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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小镇上的咖啡屋和小木屋(八)

(2014-07-01 17:41:51) 下一个


她的疼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才开始感觉到的。

她都不记得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她睡得死沉死沉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觉得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她看着屋顶上的一排排圆木。圆木泛着暗黄色,像是茶水干枯后的颜色。有几处木头的颜色不一样。她习惯性地把手伸向床头柜,想拿过手机来查看有没有他来的短信。她发现手机没在床头。那个平时睡觉时总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不在那里。她抬起头寻找手机,看见灰白色的光隔着厚厚的窗帘透了进来。她看见玻璃窗的底部结了一层冰花。她想起了今天是圣诞节。她楞了一下,才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那个五分钟的电话。

她记不起他说了什么。虽然只是昨晚,她已经记不起他们说了什么。她只记得她说,你不用来了,我会自己回北京去。她记得他说会回西班牙去,但会在机场等她到今天中午。她记得躺在被子里,浑身一阵一阵的发冷。她记得把被子紧紧地围着自己的身体,凉意依然从脚部升起,沿着身体蔓延到了头部。直到这时她的眼泪才开始流了下来。因为她意识到,她已经失去他了。她可能会永远的失去他了。不论怎样,他们曾经相爱了五年。他给了她很多。他改变了她很多。不是浪费掉的五年,而是有快乐有忧伤有幸福有思念的五年。

夏天他休假的时候,带她去了布拉格。那个她一直想去的城市。她喜欢那个城市,因为她喜欢蔡依林和周杰伦的那首《布拉格广场》。“透着光/琴键上透着光/彩绘的玻璃窗/装饰着歌特式教堂/我就站在布拉格黄昏的广场/在许愿池投下了希望/那群白鸽背对着夕阳/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布拉格的广场无人的走廊/我一个人跳着舞旋转/不远地方你远远吟唱/没有我你真的不习惯/布拉格的广场拥挤的剧场/安静小巷一家咖啡馆/我在结帐你在煮浓汤”。她喜欢这首歌。她喜欢上了布拉格。他带着她去了歌里的布拉格广场。他带着她去了歌里的许愿池。她在许愿池旁双手合十,许下了一个愿,祈祷他们能够永远在一起。那个愿她依旧记得很清晰。他带着她,在夕阳下走过查理士桥,沿着去皇宫的路,找到了那个著名的爱情锁桥。她把从家里带来的一把很大的铜锁系在了银灰色的古色古香的桥栏杆上。她说,每一把锁都系着一个爱情故事。现在他们的爱情故事,也系在上面了。

在回来的路上,他们经过一面很宽很长的涂鸦墙。墙上是各种各样的签名,墙下是灰色的石块铺成的路。他说,这是约翰列侬墙。他说,这是捷克青年在八十年代纪念约翰列侬的墙,他们在墙上涂上约翰列侬的歌词。他说那时捷克还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政府几次用土黄色的油漆把墙上的文字盖住,但是随后又被青年们涂满。

她看见一个长头发的高个子歌手站在墙下唱一首捷克的歌。她听不懂歌手唱得是什么。她看见歌手背后的墙上写着,“LOSE THE BATTLE WIN THE WAR"。她看见墙上写着 Love You”。她看见歌手的琴盒边有一盒粉笔。她捡起了一只粉红色的笔,在墙上涂了一个心型图案,在上面用白色粉笔写下了一个数字。他问她写得是什么。她说那是他们第一次邂逅的日子。在三里屯酒吧。在香格里拉。有些日子她总也忘不掉。

他们在约翰列侬墙边,一边分辨着涂鸦上的字,一边谈起了圣诞节去哪里。她并没有告诉他,每次过年过节的时候,她都怕回家,怕见到自己的亲戚,怕他们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说不想在北京过节,想出去散散心。他提议说来这个小镇的小木屋看海和看雪。她听说在海边,又是住在小木屋里,心里就喜欢起来。

