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太阳在海上高高地升起,把周围的云层抹上一层蛋黄一样的颜色。海边的灰蒙蒙的雾里,她站在灯塔下的一个简陋的栈桥上,举着望远镜在看礁石上栖息的水鸟。她一直向往着在海边看鸟,但是过去从来没有能够这么做过。那些长着白色的翅膀和灰色的肚皮的海鸟,它们的翅膀轻盈地掠过海面,扑打着消失在云层的阴影里。银青色的海水卷着灰白色的波涛滚滚而来,波涛淹没了岸边被岁月侵蚀了的带着黑色斑点的木桩,涌上了粗粝的沙滩,像是要扑上木质栈桥来。波涛撞击了一下栈桥的木桩,溅起的水花蹿上了栈桥,扑到了离她的脚面一米远的地方,消失在木板的缝隙里。栈桥在水中轻轻摇晃了几下。她放下了望远镜,低头看了一眼脚下被海水打湿的木板,又继续举着望远镜瞭望不远处几艘渔船的桅杆。渔船一定好久都没出海了,桅杆上落着厚厚的雪,像是岸边覆盖着雪的树枝。一艘十几米长的游艇靠在岸边,游艇顶上和甲板上包着一层雪,就连长方形的黑色的窗棂上也堆积着一些雪。咸湿的潮气在海风中弥漫着,闻起来像是森林中弥漫的青苔的味道。
十二月的冷风呼啸着穿过栈桥,穿过她的身体,把栈桥后面的石板路上的雪卷起在空中飞舞。栈桥不长,伸出海面的地方只有十几米,一层厚厚的木板被短粗的圆木固定在水面上。几把木质长椅固定在栈桥上,椅面上堆着小山包一样的雪,像是好久都没有人坐了,上面印着海鸥的细小的脚印。栈桥四周是一米多高的有些腐烂的木头栏杆,栏杆上罩着一张网孔很大的破损了的尼龙渔网。从侧面看去,她的逆光的一半脸部笼罩在光线的阴影之中,像是一个黑色的剪纸。她的嘴唇紧抿着,随后又张开,长长的黑睫毛眨了一下,像是一只黑蝴蝶张开了翅膀。一缕黑色的头发被海边的风拂到脸颊上,头发梢触摸到了她的有些上翘的嘴角。她咬了一下嘴唇,从望远镜里向着天际看去,天水交接之处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清。她看了一眼手上的表,表带是白色的,银灰色的秒针在椭圆形表盘上滴答着走着,黑色的时针指向十一点半。她把望远镜头盖上皮盖,塞进肩上挎的手包里,转身走下摇晃的栈桥,沿着来路慢慢走向远处的船型咖啡屋。船型的咖啡屋本身设计得很艺术,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艘挂着黑色骷髅旗的海盗船,被硬硬的海风搁浅在礁石边的沙丘上。咖啡屋顶烟筒上冒出来一缕白色的烟,笔直地凝固在半空中。镶着玻璃的厚硬的橡木门就像古老的城堡大门一样透着神秘的气息,似乎要把人们引入海盗们藏满宝物的地下洞穴。
椭圆形的窗口在她眼前越来越清晰,她终于走到了厚重的橡木门前,把手放在门把手上。隔着门上的有些雾气的窗户,她瞟了一眼里面,看见光线有些昏暗,除了一些座椅之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像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她犹豫了一下,心里有点儿害怕,但是还是用了一下力把门拉开了,一股热气和咖啡的特有的香味儿顺着门缝飘了出来。擦得铮亮的硬木地板犹如一个平滑的冰场,柜台后面的一面墙的玻璃映射着一排排咖啡杯,盛放在漏斗形的朔料容器里的咖啡豆在灯光下闪着褐色的柔和的光泽。阳光顺着咖啡屋墙上的一排排椭圆形的窗户照进来,照在一张张擦得干干净净的桌子和座椅上,在地上留下了斑驳的暗影。她走得有些累了,想到里面去喝一杯暖暖的饮料,再要点儿吃的,然后在里面坐着休息一会儿,等着下午五点的灰狗到来。那时,她就能见到她的他了。
