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从咖啡屋到小木屋只是一小段路,但是对她来说,那一段路却显得很漫长。她觉得浑身疲累,在雪地里顶着风,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她过去只知道雪很美丽,但是不知道海边的风可以这样冷,雪可以这样硬。雪嗖嗖地打在脸上和脖子上,像是针扎一样的疼。她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屋顶上的一蓬雪落了下来,落在她的肩膀和脖子上,把她凉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她走进屋里,反手关上门,在门口的鞋垫上把沾满雪的靴子脱了,扔下手包,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掀开被子,坐到了床上。
“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她靠着小木屋的床头上,隔着窗户看着远处的宽阔的海面,想起了郑愁予的这首诗。雪源源不断地融入海面,融入海的波涛里,跟灰色的海水融为一体。一只海鸥停在窗玻璃上,阻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见海鸥有着一双红色的小眼睛,雪白的肚皮,灰色的翅膀,黑色的嘴和尾尖,棕色的小爪子。她想起昨天下灰狗的时候也见过一只这样的海鸥,看见海鸥从灰狗站牌顶上飞过,飞过她的头顶,落在一堵堆满雪的矮墙上,棕色的爪子和矮墙上的雪融合在一起,在雪中留下清晰的脚印。窗外一阵阵涛声传来,那是海潮在和礁石对话吗?雪无声地落在窗棂上和海鸥的身上,海鸥扬起长长的灰色的翅膀,叫了一声之后,飞离了窗户,带着优美的滑翔弧度,消失在波涛上的雪中。
她喜欢雪,从小就喜欢雪。她以为她一生都会喜欢雪。但是今天,她没有心情看雪。她在等着他的电话。可是他一直没有来电话。从他下了飞机跟她通了那个电话之后,就一直没有来电话。他现在怎样了?在哪里呢?在干什么?她猜他住进了机场附近的旅馆,正在旅馆里沉思着她跟他说得那些话。五年了,她没有跟他提过任何要求。五年了,她没有强求他做过任何他不喜欢的事。五年了,她从来都是把自己对未来的想法埋在心底。五年了,他应该好好想想今后他们之间今后会怎样。
你真傻,迟早会上当受骗的。闺蜜曾经正儿八经地警告她说。别跟姐说他爱你。他都不跟你结婚,能叫真爱你吗?你跟他耗什么呢?我跟你说啊,像他这样事业有成,挣钱多,家庭很好,又彬彬有礼的绅士绝对不可靠,因为他们随时都能找到喜欢他们的年轻女孩。你要等到自己老了,等到他爱上另外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把你甩了,才会明白,才会悔悟吗?他不跟你结婚,什么都不会失去。相反,他有更大的自由,还不用担心将来你们不好了,你分他的财产什么的,有钱的人都算得精着呢。我跟你说啊,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青春和美貌。你跟他耗下去,失去的可是自己的青春和美貌。你可得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别这么傻,总听他的,你要有自己的主见,该坚持的一定要坚持,该撒手的一定要撒手。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一样的人,会是个例外。她相信他对她的爱。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把她娶走了。闺蜜曾经几次劝她跟他果断地分手。他们一起约会一年后,她带着他去参加闺蜜搞的一次聚会。闺蜜在聚会上跟他聊天时,曾经半开玩笑地问他,什么时候能吃上他们的喜糖。他很直率地告诉闺蜜说,他不喜欢结婚和要孩子。闺蜜事后打电话给她,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不想结婚还跟她好什么。她说这是他的怪癖。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但是他就是这样。闺蜜说那你怎么办呢,难道跟着他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你们怎么要孩子呢?她说她会改变他。
但是她没有能够成为例外。至少到现在还没有。