当她和他计划这次圣诞旅行的时候,她心里曾经充满了快乐。圣诞假期,跟自己喜欢的人,在海边一个浪漫的小木屋里,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激动的呢?这五年来,他们像是异国恋一样,聚少离多,她总要等到他来北京,才能聚在一起。他不在的日子,她有时和闺蜜们出去玩,有时也还去三里屯酒吧喝酒,也依旧有男人在酒吧里来跟她搭讪,她从来都告诉他们说,自己有男友了。她跟上来搭讪的男人们讲,自己的男友怎么怎么优秀,怎么怎么爱她。男人们都悻悻然地知趣的走了。你为什么这样呢,他又不在你身边,闺蜜问她说。她说,她做不到同时跟几个人好。她说她心里只能住下一个人,那就是他。只有他。

这五年来,她一直毫无保留的只对他好。她不知道他在国外怎样。她只知道,他经常在各个国家各个城市之间飞,住在五星级酒店里。她想他工作之余,可能也会去酒吧,可能会有女人跟他在一起,可能会有一夜情那样的,像她当初跟他在香格里拉的那一晚一样。但是她能理解,她不怪他。她等待他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寂寞很苦。她不希望他也这样。她希望他快乐一些,只要他心里一直有她爱着她就可以了。她对这个圣诞假期充满了憧憬。她想要每一分钟都跟他在一起。她一直盼着圣诞节。她一直盼着这一天,盼着跟他在一起过圣诞的日子。但是那个五分钟的电话改变了一切。她觉得自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一样。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马车变回了南瓜,马夫变成了老鼠,她又成了以前的灰姑娘,从一个骄傲的美丽的与自己的王子共舞的尊贵的公主,变回了那个衣服上沾染着灶灰的灰姑娘。

她没有想到,她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这么快他们就结束了。这么快。在香格里拉的那个晚上,在俯瞰脚下的北京城夜色里的灯光时,他说他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她问他,如果你爱上一个人会不会改变,他说不会。她以为他只是这样说说。她以为他一旦爱上她,就会改变。他没有。

她想起这些来,忍不住哭了。她觉得很委屈很难受的哭了。屋内的暖气发出轻微的嗡嗡的响声,像是夏天的蚊虫在耳边煽动着翅膀。她能感觉出眼泪不断地落在枕巾上,不一会儿就把枕巾湿透了一角。昨晚她以为好好睡一大觉会感觉好些。但是她没有她醒来后依然很难受。昨晚她恨他。今早她已经不恨他了。她有些后悔,不该昨天匆匆忙忙地在电话里跟他那样讲。也许应该等他来了之后,跟他坐在一起,好好商量商量,好好沟通一下。但是她昨天什么也没想,就在电话里跟他把心里话讲了。她有些懊恼,为什么不等一等呢?为什么不等他来小镇之后好好商量呢?为什么把话说得那么决绝呢?

她突然有一种沮丧得想自杀的感觉。她觉得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她的生命,她的一切,突然都变得毫无意义。她看了一眼窗外,看见了海边灯塔的塔尖。她想去灯塔。她想爬上灯塔,从那里跳下去。像是从高板跳水一样地跳下去,让风从耳边掠过。那样,一切就真的都结束了。没有快乐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

 

