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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小镇上的咖啡屋和小木屋(十)

(2014-07-07 20:31:06) 下一个


她在机场找到了还没有登上飞机的他。她跟他谈了很久很久。她跟他仔细地解释了她的想法。她问他的疑虑和担心在哪里。她说她爱他。她说她相信他以后也会喜欢自己的孩子的。她叫他不用担心,她会辞掉工作,专心带孩子,把孩子健康快乐地养大。她说孩子和结婚对她都很重要。她请求他理解她受到的压力。她说中国和西班牙的文化不一样,如果要是在西班牙,即使不结婚,她也能跟他一起过,只要他们相爱。但是她在中国,她除了为自己,还得为家人着想。她说她不想让父母总为自己担心。她说她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希望有一个稳定的婚姻和孩子。她说他们五年的爱是很坚固的,她不愿意轻易失去这一切。她说他们不要这么着急就分手。她说如果他想不通的话,他还可以自己慢慢想。她会在北京继续等他。

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她想要的。他同意了结婚。他同意了要孩子。他取消了去西班牙的机票。他跟她一起回到了小镇,像原计划一样住在小木屋里,在海边度过了新年。在小木屋里,他们没有再谈这些。他们已经谈过了,没有什么需要再补充的了。他们已经取得了一致的意见。现在他们只想有一个快乐的假期。

黎明的时候,他带着她到海边栈桥上看海鸥在蓝色的晨雾里飞翔。白天他带着她参观小镇,在镇上的小餐馆里吃龙虾和其它各种海鲜。晚上他带着她去灯塔散步。她看见灯塔耸立在黑色的岩石上,射出来的一束橘红色的光像是静止一样地悬在半空里。她照了很多海边的雪景和小木屋的照片。她把照片发给了自己的闺蜜,告诉闺蜜说,她太开心了,因为他答应娶她,还会跟她一起生孩子。她告诉闺蜜说,她一开始还以为会失去一切,但是她没有。她坚持了。她挺过来了。她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幸福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她告诉闺蜜说。

 

假期结束之后她回了北京,他去了欧洲。她离开小镇的时候没有坐灰狗,是跟他一起叫了一辆出租走的。她自己是绝对不会舍得花那么多钱叫出租,开四个小时去机场的。但是他不一样。他可以把出租车费在公司报销。

他们是在新年后第二天中午离开小镇的。出小木屋门的时候,她看见外面飘着雪。她看见地上的积雪很松很厚。海上的风从空旷无人的雪地上吹来,带着刺骨的冷。她看见小木屋和咖啡屋之间的一排大树。她看见大树下的黑轮胎做的秋千。她看见秋千在风里微微地晃动着,上面堆积的雪摇摇欲坠。她看见树枝上的雪悄悄地坠下来,无声地散落在松软的雪上。她看见一只小松鼠在雪地上跳跃着,在离小木屋几米远的一颗雪松下站住,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是在等着她仍给它一些吃的。

坐进出租车里,关上车门,她的眼睛透过车窗,最后看着即将离开的小镇。她看见暗淡的天空与一望无际的海水相接,灰色的阴云低得像是要压到海面上来。她看见海鸥的翅膀在云层和飞舞的雪花中穿梭,海水沉默地反射着天空的灰色。她看见雪无声地飘落着,熔化在灰色的波涛里。远处的山岭被雪遮挡得模糊不清,小镇在纷纷扬扬的雪雾里显得很静谧和温柔,朦胧而美丽。雪花飘落在了车窗上,她看着玲珑剔透的六角形的雪花,心里觉得很感慨。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纯洁而脆弱的灵魂,被风吹来吹去,无论怎样在灯下起舞,怎样飘逸,最终都逃不脱命运的安排,会安静地落到一个地方,被世界遗忘,然后无声地消失掉,她想。过去她曾经觉得自己就是一片被风吹来吹去的雪花,现在她不是了。现在她感觉自己是一只能够在天空飞翔的海鸥,能够飞向她想去的地方。

出租车从咖啡屋前经过的时候,她的眼睛透过车窗外的雪雾,看见船型的咖啡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从窗户里,她看见柜台上亮着几盏吊灯,像是忘了关掉似的在照着一张张桌子和椅子。她看见了柜台上挂着的一排排咖啡杯和朔料漏斗里盛放着的闪着褐色柔和光泽的咖啡豆。她看见一个椭圆形的窗户边放着一个画架,上面有一幅油画。透过雪花和玻璃上的雾气,她模糊地看见是一幅女人的肖像画,但是她还没有看清楚上面的人物,出租车就从窗户边驶过去了。她回过头去,看见镶着玻璃的厚硬的橡木门上还在挂着那个关门的红色的牌子。