门把手轻轻地转了一下,他抬起头,看见她的面孔在门上的玻璃窗外闪了一下。咖啡屋的沉重的橡木门打开了,随着阳光的泻入,一双犹豫的脚步走进来,在门口的鞋垫上停住。门在身后咔嗒一声轻轻关上,她双脚并立,笔直地站在门口的灰色的垫子上。灯光略显昏暗的柜台上,一双拿着搌布的手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见了她的棕色的半高腰靴子,塞进靴子里的黑色紧身裤,长到膝盖的红色羽绒服,棕红色的手套,冻得粉红的脸颊,以及带着一丝踌躇的疲劳的眼睛。
他认出了她。昨天她从灰狗下来拉着行李箱走过咖啡屋的时候,从窗户往里看了一眼。她只看了一眼,他就记住了她的脸庞。灰狗上每天总有人上车下车,咖啡屋里总有来来往往的不同的游人,他很少记住谁,但是他记住了她,因为她的眼睛,看上像是那么一双熟悉的眼睛。虽然她并不是小镇上去了海那边的城市的那个他曾经特别喜欢的女孩,但是她的眼睛很像那个女孩。他想起了校车在山边蜿蜒的公路上行驶的时候,曾经有那样的一双眼睛,在他的身边,经常迷惘地看着窗外的群山。
看着站在门口踌躇的她,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低头继续擦他的柜台。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陌生人来到店里的最初的感觉,知道需要给她一点时间观察小店,让她自己决定进来还是离开,想要什么。他把拧成麻花状的棕色的搌布在柜台上舒展开。搌布是潮湿的,带着一股热水洗过的余温。他把一只手掌平铺在搌布上,手在栗色的柜台上从左移到右,又从右移到左。搌布随着他的手掌的移动,抹过平滑的柜面,在上面留下一条湿湿的痕迹,像是快艇在海面上驶过留下的痕迹。他专注地擦着柜台,不放过柜台上任何一点咖啡留下的深色的污迹。等他再一次抬起头来时,看见她已经来到了柜台前,眼睛在看着顶上的价目表。
我住在对面的小木屋里,她开口说。那里的老板娘说你这里的咖啡味道很好。
这些年来,他煮咖啡的手艺逐渐提高,如今已经能煮出味道浓厚而纯正的咖啡。一开始他咖啡煮得很糟糕,甜点也做得不好,好在小镇上的人没有别的选择,要求也不高,即使味道没有那么好也只能凑合着。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手艺已经提高了很多,也经常能听到外来的游客夸奖他的咖啡和甜点做得好。每当听到这类的赞美他只是腼腆的笑笑,从不往心里去。
你想要什么样的咖啡呢?他停下手里的搌布,问她说。
给我来一杯热巧克力好吗?她沉吟了一下说。要大杯的。
他笑了笑,这样的旅客他见得太多了。他们到咖啡屋来,进门却只要一杯热巧克力或者绿茶。他知道很多人进来并不是想喝咖啡,而只是想在这里坐坐,休息一下,上个洗手间,或者从窗户里看看外面小镇上的风景,照几张相。他看见她的眉头有些皱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困扰着,眼神也有些发散,像是有些心不在焉。他想她一定是有些什么烦心的事儿在打搅她,但是他不想问她。
好的,一大杯热巧克力,他机械地重复了一下说。
等等。。。这边这个是什么?她用细长的手指点着甜点橱窗里的几片淡黄色的面包问。
香蕉面包片,今天早上刚做出来的,很新鲜。
要两片。还有那个是什么呢?她的手指顺着橱窗下移,在另外一个盘子处停住。
白巧克力咖啡面包,也是今早做的。
也要两片,她的手指微微点了一下橱窗说。
还要别的吗?
嗯。。。不要了,先就这些吧。
好的,他熟练地敲打着收银机的键盘说。$8.09。
面包看着很诱人哦,她打开白色的手包掏钱说。
味道很不错的,你一会儿尝尝就知道了,他微笑着说。你从哪儿来?