一开始她把闺蜜的话置之一笑。但是闺蜜总是坚持不懈地劝告她。现在,闺蜜的话越来越击中她的要害。其实这两年来她已经有些担心了。不光是她的年龄眼看着就往三十走了,而且她觉得他们之间的爱已经没有过去的热度了。他们好了五年,即使最炽热的爱也会降温了。她怕这种趋势走下去,用不了再一个五年,他就会跟她没有多少爱情了。那时,她就会三十五,他就会四十九了。有钱有势的四十九岁的男人依然可以找到美艳如花的女人。而她呢?如果爱情的火熄灭了,又没有孩子的纽带和婚姻的约束,她能有安全感吗?一个异国恋了十年,最后被甩掉的三十五岁的女人,别人会怎么看呢?还会有人爱上她,喜欢她,要她吗?她不知道。过去她没有担心过。现在她开始有些担心了。她开始觉得闺蜜的话有道理,也后悔没有更早跟他把问题直接摆明了。五年已经有些太长了。好在还不算太晚,虽然她就要迈进三十了。可恨的三十。三十岁的女人应该操心生孩子和教育孩子,就像她的闺蜜,大学同学,同事和朋友们一样。而她却还没有着落。男朋友算什么呢?男朋友是一只在风雨中随时会翻的船,只有婚姻和孩子才会让这只船稳定一些。她要让这只船稳定一些,或者放弃。
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手机,上面是黑黑的屏幕,没有短信,没有任何动静。他没有来电话。她想给他打个电话。她拿起手机来,想了一想又放下了。她不能给他打电话。她怕自己在电话里软弱。她怕自己坚持不住。她怕他会觉得她离不开他。她怕他说几句话会把她好不容易才下的决心给打消了。她必须坚强一些。她必须要让他感觉到,她可以离开他。她必须让他知道,他会失去她。她必须让他明白,只有一个办法能把她留在身边,就是娶她,跟她生孩子。
他是她第一次真正爱上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爱上的人。在他跟她的第一晚,在香格里拉的阳台上,他就已经告诉她说,他不想跟任何女人结婚也不想要孩子。她那时还没有爱上他,想着第二天就会离开,所以根本就没有在乎过。当他再找到她,开始跟她约会后,就像电影里和小说里看到的似的,她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爱在心里滋润,发芽,像是一颗小豆芽在飞快地疯狂地成长。像所有恋爱中的女孩一样,她那时全身心的爱着他,想着他,渴望着他,掉入爱的陷阱。即使前面是悬崖,那时她也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即使摔得粉身碎骨,她也绝不后悔。过去她看到小说里描写的爱情,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些人怎么可以那么傻。现在她觉得当时自己就像是小说里的人,在往看不见底的深渊飞蛾扑火一样地扎下去。
她总是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的的地方,想起赛克大厦旁边的那家小CD店,那家坐落在大厦底层,临街的阳光充沛的小店。她喜欢音乐,逛CD店是她的爱好,所以第一次约会时,他让她挑个地方,她挑了这家CD店。这家小店离她在外企上班的地方近,走着就可以到,人不多,CD品种也齐全,她午休时间就可以从公司出来,到店里转转。CD店里有试听机,她可以戴上耳机,在那里听上几首自己喜欢的曲子,把自己沉浸在让人感动的歌声里。
她坐在床上,想着他,仿佛看见自己又走进了那家小店,眼前的景色变成了黑白色的电影。她看见自己推开门,走到站在柜台前的他的身后,听见他在问售货员,哪里可以找到Natalie Imbruglia的《Torn》。她看见她带着他走到了CD店一角的一个架子上,在那里很快就翻出了这张CD。店里有一个试听的机器,他戴上黑色的耳机试听的时候,阳光照在他的白色的衬衣上,她注意到了他的衬衣很合身,领口和袖口都非常合适,纽扣很有特色,而且衣面熨得很好,既干净又平整。她喜欢整洁的男人。她注意到了他脚上的黑皮鞋干净得像个可以照出人影的镜子,一尘不染。北京是个风沙很大的城市,难得看到皮鞋有这么干净的。她看见他戴着耳机,眯着眼在很投入的听歌。他把耳机放下,谢了她,跟她说就是这首歌。他说话时嗓音温和,彬彬有礼,浑身带着一股自信和阳光。她拿过耳机来,戴在头上,里面传来有些嘶哑的歌喉:
Illusion never changed
Into something real
I'm wide awake and I can see
The perfect sky is torn
You're a little late, I'm already torn