那是圣诞节的那一天就挂在那里的,再也没有被摘下过。

 

他从西班牙再回到北京的时候,给她带来了一个硕大的订婚戒指。他给她在北京地价最贵的商务区买了一套三卧室的公寓。她喜欢这套新的宽敞的公寓。她把它布置得很温馨和漂亮。公寓的窗外是北京的二环路桥,桥面上不断有车流在驶过,夜幕里的车灯像是闪着五色光的热带鱼一样在桥上游曳。她的楼层高,路上的噪音一点儿也传不到屋里来。窗外的夜幕被街灯照得呈现紫橙色,对面的一幢幢高楼窗户透出的点点星火,像是矩阵一样把夜色点缀得分外璀璨。床头的台灯散发着温暖的橙色的光,灯光从圆锥体一样的台灯罩上空打了出来,在墙壁上留下了一个椭圆形的光影。她无拘无束地趴在床上,只穿着一件蓝色的丝绸贴身内衣,脸上贴着一张白色的面膜。丝绸内衣闪着柔和的光,她的两只腿露在蓝色丝绸外面,显得修长而又光滑。她抚摸了一下内衣的丝绸面,手感很光滑。这是她很喜欢的睡衣,舒适,凉爽而又性感。她掀开内衣的下摆,看见左腿上刺着一朵蓝色的小花,跟内衣的颜色很相配。那是她跟闺蜜一起去赛克大厦里的刺青店刺的。她把白色的枕头压在身下,在微信上和闺蜜们聊天,在群里晾自己最近的幸福照。

情人节的时候,他送给了她一辆车,一辆她一直想要的红色的敞篷mini cooper。她每天开着红色的mini cooper去上班,停在单位的停车场里。她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着闺蜜们去三里屯酒吧喝酒和听乐队演奏。五年过去了,鲍家街四十三号乐队早已不在那里的酒吧演出了,汪峰也已经成了一颗耀眼的明星,不屑于在小酒吧驻唱了,但是她还是喜欢有时去那里坐一下。在去酒吧的路上,她把车篷落下,跟闺蜜们在车上纵情地谈笑着,街上的人侧目看着她的红色mini cooper,眼里带着艳羡的目光。她喜欢这种感觉。她陶醉于这种感觉。她现在离不开这种感觉了。

她第一次把mini cooper开进单位停车场,从崭新的红色敞蓬车里走出来的时候,她能觉出来,从保安到前台的接待到正在进楼的同事,所有的目光都在诧异地看着她,都在询问她这么一个公司的小文书,怎么开上了这么新这么好看的一辆车。那一天,单位里的人都在悄悄地嘀咕她,连她的老板也在她汇报工作的时候,聊起了她的车。她把一切都告诉了老板。从此后她单位的同事们都开始巴结她,都夸她漂亮,老板也对她比以前更客气,因为他们都知道,她有一个在世界五百强公司做CEO的贵族未婚夫。单位里也有几个长得很艳丽的女同事,表面上对她很亲热,背后却说她凭什么找了这么好的一个未婚夫。她听了之后只是笑了一下。她想说,我把自己最好的五年给了一个比自己大十五岁的男人,给了一个一开始就说不想结婚不想要孩子的男人,你敢吗?你敢跟一个优秀得随时都会有女人追的老外坚持下来五年的异国恋吗?你敢面对所有的那些家里的和外面的压力,面对那些 不停的提醒和催促,面对那些好意但却让人烦恼的劝说,坚持走下来吗?她没有说,但是她敢打赌,那些背后说她凭什么的女人,没有一个敢这样做的。

如今她的闺蜜们不再劝说她跟他分开。她母亲和亲戚们不再唠叨她。只有她的姑姑看见她的时候有些黯然神伤。她知道,姑姑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机会,但是姑姑没有把握住,从那之后姑姑一直单身。她曾经怕自己成为姑姑那样,高不成低不就地自己孤独一辈子。她庆幸自己没有成为姑姑。姑姑说自己很傻。姑姑说当时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那个男人让姑姑把胎给打了,姑姑就打了。随后那个男人就把姑姑给抛弃了。姑姑说,如果当时自己有主见,不听那个男人的,坚持把孩子生下来,那么姑姑现在至少还有个孩子陪着自己,那个男人也会因为孩子跟她在一起的。

现在她体会到了,什么是美丽人生。什么是自己争取来的美丽人生。

 