北京,你去过吗?她把一张十元的钞票拿出来递给他说。
北京?对他来说,北京就是地图上的一个小黑点儿,是一个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城市了。来到咖啡屋的游客们告诉过他,那里有从月球上肉眼可以看见的长城的一端,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广场,那里有五千万人在城市和边缘地区居住。那里雾霾很大,那里房价很高,那是一个一般人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子的地方,那里的富人们一顿饭可以够他的咖啡屋一年的流水,那里的穷人们一个月的工资,只能够买两张从小镇到海那边的城市的来回长途车票。他从没有离开过这个小镇,连海那边的城市都没有去过,更别说万里之外,隔着大洋的那个城市了。他知道,所有的那些大城镇都是安安静静的小镇的反面,都是车多人多,喧嚣而浮华的城市。他不喜欢那样的喧哗和浮躁,他只喜欢安安静静的小镇。
听说过北京,但是没有去过,他低头拉开收银机给她找钱说。
刚才我去了海滩,看见了灯塔,栈桥,海鸟和渔船。她把钱放进手包里,扭头看着外面的灯塔说。这里的雪景太美了,真的很美,要是能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就好了。
他笑了笑,这也是到小镇的游客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旅客们从灰狗上下来。带着一身的疲倦,有的人看着海面,有的人看着不远处的小旅店的霓虹招牌,有的人的目光会扫过他的咖啡屋,有的人会眺望笼罩在海边的雾里的灯塔。从灰狗上下来的人经常走到他的咖啡屋来,有的人会买一杯冒着香浓的热气的咖啡,有的人会买一些店里自制的精美的甜点。几乎每天都有旅客感叹这里是一个世外桃源,说想在这里生活下去,但是灰狗走时,每个旅客都跟着灰狗走了。每个人都不得不离开这里,有的放不下工作,有的要回去照顾家人,有的要去上学,有的要去挣钱。每一个从灰狗上下来的游客都是如此,毫无例外的走了。即使那些最有钱的人,那些看上去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用发愁的人,他们最后也都离开了这里。每个人都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每个人都是一个过客,每个旅人都不属于这里,只有他才真正属于这里。
平时这里也。。。这样安静吗?她的眼睛环视着空空的店里说。
也不都是这样,他从柜台里面拿出一个棕色的大瓷杯说。平时总有镇上的一些人来,还有灰狗上下来的人。快到圣诞了,镇上的人都在家里忙着烤火鸡和准备晚餐,没人会来这里聊天喝咖啡,灰狗也还没来。
圣诞节不都是要跟家人一起过吗?她看着他给棕色的瓷杯子里放满热巧克力说。你怎么不跟父母一起过呢?
他们都去世了,他把冒着热气的大瓷杯隔着柜台递给她说。小心点儿,热,烫手。
哦。
她把羽绒服的袖口拽了一下,垫在手上,两只手接过瓷杯子。话刚一出口,她就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忧伤,后悔提起了这个话题。她是一个敏感的人,对方有什么心事,她通常都能感觉到。小的时候她是一个很任性的女孩,现在已经学会了多考虑别人的感受,虽然依然有时会冒出几句愚蠢的话来。她是一个天生比较在意别人的人,总是避免提及容易触痛别人心里的伤疤的话题。他这样年轻,她想象不到他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他们为什么去世了呢?她想问问,但是把话咽了回去,不想为了自己的好奇而挑起他的伤痛。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咖啡杯,走到靠窗的一个座位前,把咖啡杯放在小圆桌上。他跟在她身后,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两个白色的瓷盘子,分别盛放香蕉面包和白巧克力咖啡面包。她脱下羽绒服,把羽绒服放在旁边的一个椅子上,向下拽了一下里面穿的粉色的毛衣,坐了下来。他把面包摆放在她面前,转身回柜台去了。她从舷窗形状的窗户向外看去,灰狗的站牌孤零零地在前方一百米处站立着,像是平举起一只手臂的一个瘦弱的人。远处的礁石和山脉在海上的薄雾里若隐若现,竖着桅杆的小帆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缓慢地航行,海鸥舒展着白色的翅膀在桅杆和海水之间轻松地翱翔。海水堆积成一层层蓝色的波浪,徐徐漫过平整的沙滩,又向后缓缓退去,推平沙滩上的脚印和孩子们做的城堡,在荒弃的象牙一般苍白的圆木上留下湿湿的痕迹。漆成白色的灯塔耸立在褐色的岩石上,红色的塔尖眺望着天上一条条薄云,褐红色的沙子埋葬了暗绿色的苇草。波浪像是蓝色多瑙河乐曲一样在海面上舒展开,带来一阵阵涛声。
