚养大,他不想失去你。他不希望你知道还有一个生父,也不希望你见到我。你父亲要我答应一个条件,这辈子不要让你见到我。出于对你父亲的感激和尊重,我答应了。这么多年来,我只是偷偷的去看过你,从来没有与你相认。不信你可以去问你父亲,是不是这么回事儿。虽然你木匠父亲不愿意让你见到我,但是不论怎样,我仍然是你爸爸,我是你亲爸爸,连你的名字都是我给你起的。你是我的女儿。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们父女的关系,改变不了我们的血缘关系。
你不是,她身体颤抖着,咬着嘴唇说。你不是我爸,我也不是你的女儿。没有养过我一天的人就不是我爸,害死了我妈的人就不是我爸。你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吗?她是切腕死的你懂不懂?她的血流了一卫生间你知道不知道?那时你在哪里?那时你可曾想起过她?你可曾做过什么帮助过她?你在监狱里,跟所长女儿相好,你以为别人不知道吗?你做得那些事情,哪里有一件对得起我妈对你的感情?我妈是用生命爱着你,你知道不知道?可是你见异思迁,在监狱里居然跟所长女儿好上了,你羞耻不羞耻?你做得那些事,哪里有一件能够看得出你是真爱我妈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妈那时带着我,她的脚受伤了,她跳不了舞了,她的父母也去世了,她失去了一切所有的一切啊你懂不懂?而那时你在做什么?你在跟别的女人鬼混!你这个混蛋!我告诉你说,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永远也不会是你的女儿!!!我永远也没有你这么一个爹!!!!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她骂着靳凡,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的手哆嗦着,想把手里握紧的东西砸向眼前的这个男人,却砸不下去。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角,都像是镜子里的她。毫无疑问,她是他的女儿,他是她的生父。他跟她长得这么像,她的五官几乎都像从他那里遗传下来的。无论她过去和现在怎么恨自己的亲爹,无论怎么想揍他来给她母亲出气,但是在面对着自己的亲爹的那一刻,面对着他红红的眼睛和顺着面颊滴下的眼泪,听到他说看过自己好多次,而且也一直没有忘记母亲,她的胳膊砸不下去了。她突然觉得胳膊很沉重。她觉得好像母亲在拽着她的胳膊,求她把胳膊放下一样。她无法下手。当他说出母亲选在他生日的那天离开人世的时候,当他让她看他额头上的伤疤的时候,当看到他脸上的那种悲伤的神情,看到他在她的痛骂之下目瞪口呆地站着,她觉得他既可恨,又可怜。她把手里的纸包狠狠地扔在他的脚下。纸包里包着的黑色的木乌龟哐当一声砸在了大理石地面上,弹跳了起来,撞到了墙上。
靳凡听着女儿的一句句的狠话,像是蘸了水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心头上,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在切着他的心脏。他想争辩一下,却只张了一下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记得听到自己的爱人自杀了时的悲痛。整整三个月,他在监狱里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像是变成了一个哑巴一样,饭拒绝吃,水拒绝喝。他的牢房里除了一床御寒的被褥之外,什么都没有,他 除了用头撞墙之外,什么也做不了。特别是他知道了她自杀的那一天是他的生日,他几乎崩溃了。他知道她选择这个日子的含义。她是对他失望和绝望之后,选了这样一个日子,来让他记住她。那些日子他就像是死了一样,每天靠着牢房的墙壁坐着,面如死灰。如果不是所长的女儿带着狱医撬开他的嘴,用管子强制性地向他胃里灌米粥,他恐怕早已经死去了。他虽然继续活了下来,但是就像是死去了一次一样,变了一个人。本来在牢房里他还一直坚持练功,期望有一天能重返舞台,但是自那之后,他再也不练功了。他也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爱人,失去了事业,在牢房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所长的女儿经常来照顾他,开导他,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从死亡里阴影里走了出来,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但是从那之后他再也没给自己过过生日,因为那天是她的祭日。
在她把手里的纸包扔到地上的时候,一直站在靳凡后面的明宵像是得到了动手的信号一样,用胳膊锁住了靳凡的脖子,脚向着靳凡的腿弯踹去。靳凡淬不及防,被明宵踹得身体失去了平衡,身体仰靠在明宵身上。明宵的胳膊一使劲儿,把靳凡摔倒在地。靳凡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身上的西服嗞啦一声被扯破了,鼻子上架着的眼镜也被甩在了一边,落到走廊的大理石地板上,碎成了几片。明宵抬起腿,向着靳凡的腰部狠狠地踢去。靳凡唉呦了一声,在地上被踢得打了一个滚儿,鼻子撞到地上,冒出血来。她跨前一步,伸手拽住明宵的胳膊,拦住明宵说:
我们走吧。不打他了,我们走吧。