秋天的时候,他们在马德里举行了婚礼。她出机票,请父母和闺蜜们去参加了盛大的婚礼。她请了专业摄影师,拍了很多照片和录像,像是电影明星和模特一样的照片和录像。她的闺蜜们参观了他家在西班牙乡下的葡萄园,酒庄和一个古堡,都惊叹得说不出话来。她们对她,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她果然没有看错他。他干了几年CEO,靠股票选择权和奖金赚足了钱。她都没想到,地位到了一定高度,挣钱会这么容易。这就是为什么要去剑桥和哈佛念书,他说。她下定了决心,以后自己的孩子也一定要培养上剑桥和哈佛。他继承了祖上传下来的伯爵爵位。从CEO的职位退下来后,他靠着剑桥哈佛校友们在政界的关系网以及自己对中国的丰富知识,以及家族里继承的爵位和关系,很轻易地就谋到了西班牙驻北京大使的职位,开始在政界发展。

而她,也成了大使夫人和伯爵夫人。她辞去了工作,有时住在北京,有时住在西班牙的庄园里。靠着大使夫人和伯爵夫人的头衔,她很轻易地进入了北京那些暴发户组成的名媛沙龙,在沙龙里见到了很多真名人假名人。她见到了王菲。她见到了章子怡。她见到了邓文迪。那些她过去要个签名都会高兴死的名人,现在跟她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向她询问贵族们在西班牙都是过怎样的生活。她在西班牙的时候,住在自己的庄园里,每天指挥着仆人们收拾家和院子。她觉得,她在骨子里已经成了一个贵族,而且,她的肚子里已经在流动着贵族的血液----她怀孕了。不久之后她生了一对双胞胎,随后再接再厉,又生了一胎,提前完成了生三个孩子的计划。

她有了三个非常聪明活泼可爱,血管里流着贵族血液的混血儿。她在北京和西班牙都雇有佣人,带起三个孩子来并不很费力。她还能有时间参加社交活动。在《鲁豫有约》里她跟女主持人侃侃而谈,讲述她是如何靠着执着的爱得到了这一切的。她雇了一个写手,替她写了一本自传,题目叫《命运是自己掌握的---怎样嫁给贵族》。她在书里用自己做实例,告诉那些向往着嫁给有钱有势的人来改变自己命运的年轻女孩们,如何遇见一个高富帅,如何掌控住高富帅,如何嫁给高富帅。她雇了一家公关公司来促销这本自传。这本自传一上市就成了畅销书,让那些大牌歌星影星明星们的自传相形见拙。这本自传给她带来了更大的名声。她去了最好的大学演讲,她甚至去了北大演讲,那个她做梦都没有想到会踏入门槛的大学。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名誉,金钱,优秀的老公,三个聪明可爱漂亮的孩子。她甚至得到了别人再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她是伯爵夫人,有一本特殊的外交护照,在邦交国家可以直接走免检的礼仪通道,还可以要求和省长市长直接对话。她派人调查过了,全中国大陆只有三个女人拥有这样的贵族头衔,她是其中一个,而且是爵位最高的。

 

一切都近乎完美。在别人眼里,她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她就是完美的化身。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有一个缺憾。自从他答应了和她结婚生孩子后,他对她的爱就消失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对她有激情。他是一个绅士,对她彬彬有礼,尽了自己的义务,给了她一切她想要的东西。但是不再有激情。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只是失去了一件东西。

她只是失去了一样东西。他的爱。她感觉到了,他对她不再有激情,不再有那种渴望和爱。但是他们依旧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婚礼,结了婚,生了三个孩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就是她想要的。他一直对她很忠诚,没有找过别的女人。多年以后她问过他,既然他心里不愿意,为何还会做这些。你压上了一切跟我赌,我输了,他坦率地说。如果我不娶你,我会一辈子都对你歉疚。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现在我不会觉得歉疚了。

但是你也变得喜欢孩子们了,不是吗?她问他说。你应该感激我,要是没有我的坚持,你现在会有这么可爱的三个孩子吗?