她坐在窗边慢慢喝着巧克力,吃着面包。白巧克力的咖啡面包很好吃,有一股带着微苦的甜味儿。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瓷杯,褐色的热巧克力有些凉了,表面泛着一些破灭的白色的细碎的泡沫。她把嘴唇凑近杯口,细细地吹着巧克力上面的泡沫。泡沫在一点一点破碎,消失在浑浊的液体里。
自从他找到她之后,他们开始了约会。他说要从头开始,像是不认识的人一样约会,让她很自然地爱上他。她觉得很好笑,但是也觉得很新奇。
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就在第二天傍晚,在建国门街上一个空调开得很足的凉爽的CD店里。她喜欢那家CD店,经常去店里翻CD和试听CD。那家CD店在赛克大厦旁边,挨着一个美容院和一个糕点店,离她的单位只有半站地。店面不大,但装饰得很精致,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披头士的海报。她下班后到洗手间里换了一件海蓝色的新裙子,抹上了口红,涂上了淡淡的脂粉,画上了眼线,套上了丝袜,跨上了一个蓝色的手包,还换上了一双浅蓝色的高跟凉鞋。他个子太高,她必须得穿高跟才能跟他个子般配。
她走到店门口的时候,看见他的白色的法拉利就停在门外,很惹眼。她拉开了棕色的玻璃店门,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柜台前的他。他依然是一身白。白色的西装,白色的线条笔直的裤子,白色的皮鞋,白色的袜子。他背对着她,在跟店员讲着什么。她悄悄走到他身后,听见他在问店里的伙计,哪里有Natalie Imbruglia的《Torn》。伙计摇头,用结巴的英文说没听过这首歌,不知道在哪张CD上。
我带你去找吧,她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肩膀,仰着脸对他说。我知道在哪里。
他绅士一样地扭过头,海蓝色的眼睛里发出柔和的光。他显得比以前更加帅气,英俊的脸庞,刀削一样的有力的下巴,肩很宽,胳膊粗壮有力,肌肤是健康的古铜色,自然卷曲的波浪一样的棕色头发垂到脖颈。店里的伙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像是在看一部意大利电影。
你听英文歌?他眯起了眼睛侧着头问她说。
肯定比你听中文歌听得多,她微笑了一下说。跟我来。
她早就听过这首歌,知道是在一张叫《Left Of The Middle》的CD里,放在靠墙的一个架子上。她带着他走到墙边,找到了那张CD。他举起CD,读着上面列的曲目,头发自然卷曲地垂在前额上。夕阳透过窗户,照在他的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的面容显得很严肃和认真。在那一刻,她觉得心好像被拨了一下似的,怦然心动。后来他说那天她身上有一股苹果味,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早上洗头用的是苹果味的香波。她喜欢他穿的一身白色的衣服,一尘不染,显得很帅气。他们在CD店里停留了一小会儿,他说这个CD店很好,有很多他喜欢的英美歌手的CD,都能在这里找到。他甚至还找到了几盘西班牙歌曲。他买了几张CD。交完钱后他问她想不想去对面的星巴克喝一杯咖啡,她说她很乐意。于是他们走出了CD店,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沿着行人熙熙攘攘的人行道,去了星巴克。他们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桌子边,喝着浓香的咖啡,聊起了Natalie Imbruglia和一些歌手。他给她讲西班牙。她给他讲中国。他给她讲在世界上各处旅行的小故事,她给他讲单位里的逸闻趣事。他们很放松地聊着,一点也不在乎周围的人射来的好奇的目光。她说他像是白瑞德船长一样潇洒。他说她像是赫本一样古典。她喜欢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清澈的温柔的眼神。他们愉快地交谈着,都觉得很开心。不知不觉,两个小时一闪就过去了。她说她得回家了,他说他去送她。她坐上了他的法拉利。他带着她沿着二环兜风。她开心极了。
他把她送到家门口后,从裤兜里掏出了两张王菲在首体的演唱会的门票,问她愿意不愿意明天跟他一起去看王菲的演唱会。
你从哪里搞到的票?她激动地问他说。王菲可是我最喜欢的歌星哦,也是最红的歌星,这票两个月前就预售光了。
是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说。我让秘书给我找两张演唱会的票,秘书跑出去一下午,替我搞了这两张票来。我一点都不知道王菲是谁,还以为就是一个普通歌星呢。