你怎么知道这首英文歌的?他好奇地问她说。
从高中起就喜欢歌,听了很多,以前听过,就记住了,她有些羞涩地笑笑说。
她没有告诉他,她喜欢这首歌,是因为曾经在一个杂志上读过一篇描写这个歌手的文章。这篇文章说,这个歌手原来是演电视剧的,曾说“自己的声音要是录成了唱片,那一定是不能听的”。她很赞同歌手对自己的评价,歌手的嗓音并不出色,甚至可以说很一般。但是一九九八年,这个无名的从来没发过专辑的小歌手唱的《torn》红遍英美,一下就登上了排行榜的冠军,也成了英国电台里点播率最高的歌。MTV的年度最佳新人,英国太阳报的年度最佳女歌手,八百万张的CD销售额,都是因为这一首单曲。一个从澳大利亚去了伦敦的小歌手,默默无闻地住在一个小公寓里,唱着自己的歌。一夜之间,突然被世界发现,成了最红的歌手。她喜欢这样的故事,就像是当代灰姑娘一样的故事。她不知道这篇文章是否都讲得是事实,但是她被这个故事打动,也喜欢上了这个歌手。
他们在一起总是有很多可说的,他很能讲,给她讲出差遇到的趣事,讲工作中的琐碎的事情,讲董事会成员之间的勾心斗角和互相倾轧,讲他去过的国家和城市,讲各个国家的风俗和文化的不同,讲自己闹过的笑话,讲家里的秘密。她给他讲单位里发生的故事,讲她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讲她高兴的和不高兴的事。他总是夸她,说她很美,是世界上最美的。虽然她知道自己比一般的姑娘漂亮一些,但是她并不认为自己像他说得那样美。但是听到他这样说,她心里依然很高兴,甚至有点儿小陶醉小得意。毕竟,这个世界上有人认为她是最美的。她喜欢听他告诉自己说,你这件蓝色的外衣很不错,很合身也很美丽。她喜欢听他说她新做的头发很漂亮。她喜欢把脚伸出来让他看新买的鞋,告诉他这是哪个店里买的,又便宜又好看。
他经常在世界各地飞,每次回到北京来,都给她带一些世界各地的礼物。她的冰箱上贴满了带着世界各地标志的磁冰箱条。他知道她是王菲的粉,特别喜欢王菲,于是在中国分部策划的一次广告活动中,当他听说要请王菲来拍几张照片的时候,特意飞到中国来参加。他请了一个画家照着王菲小时的照片画了一幅素描,在见到王菲时,把素描交给了王菲,说想用这幅素描换一个王菲签名的照片。王菲问他听得懂中文歌吗?他说不是他要签名,是想给自己的女朋友一份惊喜。不久之后,她很诧异地收到了王菲的一封信,信里感谢那张素描,说引起了小时的很多回忆,说小时自己胖嘟嘟的,扎着两条小辫很难看,老觉得自己是个是丑小鸭。信里附上了一张背面有签名的王菲高中的照片,感谢她是一个这么上心的粉丝。她不知道里面提到的素描是怎么回事儿,觉得一定是王菲误会了,但是猜到了是他干的。她拿着王菲的信和照片问他的时候,他只是笑了笑,反问她喜欢吗。
她在感情上是一个执着的人,一旦认定就决不放弃。她曾经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种爱叫做地老天荒,也一定有一种爱是可以甜得让人陶醉,幸福得让人晕眩,但是最后两个人只能分手。她现在也依然相信有这两种爱。只是,她现在有些担心,怕那种地老天荒的爱不属于她。她赌得是地老天荒,但是,如果要是另外一种结局呢?
她听见床头柜上的手机微弱地响了一声,知道是手机在提醒她有短信等着她去读。一定是他的短信,这么快就来了,一定是好消息,她想。她伸手拿过白色的手机,举到眼前来。她按住底下的小圆键,漆黑的屏幕顿时亮了起来。她看见上面有一条父亲发来的QQ。原来不是他来的,是父亲来的。她有些觉得失望。
一切都好吗?父亲在QQ上问她说。都好,都很好,她说。他也到了小镇了吗?父亲问她说。到了,今早就到了,正在睡觉呢,她撒谎说。这样好,就怕你自己在那里,人生地不熟的出事儿。你妈和我都一直很担心,他也不说去机场接着你跟你一起走,父亲抱怨说。他忙,没时间,我都多大了,早就会自己照顾自己了,她说。多大了你也是孩子,父亲说。您就放心吧,也让我妈放心,我都挺好的。这边雪可大了,海边可漂亮了,小木屋很美丽,旁边还有一个很好看的咖啡屋,她说。风景都无所谓,只要你安安全全的就好,父亲说。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北京这是半夜啊,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闪着蓝光的电子表问父亲说。怕白天给你发,你那边是夜里,影响你睡觉,父亲说。
她看着QQ,好像看见父亲躺在床上,仰着头举着手机在敲字。父亲的手很笨拙,在手机上敲字总是敲错,有时敲错了字会闹笑话。父亲在QQ上一再叮嘱她好好休息,说海边冷,不知她的羽绒服能不能保暖。父亲说,出门要多穿点儿衣服,海边风大,比陆地要冷。我都知道,您赶紧接着睡去吧,北京今天是圣诞,祝您和妈妈圣诞快乐!她最后回复父亲说。