是的,我很喜欢他们,他点头说。我不知道孩子们会给我带来这么多快乐,跟孩子们在一起会这么开心。为此我感激你,你永远是他们的母亲,也是我的妻子。

对她来说,有这句话这就够了。

她知道他是一个说话算数的绅士,而且,他想在政界发展,既不敢轻易有婚外恋,也不能轻易跟她离婚。爱情,谁在乎呢。她现在已经不需要这些了。她有她的三个可爱的孩子。她爱他们远胜过他。每天她送他们上幼儿园,接他们下幼儿园,教他们认字,带他们玩。等他们大一些后,她要送他们去学钢琴,去学绘画,去学德文,去学法文,去学葡萄牙文,去学中文,去踢足球。她要送他们进最好的私立学校。她要把他们送进剑桥这所欧洲最好的大学,一个去学政治,一个去学商业,一个去学法律。这三个孩子,一个要成为驻中国大使,以后进西班牙内阁,最好能做到首相。一个要经商,像他一样,成为世界上最强的公司的CEO。一个要做律师,担负起保护家族的责任。她早就想好了。三个孩子各有分工,就像那些著名的家族里的孩子们一样。她一定会做到。她一定会把孩子培养成她想要他们成为的优秀人物。

 

有一年冬天,她在计划假期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小镇上的小木屋。孩子们一定会喜欢在小木屋里度假的,她想。她在网上找到了小木屋的网址,给小木屋的老板娘打了一个电话,询问能不能预定一下。老板娘告诉她说,今年会是小木屋最后一年营业了。一家石油公司在镇上开采出石油来,要把镇上的居民都迁走,让小镇变成石油基地。老板娘说,欢迎她再回来度假,但是小镇再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宁静干净的小镇变成了一个到处是泥泞和堆放着油桶的石油工地,再也没有游客来了,小木屋里住的都是各处来的石油工人和工程师们,生意倒是越来越好了。

对面那间咖啡屋还在吗?她问老板娘说。

没了,老板娘说。前一段有一个地下铺设的输油管道爆炸,正在咖啡屋旁边,引起的火把咖啡屋烧掉了。

哦,太可惜了,她遗憾地说。很好看的一个咖啡屋。那个咖啡屋的主人怎样了呢?那一年他跟我一起坐灰狗去了海那边的城市,把我送到机场,陪着我在机场找到我先生后,他就自己走了,去找他喜欢的小镇女孩去了。不知他后来回小镇没有?

一直就没有回来,老板娘说。

这么说,他找到了小镇女孩了?她有些好奇地问。

找到了,但是他们没能在一起,那姑娘已经结婚了,老板娘说。那姑娘是学医的,在实习的时候遇见了军队的一个军官,后来跟着军官去了阿富汗,在那里做了军医。

太遗憾了,她感慨地说。他可是单恋了那女孩十多年啊。那他怎么不回小镇呢?

他也去了阿富汗,在乡下教小孩画画,老板娘说。

啊?那个地方多危险啊,她担心地说。他太傻了,那又有什么用呢,人家已经结婚了啊。不过,可能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对了,记得他在灰狗上告诉我说,咖啡屋的地下室里存放着他的所有的画,那些画没有被烧掉吧?

都被烧了,老板娘遗憾地说。只有一张在爆炸时从屋里飞了出来,可能是他临走前画的,落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让我给捡起来了。画面上的女孩很像你来小镇的时候的样子。也可能是他给你画的。你要吗?要的话我给你邮寄过去。

不用了,谢谢,她想了一下说。一幅画不值得你那么远给我邮寄过来,只是太可惜了,地下室的画都烧没了。那可是他十年画的所有的画。真的太可惜了。

 

她挂上电话后,沉默了一会儿,心里不禁想起了他,那个咖啡屋里的莫扎特。在去海那边的城市的灰狗上,他曾经给她讲了自己的身世。他说他原来出生在海那边的城市。他的亲生父母在一次飓风袭击海那边的城市的时候失踪了,他甚至不知道他们葬身在何处,没有人找到他们的尸体。他说他只记得六岁的那年,在一家医院的大院里,他听到一声巨响,别人说那是防波提被飓风摧毁了的响声。他的生身母亲把他放上一个医院疏散病人的大巴里,回身下车去救他的坐在轮椅上的父亲的时候,大巴关上门开走了。他在大巴上遇到了一个好心人 ---- 他的养母 ---- 但是他心里从来没把她当作养母,而是当作亲生母亲一样看待,因为养母比亲生的母亲对他还好。他说母亲身体不好,知道会不久于人世,就带他来到了这个小镇,开了这个咖啡屋,跟他在小镇上相依为命。他说母亲去世之前,自知终将离去,放弃了与死神的抗争。母亲不想去医院住院,不想在医院受罪,不让他去找医生。母亲平静地躺在床上,虚弱得话也说不出来。他坐在母亲床边守着母亲,整整七天七夜没有合眼,给母亲喂吃的,给母亲擦洗,握着母亲的瘦骨嶙嶙的手。母亲在最后的回光返照里,告诉他说,她这一世最骄傲的一件事,也最感恩的一件事,就是有了他这样一个孩子。第八天的时候,他扛不住困意,打了一个盹儿。在半睡半醒之间,他听见了死神迫近的声音。他睁开眼,看见死神从窗户飞进来,天使一样白的翅膀从母亲的眼睛上拂过,母亲的眼睛就永久地闭上了。