他早上九点才起床。平时每天早上他都是六点就起床,他把闹钟固定在这个点上,因为他需要洗漱好和做好咖啡屋开门的准备工作。今天是圣诞节,每年的圣诞日和新年,是咖啡屋唯一关门的日子,也是他唯一能够睡懒觉的日子。他从楼上的窗口里看了一眼外面。海灰蒙蒙的没有表情,大西洋的波涛在海面上向着岸边滚滚而来,又懒散地离开沙滩。他走进浴室,打开热水喷头,闭着眼冲了个热水澡,出来之后用一条大干毛巾擦干身体,换了身干净衣服,觉得清爽多了。他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刷牙,用电动剃须刀把胡子仔细地刮干净。看着镜子里有些苍白的脸,他觉得自己老了。自从小镇上的女孩离开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老了,那是他十八岁的时候。一转眼,十年就像一场电影一样,不知不觉一下就过去了。十年以前,他做一块奶油蛋糕,端到小镇女孩的桌子上,配上一杯现磨出来的漂浮着浓厚的咖啡沫的咖啡。看着小镇上的女孩吃一口蛋糕,喝一口浓香的咖啡,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他觉得那就是幸福。十年以前,他看见从灰狗上下来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老头先下了车,在车门边等着老太太,扶着老太太下了台阶。老头戴着老式的花镜,拄着一个银灰色的铝制拐杖,跟老太太一起向着咖啡屋走来。临近黄昏的夕阳洒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缓慢行走的身影留在咖啡屋前的小径上。一个小孩从他们旁边跑过,查点儿撞上老太太。老头伸出手拽了老太太一把,让老太太躲过小孩。他突然觉得心里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后来他看见那对老头老太太坐在咖啡屋的一个僻静的角落,要了两份咖啡和一份蛋糕。老头用刀子把一片蛋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用叉子扎起一块,颤巍巍的把叉子递给了老太太。他觉得那就是老了后的他和小镇上的女孩。十年来,他觉得时光过得飞快,总有一天他会变成从灰狗上下来的那个拄着拐杖的老头。但是她会是那个他能够搀扶着走下台阶,跟他一起在阳光下走着的人吗?她会是那个跟他坐在桌边分享一块蛋糕的人吗?他不知道。五百公里。五个小时的车程。十年了,他没有去海那边的城市找过小镇上的女孩,而小镇上的女孩,一次也没有再回来过小镇。如今他只有她过去的记忆,和印在脑海里的一个电话号码。一个从来没有打过,可能早已经过期了的号码。

他走下楼梯,来到依然笼罩在有些昏暗的光线之中的咖啡屋的大厅。在楼梯的尽头,他打开灯,让柔和的光线洒满了整个屋子。他走到柜台后面,在音响里放上一盘CD。这是他和小镇女孩都很喜欢的ANDY WILLIAMS的那首《Speak Softly Love》。每当放这首乐曲的时候,他就想起了她坐在靠窗的桌子边,放下作业本上的笔,手里捏着一块他给她送去的刚做出来的巧克力甜点,看着窗外的落叶凝神细听 Wine-colored days warmed by the sundeep velvet nights when we are one”。十年前他曾经为这首乐曲配过一幅画,画面上是一望无际的紫色的田野,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裙,在花丛中走着,手里拈着一朵娇柔盛开的勿忘我。那时他曾经希望有一天,他跟她能够一人牵着走在他们中间的一个小女孩的一只手,一起在紫色的原野上走过,脸上带着快乐和幸福的表情。他也画过一幅画,画面上是他和她在公园外面的街道上走着,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略带紫色的天空,葱绿和深绿的树。黑色的尖尖的栏杆,灰色的水泥方砖砌成的街道。带着弧线的电灯杆。绿色的街标。木质的长椅。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他戴着她给他买的灰色的长围脖,一只手插在兜里,侧头看着小女孩。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上衣,浅蓝色的短裙,棕色的靴子,肩上挎着一个棕色的长方形书包。她的左手牵着小女孩的手,右手捧着他给她买的一束鲜花。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在马路上摞在一起。他很帅气。她很美丽。小女孩很聪明可爱。他觉得,那就是幸福的样子。



他走到窗户前,习惯性地挨个打开一扇扇窗户上的窗帘,让外面的光线透进来。他看见昨晚下的雪在门口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遮住了门口的石砌的小径。他穿上厚厚的皮夹克出门去铲雪。他看见海边被雪覆盖的岩石和雪中挺立的桅杆,听见那些穿过雪雾的海鸥的鸣叫。他低着头,用一个硕大的黑色雪铲把雪推到一边,推到一边的草地上,和以前覆盖在草地上的雪堆在一起。他把门前的雪都铲干净,又在门前的地上撒上了两袋防滑的粗粝的盐粒,以免进出咖啡屋的人滑倒。