她合上手机,想起父亲小时从幼儿园接她出来,领着她的手,走过街角的零食店,进去问她喜欢吃什么。她总是要巧克力。父亲是一个很慈祥的人,每次都蹲下来,看着她的脸,跟她说巧克力对牙不好。但是她是一个任性的女孩,说她就要巧克力。父亲也就给她买了,告诉她说别告诉妈妈。她在街上吃完巧克力,把嘴角抹干净,才回到家里。她觉得父亲很宠自己,无论什么,只要是她喜欢的,父亲都会给她。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她喜欢去公园玩滑梯,即使是冬天的时候,她也喜欢坐滑梯。光滑的铁皮滑梯摸上去很冰凉,有的时候上面还结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的冰霜。父亲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带着她往下滑。有一次父亲从滑梯上摔了下来,腰好久都没有好,但是依然佝偻着腰,领着她去玩滑梯,只是不能再抱着她,而是用手扶着她。她想起有一个夏天父亲带她去十渡玩,来到一条小河边。河里有石头铺成的一条小路,被水漫过了。她想从石头上走到河对岸去。父亲看了看河对岸,脱下鞋来,用脚试了试水的深浅,然后帮她把凉鞋脱了。她问为什么要脱鞋,父亲说石头滑,穿着鞋容易滑到水里去,要赤着脚走过去。父亲把裤子挽到膝盖上面,一只手提着他们的鞋,一只手领着她。石头上的水有些凉,淹到了她的脚裸,还长着一些绿色的青苔,有的地方踩上去滑溜溜的。在河中间的时候,她觉得很兴奋,像是在探险一样。而父亲显得很紧张,只是全神贯注地小心翼翼地领着她,从小河的这面走到了对岸。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对父亲很任性,但是对他,却一点儿也任性不起来。
她坐在床上,半盖着被子,在等着他的电话。她不断地用目光扫视着手机,期待着手机响起来,会听到他的低沉的声音,或者会吱的一声,来一封他的短信。她心里的担忧开始越来越重。她以为到这时他应该已经想明白了,会给她一个电话,或者一个短信的。但是他没有。
她时差没有倒过来,等着等着电话就困了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回到了幼儿园,刺眼的阳光下,爸爸在门口等着她,拉着她的小手在沿着街道走。她梦见爸爸的背驼了,脚步也很慢。她梦见走着走着,自己的鞋带开了,爸爸蹲下身,给她系鞋带,但是鞋带怎么也系不好。在来小镇来之前,她去看望了父母。在父母家,她总是抢着做饭做菜打扫卫生,让父母在一边看着休息。她把客厅的木质地板擦得铮亮,把厨房里的壁橱和炉子也都擦干净,把炉子周围的墙上贴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新铝箔纸,把家里有些漏水的水龙头给换成新的,还把厕所的马桶座给换了。母亲说原来的马桶座坐着不舒服。她看到家里的沙发旧了,弹簧不好了,坐着的时候有些塌陷下去,就去了附近的家具商店,在那里买了一套新沙发,让卖沙发的给运到家里来,把旧沙发抬走,换上了新沙发。她父亲说她懂事了,过去回家来总是坐着或者躺着休息,都是妈妈给她做饭吃,也从来没有帮着收拾过家,这次完全不一样了。母亲说回家了就好好休息,那些事留着让你爸去做,或者等到春节放长假的时候再做。
她梦见了他。她梦见血红的太阳。她看不见他的面孔,但是知道那就是他。她梦见她和他坐在飞机的一排座位上,梦见飞机在万米高空断裂开了,变成了两截,从她和他的座位中间分成了两截。她梦见他坐在座椅上,系着安全带,随着一截断开的飞机翅膀下落,慢动作一样缓慢地坠入火红的海中,没有溅起浪花就消失在镜子一样平滑的水面下了。
她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看见天已经逐渐黑了下来。她怔怔地靠着床头,看着窗外。她拉开床头柜上的台灯,灯光照在没有拉窗帘的窗户上,玻璃里映出她的孤单的影子。她是一个胆小的人,从小就没有安全感,在这个异国他乡的雪夜,没有他在身边,她就更觉得不安全。她下床走到窗前,看见一片茫茫的雪笼罩着大地和天空,有几盏彩灯在远处闪耀,朦朦胧胧的。她看见灯塔的窗户里射出一束微弱的红光,穿过海面,消失在厚厚的雪雾里。她看见对面的咖啡屋在雪中沉默地伫立着,像是抛锚在沙滩上的一艘海盗船。她看见咖啡屋已经亮起了通明的灯火,灯光在逐渐暗下去的天空里显得很明亮和显眼。她拉下窗帘,把窗玻璃遮住,坐回到床上,盖上被子,在静谧的灯光下继续等着他的电话。