她记起在灰狗上,他讲了他对小镇女孩的感情。他说,十年以前,也是在咖啡屋前的灰狗车站,小镇女孩登上了这趟去海那边的城市的灰狗。车门关上的一刹那,他站在站牌下,手插在兜里,突然觉得海风特别凉,好像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底一样地打了个冷战。他回到咖啡屋之后就病了,病了很长很长时间,但是他不想让他的母亲担心,他在硬撑着,像是平时一样在咖啡屋里招待客人,每天睡觉的时候觉得精疲力竭,像是全身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一样。过了许久许久他才从病中恢复过来。咖啡屋里的客人依旧,而他已经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像是换了一个人。他说十年以来,每次灰狗大巴到小镇的时候,他都会透过咖啡屋的玻璃窗看着灰狗上下来的旅人。每一辆灰狗靠站的时候,总有旅人冲着他的咖啡屋走来。尽管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他的心里总是在期待着,从灰狗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每次灰狗进站都给他带来一些希望,这些期待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好像没有了这些期待,他就无法继续生活下去了一样。小镇女孩会不会有一天从灰狗上下来呢?他不知道。如果小镇女孩真的从灰狗上下来了,他会怎样呢?他也不知道。他盼望着有一天小镇女孩会不期而至,一个人提着一件简单的行李从灰狗上下来,推开咖啡屋的门,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用疲惫嘶哑的声音跟他说,我回来了。就像《阿甘正传》里的简妮回到阿甘身边一样。他知道这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一个不会出现的场景,一场无法实现的夙愿。但是十年来他一直在等着小镇女孩。每天。




她记得他讲述跟小镇女孩从小在一起的时候,目光是快乐的。他讲述小镇女孩离去后的心情时,目光是忧郁的。他讲述十年的等待的时候,目光是痛苦的。他甚至从行囊里拿出一本日记来让她看。她从来没有看过一个男生的日记,从来没有仔细地了解过,体会过一个男生的内心的想法。她的英文并不很好,日记里的很多词并不认识,但是大致的意思可以猜得出来。她走进了他对其他人关闭的内心世界,看见了他对小镇女孩的思恋,看见了他的爱和他们在一起的快乐,也看见了小镇女孩离开后他的难受和经受的折磨。日记上每一页上都有一个永恒出现的名字,每一页上都记录着他的快乐和悲伤。她看见他的迷茫,看见在小镇女孩离开小镇时他的纠结。一边是心爱的女孩,一边是病了的母亲。他选择留在了小镇,留下来陪伴母亲的最终岁月。她看见他失去父母和失去小镇女孩时的悲伤。她看见他一直在等着小镇女孩,等着有一天灰狗会把小镇女孩带回他的身边。她看见当他听到小镇女孩在海那边的城市有了男朋友的传言的时候,他的心碎和难受。她看见他对外面的世界的无知和恐惧。她看见他的孤寂,看见他的犹豫,看见他的挣扎。她看见他对画画的热爱。她看见他周期性出现的情绪低落。她看见他的忧伤,看见他的心灵。她看见他的明亮的眼神像是穿过黑夜的月光,他的忧伤像是海上弥漫的晨雾,他的懊悔像是漫天飘舞的雪花,从日记里照射了出来,散了出来,飘了出来。她看见了他心里的痛楚,看见了他对小镇女孩的美好回忆和留恋。她像是坐在一艘漂浮在船里,随着他的感情的起伏,在海上游荡着。她的心时而被他的快乐感染,时而被他的痛苦吞噬。她读着他的日记,心完全沉浸在另外一个人的世界里。她不自觉地为他的快乐而快乐,为他的悲伤而悲伤。她看着日记里的很多记载,就好像看见了自己恋爱时的心情。渐渐的,潦草的字迹不再潦草,而是变成了一个一个凄美的音符,从日记本里飞了出来。她专注地倾听着日记本弹奏出来的音乐,忘记了外面的世界,忘记了灰狗,甚至连灰狗到了海那边的城市靠站的声音也没有听见。