快把盐粒撒好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音乐声。一阵陌生的,节奏很快的微弱的音乐声。他抬头四顾,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音乐声。他的眼睛在空荡的雪地里扫视着,搜寻着音乐声的起源。乐声突然停止了,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见了。他怀疑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雪地里怎么会有音乐声呢?一定是幻觉。他把空了的口袋折叠起来,扔到门口的垃圾箱里。刚才响过的那段音乐突然又出现了。音乐声模糊不清,从雪地里传来,像是在呼唤着他。

把雪铲竖在墙边,跟随着音乐声,沿着咖啡屋和小木屋之间的被雪覆盖的小径走着。小径由海边的鹅卵石铺成,从小时候第一次踏上这条小径以来,在他的印象里,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就没有改变过。小时候他和小镇上的女孩光着脚在这条小径上跑过,经常被鹅卵石中间夹杂的碎石子硌着脚。小径两边有一些雪松和枫树,秋天的时候,枫树上的落叶铺满了小径。在一棵巨大的枫树下,镇上的一个木匠用废弃的一个黑轮胎做了一个秋千垂在树下。他看见堆满了雪的秋千的时候,不禁想起了跟小镇上的女孩放学后一起荡秋千的日子。那些单纯的快乐的日子,怎么一下就无影无踪了呢?

他在秋千旁边的雪里发现了音乐声的起源。他看见一个白色的iphone手机一半埋在雪里,在不安地震动着,扭动着身躯,像是在迫切地等待着他把它拾起来。他刚要伸手拾起手机的时候,音乐声停止了,手机停止了震动,空气又恢复了平静。他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拿起来。他不喜欢捡别人的东西。手机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似的,在他犹豫的时候,突然又响了起来。这次它固执地响着,越来越急促,不肯停息。他可以感到手机那面有一个人,正在焦虑地一遍一遍地拨打着号码,等待着有人接起这个手机。他无法抵御手机不断发出的乞求一样的振铃声,只好弯下腰,在雪地里捡起了手机。他捡起手机的那一刻,手机停止了颤动,像是一个婴儿停止了哭泣。音乐声也随之消失了。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的手机。那是一个白色的iphone,外面镶着一个蓝色的壳子。他以前也见过咖啡屋里的客人拿着这样的iphone。手机屏幕黑黑的,上面有一层朔料薄膜保护屏,下面是一个圆圆的按钮。保护屏反射着天空的灰色,他看见自己消瘦的面颊在屏幕上模糊地闪动着。他抚摸了一下屏幕,屏幕上有点儿划痕,但是很干净,像是经常被清洁一样。他看见屏幕底部有一个细长的深灰色的槽,左面是一个灰白色的箭头。他伸手划了一下箭头,看见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些圆环圈住的数字。手机这时突然在他手里颤栗和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

 

小木屋的屋顶凝聚着一股凝重的空气,墙上的电子钟轻轻移动了一格。远处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响动,像是屋顶上的一大团积雪掉到了地上。圣诞的白天很寂静。因为大雪,小镇比她想象的更安静和美丽一些。世界上的所有肮脏的东西,似乎都被松软的雪掩埋了,留下的是一片洁白的大地和平静的海面。

她本以为可以果断的跟他分手,她本以为可以不在乎,她本以为离开他很容易。直到失去了他,她才知道,她对他其实还有这么多的不舍。她再一次问自己,可不可以没有他继续生活下去。她知道她可以继续生活下去,但是那种生活,就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了。她知道,如果她把这一切都告诉妈妈,妈妈会说她做得很对,会说她早就应该和他分开。她知道如果她把这一切告诉爸爸,爸爸会安慰她说,所有的疼痛都会被时间淹没,所有的伤疤都会凝结。爸爸会说她还会遇到自己的幸福的。但是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再一次遇到另外一个对的人,是否还会再一次邂逅幸福。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彻底忘记了他。她不知道以后晚上能否安然的入睡,不再想起他来。她不知道他的影子会不会从她的心底彻底消失。她不知道在走过他们一起走过的地方时,那些记忆会不会重新冒出来,会不会肆无忌惮地闯入她的心里,让她再一次流泪。