他举着画笔,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鹅毛一样的雪。雪无穷无尽地下着,晶莹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满了咖啡屋前的石子路,把路径,山林,海面,灯塔,沙滩,都笼罩在白色的雾里。一层层的海浪被染成灰白色,海鸥的翅膀在雪中绕着桅杆盘旋着,安静的空气里不时传来几声鸟的鸣叫,冰冷的海水吞噬着坠下的雪花,海上的潮气透过咖啡屋的厚重的橡木门的缝隙钻入屋内。他茫然地看着海面,看着海鸟的背影消失在桅杆之间,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地消失了。他把目光转向了灰狗车站,站牌底下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站牌的柱子孤零零地立在雪中,像是一尊无言的雕像。
他在画板上涂上了最后一笔,在右下角签上了自己名字的缩写。画面是一张头像,是他昨天从窗口里看见的她的面容。画面上,她皱着眉头,眯起来的眼睛让她的眼睛和神态看上去很像离开小镇的那个女孩。他放下了手里的画笔,把画笔横放在画架的底槽上。他看了一眼左手拿着的调色板,上面混合着灰色,蓝色,黄色和青色的斑斓的色彩。他用一块已经脏了的抹布把调色板上残存的油彩擦掉,把调色板也放在画架上。他端着画画时用的一个洗刷颜料的小水桶走到柜台后面,把水捅里已经变成深灰色的水倒掉,把手洗干净,把套在身上的一件沾染了各种颜料的围裙解下,搭在水池边的一个架子上。
夜色随着无声的雪沉了下来,轻柔而忧郁地笼罩了小镇。黑暗降临了。远处的小镇的几间房屋的窗口里亮起了橘红色的灯光。这样的风雪夜里,小镇上的人们守在自己的家里,围着壁炉说笑,没有人来咖啡屋。他一个人坐在咖啡屋里,坐在屋顶垂下来的一个吊灯下,像是站在看不见任何东西的雾中,倾听着雪压在屋顶的声音。
灰狗今天晚了。平时都是五点来的灰狗,已经六点了还没有到来。灰狗今天还会不会来呢?他看着窗外覆盖着雪的马路和沾着雪的灰狗站牌,问着自己。但是他没有答案。
画板孤独地立在靠窗的画架上,像是皱着眉头眯着眼的蒙娜丽萨。
他已经习惯了没有人再看他的画。《时代周刊》的那篇文章早已经被人们遗忘了,咖啡屋里的莫扎特也早已成了过去。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游客们没有人再围观他画画,镇长也把他从小镇的旅游介绍上撤了下来。只有当人们想找他的时候,才会习惯地看一眼画架。但是,即使站在画架前的身影不在了,人们也不会感到惊奇,因为他们知道他经常要在柜台后面忙碌,招待客人,如果有事可以在柜台后面找到他。毕竟,对于小镇上的人们来说,他的那些画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没有人在意他画什么,画得好还是画得不好。就像咖啡屋里的CD天天播放的音乐,没有人觉得好,也没有人觉得不好,甚至人们都觉察不到咖啡屋里放没放音乐。即使是莫扎特天天在咖啡屋里演奏,日久天长,人们也不会觉得那些曲子有什么奇妙之处了。人们也许都会懒得走过去看一眼莫扎特在弹什么。
世界在变。小镇在变,只有他依旧没有变,还是十年前一样,做他的咖啡,画他的画。他的画比过去成熟了,失去了一些天真,增添了一些沧桑。他画画的时候,也不总是一气呵成,有的时候只画一半就停在那里,就像正在演奏的一只乐曲在半空中嘎然而止,一只鸟张着翅膀停在半空中,一股清澈的喷泉凝固在空气里。他的画面是安静的,流畅的。他的画笔在画板上游走,像是在空气中翩然起舞。只有在画板面前,他的笨拙的双手才变得如蝴蝶般灵巧,像是一个小提琴手,在纯净的空气里奏出飘逸的音乐来。那音乐里流出的是一种海鸥飞过平静的海面的孤独,一种夕阳缓缓下坠的惆怅,一种烟灰落在地上的哀伤,一种泛着涟漪的等待,一种群鸟飞走后的空虚。