在从灰狗车站打车去机场的路上,他问她北京是什么样子的。她告诉他,北京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有很多很多的人口。他问她为什么这些人都喜欢在北京生活?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怎么生活?她说,你在大城市里习惯了,就觉不出那些人多和拥挤了。她说她能理解小镇女孩为何要离开小镇,为何会喜欢大城市的生活,因为大城市带着小镇上缺乏的活力,还有各种各样的机会。他说他想去北京看看长城。来吧,她对他说。到北京就来找我,我带你去看故宫和长城。

他说有一天他会去北京,去画一幅长城。但是他没有来北京。一直没有来。

 

孩子们开始上小学之后,她有了很多闲暇的时间。她喜欢读报纸。她记得看见过一篇描写肯尼迪家族的文章,说为了让孩子们从小了解世界上在发生什么,肯尼迪家里的走廊墙壁上,每天都贴着当日的报纸新闻。她没有在墙壁上贴报纸,但是每天在餐桌上,她会把一些新闻讲给孩子们听。自从知道咖啡屋里的那个人去了阿富汗之后,她读到阿富汗新闻的时候,总是多留意一些。

有一次她看见了一篇新闻。一个阿富汗小孩得了一个国际什么画奖,上面配了一幅照片,小孩站在一间四面是石壁的简陋教室里画画,旁边站着的是学校的美术老师。她一眼认了出来,那个美术老师就是咖啡屋里的那个人。她把新闻仔细读了两遍,新闻里一个字都没有提他。她觉得有些失望,因为她想知道他在那边到底怎么样,危险不危险,过得开心不开心。

又过了一年,她在报纸的新闻照片上又看到了他。只不过,这次是一篇很让她震惊的报道。记者在阿富汗发回来的报道说,塔利班游击队在一次伏击中,抓到了一名外国女军医。游击队判决女军医是为外国侵略军服务,把女军医关进一家农户,准备第二天把女军医枪决。当地教小孩画画的一个男美术教师,在夜里偷偷潜入农户,把女军医营救出来,带着女军医沿着山路逃跑。在他们逃跑的路上,游击队追上了他们。黑夜里,男教师守住一条狭窄的山路口,跟后面追上来的游击队厮打了起来,让女军医快逃。女军医趁着夜幕侥幸逃脱,男教师被游击队抓了回去。男教师第二天被残酷地斩首,身首异处。

报道在结尾说,在这个偏远的村镇里,村民们从来没有告发过塔利班游击队的行踪。但是这一次,有人把游击队长藏身的房屋告诉了美军。一架美军阿帕奇武装直升机袭击了这桩房子,用一枚重磅炸弹把房屋彻底摧毁了。那个游击队长据信在袭击中丧生。

新闻上还配了一幅照片,是男教师坐在一棵大树下画画,旁边围着一群孩子。她用手捂着那张照片,不敢看。她怕那个男教师就是咖啡屋里的那个人,那个咖啡屋里的莫扎特。

她合上报纸,想起了那个风雪的圣诞节,她和他在小镇上的咖啡馆里,她等着灰狗,他看着他的书。她还记得第一次走进那个船型咖啡屋时,看见他站在柜台边上,手里拿着一块搌布,在低头擦着柜台。屋顶上飘下来轻柔的音乐,一盏桔黄色的吊灯在他的头上亮着,灯光流在他的头发上,像是水珠在滚动。她记得她要了一杯热巧克力和两片很好吃的面包片。她记得他给她做好热巧克力后,把冒着热气的大瓷杯隔着柜台递给她说:小心点儿,热,烫手。她记得他忙完了之后,就坐在柜台后面安安静静地读书。读一本很薄的书。

她没有想到,他最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她没有想到。她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她以为凭借着他的绘画天分,他会在海那边的城市里成为一个享有盛誉的画家,做自己喜欢的事,爱上另外一个女孩,结婚,有几个孩子,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的生活。她没有想到,他会跟着小镇女孩去了阿富汗,在一个贫穷和暴力的地方教小孩画画,丧生在那里。她没有想到,这个咖啡屋的莫扎特,这个从小就被《纽约时报》的评论家看好的人,会把他的罕见的艺术才华,葬送在那个陌生的国度里的穷乡僻壤上,默默无闻地离开这个世界。

 

又过了两年,她带着孩子们去纽约度假,专门抽了一天下午去参观大都会博物馆。在参观墙上挂的一幅幅现代大师们的绘画时,孩子们拉着她的手指着旁边一幅画说,妈妈,上面的那个人很像你。她抬头望去,画面上是一个年轻女人,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在冒着风雪拉着一个行李箱走路。女人的头扭着,像是在向着画面外张望着。女人有着浓黑的长发,雪白的脖颈,殷红的嘴唇,妩媚的脸庞。女人皱着两条细长的眉,睫毛很长,在向上卷曲着。女人的眼睛眯着,眼神里带着一种茫然和不安的神情。