在人群拥挤的首体里跟他挨着并排坐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有一股异样的感觉。以前虽然她有过男朋友,但是从来没有那种迷乱。他们和别的粉丝们一起举起烧得滚烫的打火机,拉着手波浪般地摇晃。她的脸色被打火机的火苗映得绯红,手心里不断地在出汗,皮肤发热。当王菲唱到“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的时候,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看完演唱会后,他依旧送她回家。他们在车上随意地聊着天。他说他哈佛毕业之后,就去了那家世界五百强公司的总部,在市场营销部工作,从最底层干起。他给她讲怎么和小日本打交道,怎么和犹太人打交道,怎么和美国人打交道,怎么和德国人打交道,怎么和俄国佬打交道。他说他遇到的最难缠的一个对手是一个俄国犹太人,既精明又坚韧不拔。他给她讲笑话,让她捧腹不止。车开到她家附近的时候,前面修路,车开不过去了。看到外面下起了小雨,她要他回去,他坚持要把她送到家门口。她拧不过他,只好让他送。他把车停在一处楼房前。他们没有伞,他把车里的一份杂志打开来给她遮着雨,她说不用了。好在雨并不大,只是一丝一丝的飘下来,打在皮肤上有点儿凉。她喜欢在潮湿的小雨里沿着街边走,让凉风掠过脸庞,吹乱头发,就像吹乱了的心绪。他们在小雨里沿着街头走着,就像是在电影里一样。她只是希望这个雨中的场景能够是一个漫长的慢动作场景,即使全部影片都只是这个场景她也会喜欢。她喜欢他说话的声音,那是一种带着自信,让人安心的声音。当他讲起他喜欢的书籍和音乐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又温和,充满磁力。她喜欢爱读书和爱听音乐的人。这个城市里按摩店和网吧越来越多,书店越来越少,人们都把业余时间用在看电视剧,打麻将,玩手机,吃饭和高谈阔论上,很少有人安安静静地读书和听音乐。她跟他在夜雨中并排走着,有时她会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气味。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在香格里拉饭店的那一晚上也是这种味道,现在又夹杂着雨水的清新的味道。走过树下的阴影时,她会有一种无名的紧张。她从来没有爱上过别人,不知道爱的感觉是什么。在那个晚上,偶尔她的身体会碰到他的身体,她的手有几次蹭到他的手,每一次都在她身上引起一阵颤栗,每一次她都赶紧分开。她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了,变得有些轻,语速有些慢,嗓音有些颤抖,甚至有些矫揉造作,不像平时的自己了。她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心里涌起,有一种不自然的颤栗让她紧张,有一种想要他抱一下的渴望。如果他要吻她的话,她想她不会拒绝的。
雨夜,昏黄的灯光,寂静的街道,被雨水打湿的贴在脸颊的头发。紫丁香在街边开放,花香沿着街道弥漫着,公共汽车在身边驶过的声音显得很遥远。天空变成了暗紫色,街灯下细雨在屋檐坠下,像是闪着光的铝箔墙壁。她像是走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走在玫瑰花瓣铺成的小径上,在夕阳里走过古色古香的石桥,桥边的橘子树上落满白鸽。她在单位有时加班,平时这样晚回住处,她总是走得很快,有些害怕夜色里会出来坏人。此刻有他在身边,她觉得很安全,一点也不着急回去。她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欢愉,想这样跟他在雨水里永远的走下去。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她的楼下。他跟她道别,感谢跟她在一起的这一个美妙的夜晚。他吻了她,她低下头,没有让他吻到嘴唇,只是让他吻到了脸颊,因为她害怕被周围的邻居撞见。他们在楼下分手,她飞快地跑上二楼,打开门,跑到窗户前去看他,正看见他站在一颗槐树下点烟。他熟练地把烟叼在嘴上,低下头,右手按住打火机,左手护着右手挡着风。一股细长的小火苗升起,舔着烟卷的一头。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的一侧,他吸了一口烟,向着停车的方向走去,白色的背影不久就消失在黑夜里。她离开窗户,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惆怅和迷惘,有一种想哭一场的感觉。原来幸福可以让人哭泣。那个晚上,她躺在床上足足四个小时没有睡着觉,心里在不断地想着他,盼望着能够再一次见到他。
那时她知道,她离不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