CD里正在放着ANDY WILLIAMS的《Speak Softly Love》。他看着屋内,缠绵悱恻的音乐从屋顶上倾泻下来,仿佛把屋内的灯光也拉暗了下来。他仿佛看见穿着紫色的衣裙的小镇女孩在靠着窗口的桌子上看书,看见一个英俊的少年端着一杯草莓smoothie和一碟甜点向着女孩走去,木质的地板在少年的脚下仿佛变成了西西里的黄绿色的田野。少年把红色的smoothie和诱人的甜点放在女孩面前的桌子上,点头微笑,然后窘促地转身离开。女孩在少年身后笑了笑,停下笔来,捏起一块巧克力色的甜点,仰头侧耳细听着音乐。音乐也是那首《Speak Softly Love》。她听到“Wine-colored days warmed by the sun,deep velvet nights when we are one”的时候眼眶湿润了起来,好像乐曲清晰地温柔地拨动了内心深处的易碎的水晶。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几乎要变成暴风雪了。雪不是一片一片的下,而是像散开袋的面粉一样整团整团的落下来。他站在窗口,忧心忡忡地看着外面。灯光从被雪遮掩的窗口撒出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的黑暗里。远处灯塔投射出的长条形光束缓慢地掠过海面。礁石和渔船的桅杆像是怪兽的身影,在黑暗中稍现即逝。雪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遥远,就像是迷失的久远的记忆。天气预报说今夜到明天有二十厘米的雪。他记得十几年前有一夜曾经下过一次五十厘米的雪,第二天早起,雪把咖啡屋的门口都堵住了,门都推不开。那一次他很兴奋,像是挖战壕一样,在门口挖出一条路来,一直挖到灰狗车站的站牌下。那时他甚至希望雪再下得大一些,最好能高过头,那就真像是电影里看过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战壕了。在物理课上老师曾经教给他们用四方的镜片做过潜望镜,要是雪比人高,他就可以用上那个潜望镜了。
他抚摸着桌子,想着上午坐在这里的女人,心里很为她难受。他知道当你等待一个人的时候,那人却迟迟不来,那是一种什么样感觉和心情。他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透过窗口,穿过瀑布一样飞泻下来的雪,扫向小木屋方向。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她的窗口还在闪着朦朦胧胧的桔黄色的灯光。这灯光在风雪中摇曳,显得十分脆弱。圣诞夜晚是家庭团聚的时候,是一家人围坐在桌边,把冒着热气的火鸡切开放在盘子里,一边喝红酒,一边放松聊天的时候。圣诞夜应该是温馨的,甜蜜的,充满爱的时刻。圣诞夜应该是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刻。他没有亲人,每到这个节日,只能自己过。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在圣诞夜里喝一瓶酒,蒙着头睡一大觉。他为那个小木屋里的女人难受,因为在这个风雪夜里,她放弃了跟父母在一起,也没有留在北京,而是在这个千里之外的陌生的小镇,等着自己的心爱的人。她等到的是一场不期而至的风雪。
他走回柜台,开始打扫咖啡屋。今天从早到晚没有几个人来买咖啡,屋里很清洁,其实并不需要再打扫,但是他还是拿出扫帚来,把地面扫了一边,又从柜台下面拿了一把墩布出来,墩了一遍地。他墩到窗口她坐过的桌子边的时候,看见桌子底下靠墙的地方有一个纸杯子,夹在桌子腿和墙之间。他低头把滚在墙角的纸杯捡起,用墩布把地上的褐色的液体擦干净。他把墩布拖回柜台后面,放在墙边的一个长方形的盆里,用清水洗干,挂在墙上的一个钩子上,让水滴答到水盆里。他走回柜台,坐在一个圆圆的高脚凳上,胳膊肘放在柜台上,在桔黄的灯光下翻开那本薄薄的书。他忘了上次读到哪里了。他心不在焉地随手翻开一页,在想小镇上的那个女孩,此刻在干什么。也许此刻小镇上的女孩正在跟家人一起在厨房里准备圣诞夜晚餐,也许正在跟爱人一起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也许正在端着一杯鸡尾酒在某个喧哗的圣诞派对里穿梭。他从收银机旁边的笔筒里拿出一只黑色的签字笔,在书的空白处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那个熟悉的号码。那个八年以来总想拨打却从来没有打过的号码。小镇上的女孩大二时从学校宿舍搬出来,换了一个住处,曾经告诉过一个电话号码给他。他知道,这个八年以前的号码应该早就过期了。这些年来,有好多次他拿起电话,想拨这个号码,但是又放下了。这些年来,这个号码像是自己的生日一样,他熟记在心,从来没有忘记。这些年来,他想给小镇上的女孩打个电话,但是每当想拿起电话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即使电话号码没有换,即使她能接起电话,即使这么多年后她还能想得起来他,又能怎样呢?