她认出了画上的人和行李箱。那是当年在小镇上,刚从灰狗上下来时的她。她想起了老板娘说的,也许这是他临走时在小镇上画的最后一幅画了,画得是她下灰狗的时候,眼睛从窗户里往咖啡屋里看的情景。她仔细看作者的名字,那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名字。她从来也不曾知道他的名字。但是画下面有一个作者简介,标题是“咖啡屋里的莫扎特”。咖啡屋里的莫扎特。咖啡屋里的莫扎特。她念了两遍。她在小镇时一直想看看他的画,但是一直没来得及。今天在大都会博物馆看到了。不仅看到了他的画,而且看到他画得是自己。

 

一个有点儿秃顶,像是老画家模样的人带着几个学生来到这幅画前。老画家介绍说,这是海边小镇上的一个天才画家,从小就显露出超群的画画的天分,可惜把自己最好的时光都留在了海边小镇上,后来在阿富汗死去了。不然凭他的天分,今天恐怕早已跻身于世界上最好的绘画大师之中了。老画家说,他的咖啡屋在一次爆炸中焚毁,里画的画都被烧掉了,在阿富汗画的画也被塔利班作为文化侵略付之一炬,只有这一幅画留了下来。有个学生问起为何这幅画单独留了下来。老画家说,这是小镇上的一个旅馆的老板娘在爆炸现场捡到的,在他死后举行的一次拍卖会上,被纽约一个富商以三千万五百万美元的价格购得,转赠给了大都会博物馆。

啊?难道。。。难道他画了那么多幅画,就只剩下了这么一幅画么?她脱口而出说。

她没有想到。她真的没有想到。她以为他在阿富汗画的那些画一定会保留下来的。她曾经希望,至少他的一些画会留下来,会告诉人们这个咖啡屋里的莫扎特的故事。现在那些画都没了,以后还有谁会记起这个咖啡屋里的莫扎特呢?

那个老板娘很幸运啊,要是我能捡到这幅画就好了,一个学生说。

老画家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学生,说老板娘按照他在阿富汗死前口述的遗嘱,把这幅画拍卖得来的钱,全部捐给了阿富汗儿童。

那个夺去了他的生命的国家里的贫困的儿童。

 

您怎么对他这么熟悉啊?她忍不住插嘴说。

我?我是当初最早发现他的啊!老画家讲话的时候吐沫飞了出来。我去过那个海边小镇写生,在咖啡屋里认识了他母亲。那时他还是个孩子,钻在桌子底下画画,是我把他的画推荐给了《时代周刊》,后来才有了那篇《咖啡屋里的莫扎特》的文章。没有我,他的画就挂不到这里来,外面的世界谁认识他啊。他小的时候,我想把他带到纽约来的,可是他母亲舍不得让他离开小镇。

也许他母亲是对的,他要是不离开小镇,就不会在阿富汗死去了,不是吗?她说。

听说他是追随自己喜欢的女孩去了阿富汗,老画家感慨地说。《时代周刊》前一段曾经登过一篇文章讲述他在阿富汗的最后的日子。有个阿富汗人和他一起被关在一个山洞里,那个阿富汗人听他讲起小镇的故事后,问过他,后悔不后悔来到了阿富汗,他说不后悔。他说他是追寻自己的爱来的,一点儿都不后悔。游击队行刑前,他们问他有没有什么遗嘱。他说他有一些画存在教书的小学校里,那些画有一天会值钱的。他说他没有家,没有孩子,想把自己的一切都捐献给贫困的阿富汗儿童。他恳求游击队为了这些孩子们保留下那些画。游击队长当场派人把那些画找来,但是当着他的面把那些画都给烧了。游击队长说,那些画是文化侵略,是在精神上毒害阿富汗儿童的,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全部烧掉,一张都不留地烧掉,而且要当着他的面烧,让他看着自己的心血在火中付之一炬,灰飞烟灭。这就是帮助外国侵略军的下场,游击队长举起手里的刀放在他的脖子上,对着记录这次行刑的视频镜头说。

所以只有墙上的这幅画留了下来,老画家最后遗憾地说。

 