她听到门外有一阵脚步声,随后听到了熟悉的音乐声。那是她的手机的振铃声。难道是他来了吗?难道是他改变了主意吗?难道是他找她来了吗?就像在香格里拉之后,他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的门口?她激动地蹦下床,赤着脚奔向门边,急匆匆地拧开门锁,把房门打开。一阵寒风从门口硬挤进来,门前堆积的雪跟随着风也打着转儿扑进屋里来。朦胧之中她看见门外站着一个人,手举在半空,像是正在准备敲门。她把一只脚迈出门槛,踩在雪里,几乎一头撞进了那个人的怀里。那个人淬不及防,像是受到惊吓一样地往后退了一步,手里举着她的手机。地上冰凉的雪吻着她的脚,她突然清醒过来,门口站着的人是咖啡屋里的主人,不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他。她停住脚步,把迈出去的脚缩了回来。

 

圣诞快乐!这是你的手机吧?他微笑着说。刚才在铲雪,听见音乐声,在雪地里看见了它。这里没有别人用这样的手机,昨天看见你在咖啡屋里用来的,想一定是你把它掉在地上了。

是我的。她看着他,有些失望地点头说。谢谢你。

她伸手接过iphone,看了一眼屏幕。电话上显示有四个错过了的电话。她快速地看了一眼,都是家里打来的。一定是爸妈不放心,在打来电话问她这边怎么样。她有些后悔昨天把电话扔了。她不是一个情绪爱激动的人,也不会扔东西摔东西来发泄心里的情绪。她不知道昨晚自己怎么会那样情绪失控,完全不像是平时的自己。

你一个人在这里过节吗?他问她说。今天是圣诞,各处都不开门,你到哪里去吃饭呢?

自从到小镇上来,她还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他这么一说,她突然觉得饿了。她觉得肚子很饿。她想好好吃一顿饭。每当她心里难受的时候,她都要睡一大觉,好好吃一顿,那样她会觉得好受些。

我也不知道,她皱眉说。听说镇上有个不错的海鲜餐馆?

圣诞节餐馆都关门了,他说。要不你到咖啡屋来,我给你做些吃的吧,反正我一个人也是吃,多做一份也不费事儿。

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她有些尴尬地用手把一绺散乱的头发拢到耳朵后面说。刚醒,还没来得及洗漱。

当然。你喜欢吃什么呢?我那里有牛肉,还有鱼,他说。

既然到海边了,吃鱼吧,她略微思索了一下说。

那好,我回去先做鱼去。另外,你第一次来小镇吧?你想看小镇上的什么吗?吃完饭我可以带你去转转,看看我们的小镇。

我想去看看灯塔,她想了一下说。那样不会太麻烦你吗?

一点儿都不麻烦,他笑笑说。我自己一个人过节也没意思,你一个人在这里也不熟悉,正好我们可以一起过节,你说呢?那我们一会儿咖啡屋见?

好的。一会儿见。谢谢你。

他跟她摆了一下手,就转身走了,沿着踩出两行脚印的雪上的小径回咖啡屋去了。她扶着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感动。在她的眼里,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个做完咖啡后就在柜台后读书,对其它事情都漠不关心的人。昨天早上去旅馆的办公室的时候,老板娘曾经聊起过他来,也说他画画很好,被称作小镇上的莫扎特。后来在咖啡屋坐着的时候,她跟他说过几次话,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不同,只看见他坐在柜台后面看书。她喜欢他做的那些精美的甜点。她还没有看见过他的画。她很好奇,想看看他画得是什么,画得怎样,想知道为什么人们管他叫小镇上的莫扎特。

 

关上房门,把后背靠在门上,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感到浑身冰凉,身子在不断地颤抖着。她刚才没有来得及披上羽绒服就开了门,被外面刺骨的寒风夹雪一吹,觉得浑身像是感冒了一样地难受和疲乏。她多么希望刚才那个站在门外敲门的人是她在这里一直等待着的人。但是那不是。刚才她的面容上尽量保持平静,现在房门关上了,她的眼泪又开始流了下来。她想要尽情地哭一场,把心中的委屈和郁闷都哭出来。