十年了,他们走在不同的轨道上,他一直在小镇,小镇上的女孩一直在海那边的城市里。他是属于小镇上的人,而她是属于大城市的人。她告诉过他,她喜欢大城市里的一切喧嚣,即使那些空气里的噪音和上下班时间拥挤的人流车流,对她来说也是大城市的美丽而自然的一部分。她喜欢热闹,喜欢四目所及之处是灯火通明的高耸的楼群,喜欢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灯组成的光流,喜欢玻璃大厦上一块块闪着霓虹灯的巨大的广告牌,喜欢马路边一间间的风格迥异的餐馆和各类新潮的衣服店鞋店,喜欢爵士音乐节时步行街上的卖啤酒的小摊,喜欢夜晚街头上表演的艺人,喜欢河边的装饰得古色古香的马车,喜欢夜幕中耸立的古老的城堡,喜欢马路上行驶的双层的公共汽车,喜欢地铁里带着冷风飞驰而过的车厢,喜欢挂满各种各样艺术品的展览馆和博物馆。小镇上的女孩高中毕业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去了海那边的那座大城市,她是多么的激动和开心。而他,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离去,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却是无比的伤心。
他们曾经是那么好。他放学后在咖啡屋帮母亲干活,她每天都到咖啡屋来,坐在一个小桌子上做作业,看书,把自己的笔记和作业让他抄,跟他一起做学校里的项目。他总是给她做一大杯她爱喝的草莓smoothie,给她端上一碟刚做好的小点心。他腼腆,谨慎,内向,言语不多,从来不袒露自己的感情。只是有一次,在秋天的一个周末,他们去了一个同学家开派对。她挨着他在后院的篝火边坐着,喝着啤酒。他喝多了,周围也没有人,她问他是不是喜欢她。他承认了。他说有时会梦见她。她问他梦中的她是什么样子,在做什么。他说在梦里他看不清她,但是知道是她。他说有一次甚至梦见她裸体躺在他身边。她笑了。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把这件事又告诉了最好的朋友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的朋友转头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没过多久,高中里的所有同学都知道了这件事。如果这事儿发生在一个平素大大咧咧的男生身上,本也算不了什么。唯独他是一个内向的,平素严谨而不爱说笑的学生,这事就有些不寻常了。有同学在学校拿这件事儿逗他,问他昨晚又梦见了裸体的谁了。他感到非常的恼火,知道是她告诉别人的。他矢口否认,当着班里所有的同学的面说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儿。班里的同学都扭过脸去看她。她涨红着脸,觉得很气愤,因为当他这样否认的时候,别人看她的眼光好象她是一个骗子一样,好像是她臆想出来的一样。她没有辩解,但下定决心再也不理他了,再也不去咖啡屋了。一个星期以后,他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英文课结束的最后几分钟里,当老师问谁还有什么问题的时候,他站起来,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承认了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洗刷了她的耻辱,而她也当即原谅了他。她很感动,因为她知道像他这样一个内向的人,一个在班上几乎从不举手回答问题,从不主动站起来的人,也不怎么说话的人,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当众站起来澄清这件事。他们和好如初,甚至更好了,她依旧每天到咖啡屋来,把做好的作业给他抄,他给她做草莓smoothie和端给她刚出炉的小甜点。
他坐在灯下,低头想着那些过去的事,手里的书停止在一页上。这么些年以来,他依然能感到小镇上的女孩离开后的那种痛苦。每当想起小镇上的女孩来的时候,他心里都会涌出一种无名的悲伤,那种悲伤无可阻遏地从心房里涌出来,流遍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他读过很多小说,读过悲伤的小说,他被那些小说感动,会为里面的主人公难受。只是那些小说里的悲伤,都比不上切身的悲伤。小说里的悲伤,他放下书就会忘记。而现实里的悲伤,却是随时会想起。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做着什么,猛一抬头或者低头,也许只是看见窗口的那个座位,也许正在烤制她曾经喜欢吃的一个甜点,也许瞥见一个人登上即将离去的灰狗,也许看见一个像她的背影,也许就是客人的一句话,也许是喝咖啡的情侣们的一个无意间的小动作,也许什么都没有,他心底的一条弦就会突然被拨动,就会突然想起小镇上的女孩,心情郁闷起来。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病态的人,但是没有一种药可以医治他心里的难受,即使春天最让人沉醉的温柔的海风,也无法抚平他心里的创痛。他没有要好的朋友,既没有人可以诉说,也没有人可以给予安慰,除了自己的心底,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寄存他的痛苦。他曾经无数次的告诉自己说,小镇上的女孩不会回来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过去忘掉,像是埋葬骨灰一样,把过去烧成灰,放在一个盒子里,埋在地下。但是记忆是无形的,你怎么能烧掉它,你怎么能让它变成灰,你怎么能把它埋葬在墓场,怎么能把它彻底遗忘呢?