太可惜了,几个学生看着墙上的画摇头说。

太可惜了,老画家看着画下面“咖啡屋里的莫扎特”的简介叹息着说。

太可惜了,她心里想。当初还不如让老板娘把这张画给邮寄过来呢。有这三千五百万捐给剑桥,将来三个孩子上剑桥就没问题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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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大姐' 的评论 :
每个人的喜爱和对小说的感觉都不一样吧,这个没有想把方方面面都写到,就是想写一个简单的故事。
大姐 回复 悄悄话 哥,絮俺直说:俺觉得你不是在写小说,而仅仅是在讲一个故事,告诉人们有这么一个女孩,碰到这么一个人,经历了这么一段从不寻常回归寻常的人生。他就成了个很苍白的、只存在故事里的人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触手可及的人。她也差不多。你本可以把他们写得更丰满些的。因此有点遗憾。
zl3341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拥抱哥' 的评论 :
看来男士如果上心的话是能琢磨出女士的心思的哈。

我一直以为男的只能写写色情小说啥的,对上半身的事情是搞不清楚滴,嘿嘿......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zl3341' 的评论 :
男女的想法有差别,但是好多也是共同的,有时我会想,如果我是里面的人,我会怎样想,怎样做。
虽然是臆想的,但是我想跟现实里接触到的人和事,以及读过的书有关联吧。
zl3341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拥抱哥' 的评论 :

女性的心理描写你是臆想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你是如何知道女人心里的活动的?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zl3341' 的评论 :
不怪你的朋友,原来也不止一个人这么误解过。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老姐' 的评论 :
我也不喜欢神神经经的,我喜欢凄美一些的,所以总是这个路子
老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zl3341' 的评论 :

我读着感觉是男人的细致描写法。女作家的写这样的故事经常会带些酸苦。
很感谢楼主这么伴和着雪和海慢慢写来,很给美感。

现在太多小说描写神神经经的角色。
zl3341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拥抱哥' 的评论 :

暴汗暴汗暴汗......

我把你的文推荐给别人,然后很肯定的说你是女的。"拥抱哥"的"哥"字要当宾语来读。

我的这位朋友是个男的。他说你应该是个男的,因为你有些作品是那种类型的。不过,这么老多的作品,我还没找到他说的那种类型的。哪些作品是那种类型的?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zl3341' 的评论 :

男的。。。。百分百直男。
zl3341 回复 悄悄话 拥抱哥,
请问你是男的还是女的?虽然你的简介里提到你是男性,但是,从我快速流览过的一点你的作品里感觉,怎么象是女性写出来的文?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老姐' 的评论 :
在写的时候就想到了老姐会这么评论,我想老姐是个阅历丰富的人,知道什么是可能,什么是不可能。
我觉得绝大多数女人,一开始都是单纯的,追求爱的,以后人会慢慢改变。这里的女主,也是跟大多数人一样,结婚生孩子后,爱就转移了吧。这也是人之常情。
看到网上有报道说邓文迪对默多克后来脾气挺大的,我觉得很感慨。女人一旦成为家庭主妇,对男人失去了爱之后,就会颐指气使,我觉得这也是很多家庭里婚姻破裂的原因吧。本来想写女主后来对自己的先生颐指气使,先生受了不少窝囊气,后来觉得那样也不是太好,所以就到最后一句话为止了。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Joycezhou' 的评论 :
谢谢Joyce一直的跟读和支持
倒没有想匆忙收尾,时间是有的,不过想有一个嘎然而止的效果,所以就停在那里,只交代了一下最后人物的结局。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柴米油盐咖啡茶' 的评论 :
我也觉得是,男主是一致的,女主变了很多。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七叶一枝花' 的评论 :
谢谢七叶,因为他们离开咖啡屋和小木屋了,这一篇也就结束了。其实最后一节应该叫后记,是给人物的结局做个交代,所以节奏不一样了。
老姐 回复 悄悄话 从头到尾都不喜欢这女主人公。最后一笔更暴露了这女人的本质。

楼主真是好心,给她安排了好结局。实际上这女的不会成贵族的。这集让我想起That Hamilton Woman,电影是根据历史编的。基本上是鸡成凤凰后来落地。但那个女主角是追求爱情的。

Joycezhou 回复 悄悄话 头开得很好,有点写不下去匆忙收尾的感觉。不过还是感谢你给我们带来这么好的故事呢。:)
柴米油盐咖啡茶 回复 悄悄话 结局很意外。
七叶一枝花 回复 悄悄话 结尾这女人的品格变得很粗俗了。和原来前九篇的太不一样了。 前面9篇心理描写太多,感觉太重复。最后一篇收尾这么快,节奏也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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