她的背顺着屋门出溜了下去,坐在了门口的垫子上。她坐在门口湿漉漉的垫子上,把头埋在肘窝里。过去从来没有体会过失去一个人的难受,现在她体会到了。幸福曾经像是树枝上熟透的果子,曾经离她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到,现在却变得再也看不见摸不到了。在她的想象中,圣诞应该是一个飘着雪的温馨的节日,屋顶和窗户上装饰着彩灯,带着铃铛的马车拉着雪橇在雪上奔跑,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厨房的餐桌上摆放着冒着热气的各种各样的食物,酒杯里盛满了红酒,相爱的人依偎在沙发上。圣诞不该是这种四周寂静无声的节日,连空气都变得凝重。圣诞节不该是自己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冰凉的垫子上,把头埋在肘窝里。现在她宁愿自己不曾爱上他。她宁愿这五年从来没有发生过。她宁愿她没有在三里屯酒吧里遇见他。她宁愿没有跟他去香格里拉酒店。她宁愿跟他只是一夜情。她宁愿他以后没有找到她。她宁愿他没有约她出去,她宁愿赛克大厦旁边没有那间CD店。她宁愿他没有对她那样好。那样,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伤心和难受了。

她的手机又响了。她看了一眼,还是家里给她来的电话。她不想接。她不敢接。接了之后,跟家里怎么说呢?怎么告诉家里呢?但是电话一直在响,她只好接起来了。果然是妈妈打来的。妈妈抱怨她一直没有接电话。她说刚才在洗澡,没听见。你男朋友去了吗?妈妈担心地问她说。来了。。。昨天就到了,她闭着眼跟妈妈撒了个谎说。她不想让爸妈担心,爸妈要是知道她自己在小镇上,一定会非常非常担心她的。她告诉妈妈,她在小镇上一切都好,过得好极了,过完新年就回去。她讲了几句之后,很快就把手机挂上了。她不敢多说。她怕说漏了嘴。她怕妈妈听出什么来。

她把手机放回床头柜上,脱了衣服,走进浴室冲了一个澡。在梳妆台前拢理湿漉漉的头发的时候,她看见镜子里的眼睛很红肿,肿得鼓起来,显得很难看。她拿出眼线笔来,仔细地一笔一笔画着眼线,又在眼皮上涂上一层青黛色,尽量遮掩着红肿的眼皮。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哭过,更何况是让陌生人看见。她对着镜子用唇膏抹完嘴唇。化完妆后,她看着镜子里重新变得美丽的容颜,心里觉得好受了一些。她走回到床边,手向后撑着床,一条腿搭在另外一条腿上,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她需要心情平静一些再去咖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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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横流沧海' 的评论 :
谢谢!
横流沧海 回复 悄悄话 让2孤独心灵相互慰藉彼此滋润,一起去看美好世界吧。 "...two drifters, out to see the world..." - 《Moon River》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老姐' 的评论 :
人都不是完人吧,现代社会里,泡夜店的也未必就不好。那是一种生活方式。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机车男' 的评论 :
有一个感恩节我自己在外出差,住在一个旅馆里,一个人过节。我在旅馆后面的停车场见到一只野猫,每天我去喂猫,成了猫的朋友。后来出差结束离开旅馆的时候,还挺舍不得那只猫的。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Joycezhou' 的评论 :
谢谢Joyce一直跟着看。不求多,只要有几个人能看下去,我就知足了。
老姐 回复 悄悄话 因看了这篇,回过头去看前面的。
写得很优美。

我不喜欢女主人公,先是先上床后恋爱,再是想改变男朋友,再是非得要孩子不可。
我也不喜欢男主人公,当今社会,酒吧里泡个一夜情不难,买春的都不是好人。
机车男 回复 悄悄话 很多人也曾经那样哭过,有过一个人的节日。一切都是云烟。
Joycezhou 回复 悄悄话 那张图配的美丽极了!故事娓娓道来,细腻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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