她走到放书包和裙子的地方,弯下腰去捡地上的书包和绿裙子。靳凡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他的腰部很疼,一根肋骨像是被踢断了一样。他觉得嘴里一阵血腥,张开嘴,一口血涌了上来。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绢,把血吐在里面,又用手绢擦了一下鼻子上的血。他抬起头,看见她已经拾起了地上的书包和绿裙子。明宵从她手里拿过书包,帮她背着书包,两个人正要一起下楼梯。靳凡大声地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来,停住脚步,鄙视地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小曦,听我一句话,靳凡一边喘息着一边扶着墙向他们走过去说。我知道你恨我,你不能原谅我,你不认我这个父亲也没关系,不想做我的女儿也可以。可是我刚才在小剧场里看见你跳舞了,你的舞跳得跟你妈一样好,甚至比你妈还好。你没有穿舞鞋就能跳得这样好,而且你才十六岁。现在二楼正在举行芭蕾舞团学员的招聘面试,你年龄和学历都不符合要求,但是我可以给你开个特别绿灯,因为你太有天分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学的,这么年轻,没有经过舞蹈学院的专业训练就能跳得这么好,我猜你妈一定从小教过你,你这么些年来也一定爱好芭蕾,从没中断过芭蕾练习,不然再有天分的人也不可能跳这么好的。
我可以让你直接来参加下周的复试。靳凡在她面前扶着墙站着,看着她说。如果你能够通过复试---我相信你一定能通过的---你就能够成为中央芭蕾舞团有史以来的最年轻的芭蕾舞演员。你有这样好的芭蕾天分,非常非常难得的天分,你不可以浪费自己的天分。你妈如果在世,也一定会要你继续跳芭蕾的。你会比你妈跳得更好,你会成为最好的芭蕾舞演员。我能够给你铺平道路,让你成为中央芭蕾舞团的演员,给你提供一个展现你的天分和才华的舞台,只要你愿意。中芭一共只有不到七十位演员,每年从全国也就招几位演员,这是多少学芭蕾的人都梦寐以求而得不到的。中芭有计划在不远的将来排演《卡门》《吉赛尔》《胡桃夹子》还有《天鹅湖》这样的传统剧目,需要像你这样的芭蕾舞演员。我是管人事的,也是这次招聘面试委员会的主任,别的事情我做不到,但是把你招进来,我做得到。不论中芭里有多少人反对,我也能拍这个板儿,把你招进来。你不要管我,我是你爸也好不是你爸也好,你就当我不是你爸,就当我跟你没关系,你就进来好好跳你的芭蕾,靠你自己的本事,成为最优秀的芭蕾舞演员。你能的。你一定会的。你愿意吗?
她听见靳凡的话,怔了一下。她知道她爱芭蕾。从小她就想将来能够像母亲那样跳芭蕾。能够在舞台上跳芭蕾是她最大的梦想,何况进入中央芭蕾舞团,在芭蕾舞剧里面做主角了。但是她没有理靳凡,而是转身跟着明宵下楼去了。她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也没有回头再看。她不想再回头看那个男人,那个自己的亲爹,也不想再遇到他了。只要他在这里,她就不想来芭蕾舞团。她不想看见他。她不是他的女儿。她跟他过去没有关系,今后也不会有关系。她知道了他是谁。她看到了他长得什么样。她不再好奇地想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是什么样子了。她羞辱了他。她骂了他。她伤了他。她为母亲出了一口气。现在,她想把这一切都给忘掉,就像从来没有发生一样地忘掉。
下楼的时候,她看见几个人在上楼梯,他们的目光惊异地看着她。她不知道他们是在看着她的裙子,还是在看着她的人,或者是她的神情。她一手提着自己的绿裙子,一手提着波希米亚长裙的下摆,跟着明宵快速地走下楼梯。
在一楼的楼梯口,她遇到了在人事部门口遇见的那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女人手里拿着一摞文件正要上楼。女人也惊异地看着她,停下脚步来问她说:
面试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完了,她迈下最后一阶台阶说。
你这件裙子真漂亮,女人打量了一下她身上没来得及换下来的波希米亚红裙说。你觉得怎样?面试得好不好?
好极了。她停下脚步,扭头对女人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说。
那也许以后可以在这里见到你了,女人上了两个台阶之后,又回过头说。你这件裙子真好看,一看这件裙子就知道你会不同凡响。这个楼里进来的都是无名之辈,走出去的很多是大红大紫的明星。也许哪一天你会成为这楼里的一颗新星,一部新的传奇呢。
阿姨,问个问题,明宵突然在旁边插话说。看您走路姿势特有军人的范儿,您原来在部队当过兵吗?
没有,女人微笑了一下说。不过以前上过干警学校,受过一点走步的训练,后来在外地一所监狱里干过几年狱警,才调北京来没多久。祝你们好运,等着复试的通知吧,希望还能在这楼里再看见你们。
她看了一眼女人。女人虽然上了四十,穿着一条普普通通的紫色碎花裙,平底儿的凉鞋,脸上也没施脂粉,但是不胖不瘦,带着鱼尾纹的眼睛很美丽,可以看得出来年轻时一定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女人的头发拢得整整齐齐,连衣裙干净整洁,颜色大方,给人的感觉很舒服,浑身上下也透着一股成熟女人的魅力。
不会了,她转过头看着前面不远处的玻璃大门说。我决定不来了。
另一方面,女狱警见过今昔母亲,如果联系起今昔母亲在靳凡生日自杀,也会让人产生一个疑问:是不是因为女狱警告诉了今昔母亲,靳凡跟她好了,从而让今昔母亲绝望和怨恨,所以选了靳凡的生日,来惩罚靳凡,让靳凡永远背着负疚之心?
谢谢蓝零。就是,这个最后出现的女人就是靳凡的太太,当年的女狱警。
我觉得她当年见今昔的母亲的时候,是会有一种复杂的心情的,因为她也喜欢靳凡。挡在她和靳凡之间的唯一障碍,应该就是今昔母亲。但是她是不是对今昔母亲的死有责任?她是怎么说的?怎么做的?谁也不知道。即使她告诉别人,别人也不知道她讲得是真是假。何况十年已经过去了。现在今昔母亲也去世了,她也跟靳凡结婚了,没有人会再去纠结那些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