灰狗晚点了两个小时后,终于冒着风雪来到了小镇。他从窗口看见了灰狗的两只耀眼的前车灯,车灯在黑夜里穿透雪雾,显得特别扎眼,照亮了几乎被雪完全覆盖了的路。他看见对面的小木屋的门打了开来,屋里的灯光随着敞开的门流到了屋外的雪地上。他看见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冒着雪出了门,急急地往灰狗车站的方向奔跑着。一阵冷风卷着雪从海上吹过来,他看见她顶着风走,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他看见门外的雪已经堆得很厚,像是有十几个厘米了。他看见她的靴子踩在松软的毛茸茸的雪地上,在小木屋和灰狗车站之间的小径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脚印。他看见灰狗庞大的身躯在站牌下摇晃着停下,看见她的瘦弱的身影跨过空地,来到了灰狗底下。他看见她在站牌下仰头看着灰狗,等着车门打开,等着车上下来的旅客。
他像她一样,紧张地看着灰狗的车门。他在等小镇上的女孩。他等了十年了。在世界上这个被风雪肆虐的寂寞的海边小镇,在这样的一个圣诞夜里,他们都在等待灰狗上下来的人。但是灰狗上没有下来任何人。没有一个人下车。没有任何一个乘客下车,连司机也没有。那些平日喜欢下来休息一下舒展一下腿脚,来咖啡屋买杯咖啡的旅客,因为风雪和误点的缘故,没有一个人下来走走或者来咖啡屋上洗手间。她没有等来自己等的人。他也没有。
他知道就是这样的结局。
他早就知道。他根本等不来自己喜欢的人。
他等得心都麻木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奇迹,有的只是早已注定的命运和早已在石头上刻好的结局。
他突然明白了。
他突然明白了。他其实等得不是小镇上的女孩。他等得是自己的爱情。那个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爱情。那个从来没有绽放过的爱情。那个从来没有凋落过的爱情。
他看见她站在站牌下,跟灰狗的司机讲着什么,随后迈上了灰狗的车门。他看见一块红色的色块在车窗里移动,就像他昨天透过窗户上的雾状清洁剂看见的那块不断移动的色块一样。几分钟之后,他看见她垂着头从灰狗上走了下来。她的棕色的靴子踏上了雪地。涂着蓝白色油漆的车门关上了。一阵马达的轰鸣声传来,灰狗的后部亮起两盏耀眼的红色尾灯,在静谧的雪夜中显得很刺眼。
他看着依旧站在雪地里看着灰狗的她,突然觉得跟她同病相怜,从内心里有一种相通和理解。他能够感受到她的心情。那种期待。那种落差。那种失落。灰狗的尾部喷出一股灰黑色的浓烟,在风雪中缓慢地启动,沿着被雪覆盖的马路开走了。站前的苍白的路灯下,他看见她凝视着逐渐离去的灰狗的车影,侧脸冷静,带着一股镇定而漠然的神情。他能理解她为何会有这种神情,这种给人带来一股沉寂和压抑的气氛的神情。这种气氛不像是一股汹涌而来的海浪,而是像海上的蓝色的迷雾一样在空气里弥漫着。这种迷雾比海浪更可怕,因为海浪汹涌而来又汹涌而去,而迷雾却会长久地笼罩着海面,淤积在波涛之上。他看见她在站牌下怔怔地看着灰狗消失在黑暗的雪雾中,扭转身子,一个人慢慢地向着小木屋的方向走去。他看见她的羽绒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像是一块随风摇晃的红色的风帆,在雪中顶着风移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