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从在魏公村路口看见他,认出他,听见他在动员市民们去广场,她就知道自己会跟他走的。她不知道妈妈知道了她今晚来广场会怎么样。妈妈一定会着急和担心。但是家里没有电话,妈妈在上夜班,不可能从医院跑回家去看。弟弟这时也快该睡觉了吧,她想。只要明早六点在妈妈下班以前到家,就不会有问题。
从玉渊潭骑上长安街后,他骑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总是尽量保持跟她平行。周围的自行车一辆辆从他们身后超过, 不断有人大声说着话从他们身后骑到前面去。有一个女生坐在一个男生自行车的后座上,咯咯地笑着,用手捶打着男生的背说:
讨厌,什么时候答应做你的女朋友了。
你忘了?绝食那时候你去看我,坐在我身边两个小时,哭湿了好几张手帕,那时你说我要吃饭就答应的,怎么现在想反悔了?男生侧过头说。
那还不是因为当时人心疼你哦,哄哄你,你就当真了,女生撒娇似的又捶了男生一下说。
她有些羡慕坐在那个男生车后座上的女生。女生不漂亮,看着没有她好看,还比她胖,但是女生很开心,女生有一个看着很不错的男朋友,在骑车带着女生去广场。
月光变得越来越柔和,不断地躲入云层又不断地出来,就像路灯不断地变换着角度,把她的身影拉到后面又拽到前面。六月的风从她的身后推着她和自行车走。长安街上高高的灰色水泥杆,让洒下来的路灯变成一片朦胧的薄雾。他们骑过电报大楼时,电报大楼顶上的巨大的表盘的分针正指向十点十分。她没有想到他们骑得这样快,不知不觉的就快到广场了。平时这一段路,她总要骑一个多小时,而且感觉像是骑了几个小时。今天,跟他在一起骑,好像十分钟就到了。平时骑到这里她都很疲乏,盼着早早骑到家。今晚,有他在身边,还有夜风的助力,她觉得一点儿也不累,甚至还希望这一段路长一些,跟他在一起多骑一会儿。平时自己一个人在夜里骑车,她总有一种恐惧。即使是在长安街这样宽敞的马路上,她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心,怕身后出现一辆自行车,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今晚,有他在身边,她觉得很安全。
跟他这样并肩骑车,她心里有些燥热和兴奋,心里觉得有一种初恋似的感觉。她心理和生理都发育晚,在高中时对男生还没有感觉,上了大学还懵懵懂懂的。今夜,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朵青涩的花,有一种要膨胀要开花的感觉。她想起了邓丽君的那首歌,“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她抬头看时,月亮正从云雾里钻出来,把柔情的光洒在他和她的身上。她从来没有跟男生接吻过,也不知道怎样接吻,但是她心里有一种渴望,想要一个吻,一个柔情的吻,今夜,跟他。
累吗?他骑过大钟底下的时候问她。
不累,她说。顺风,一点儿都没觉得累。
你家在哪儿?
崇文,她说。
我也是崇文的。崇文什么地方?
光明楼。
太巧了,他说。我也在光明楼。你在哪趟街?
她说了自己家的街道的名字。
那是我们大院后面的街啊,他惊奇地说。我们原来住得很近啊。
她苦笑了一下。他们何止是住得很近,他们简直就是邻居。他们不光是邻居,还是很近的邻居,近得只隔着两个玻璃窗,一片葡萄藤。近得他进门出门,她都能知道。近得他午夜看书的灯光,她都可以从自己的屋子里看到。近得他冬天感冒时的咳嗽声,她都可以听到。
他们住在相邻的两个院子里。他的院子朝西,面向大街。她的院子朝东,面向一条小巷。两个院子中间被一排房子分开。她住的房子的后墙就是他住的院子的院墙,她屋子里的一扇小小的四方的后窗,就开在他们院子的院墙上。后窗很高,她从后窗可以看见隔壁的院子。而他住的屋子,就在院墙对面,有一扇前窗,正对着她的后窗。
只不过,她的后窗比他的前窗高很多。他从窗户里看不见她屋内的情况,除非他走出屋子,踩上一把椅子,趴着她的窗口才能看见她的屋里。而她的后窗挨着自己的床,她只需在床上站起来,就可以从小小的后窗,直接看到他的前窗;从他的前窗,直接看到他的屋里。她的后窗和他的前窗之间被一片葡萄藤隔断。那颗葡萄树,是他父亲栽种的,就在她的后窗侧面的一圈红砖圈出来的小花圃里。那颗葡萄藤栽种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那时她站在床上,头还够不到后窗,她要踩着被子和枕头,才能从后窗里看隔壁的院子。她看着那颗葡萄树从一颗小树长大,绿色的葡萄叶爬满了木头架子,长成了一个遮住了一片院子的葡萄腾,树叶遮住她的后窗的一部分。她从小喜欢在关灯后透过后窗看天空的星星和月亮。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浩瀚广阔的世界。她看着月亮,想象着月亮上的嫦娥,雪白的玉兔和砍树的吴刚。她看着稀疏的星星,能够想象出璀璨的银河。她喜欢一轮明月照在床头的感觉。她静静地躺在月光里,看着月光照着自己洁白的皮肤,觉得自己像是一块玉石雕琢成的人,纯洁而晶莹剔透,在月下熠熠生辉。
她喜欢葡萄藤半遮住后窗的感觉。夜晚关上灯之后,月光从葡萄藤的缝隙穿过来,影影绰绰地照在她的屋里。她可以从葡萄藤后看他的被月光照成蓝色的窗户,再也不用担心他会看见她,因为他看到的,只是葡萄藤后黑漆漆的窗户。她喜欢睡觉前在后窗前站一会儿,看看隔壁的院子,看看他的蓝窗。后窗上有一扇细铁丝做成的纱窗。夏天的夜晚,她经常把后窗打开,让后窗进来的风与前窗的空气对流,形成凉爽的过堂风。那时,隔壁院子的各种声音,就会传到她的屋子里来。在夜深人静时,她听见过他父母在院子里坐在藤椅上聊天,说起他小时的淘气的故事。她听了都想乐。她听见他在院子里跟家里人说话。她听见他在院子里,跟着录音机学唱“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她听见他在屋子里吹口琴,吹笛子。他总是喜欢吹一些忧伤的歌曲,很少吹快乐的歌。
她跟着他一起长大。从小学到初中,每天她都从后窗里听见他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每天睡觉前,她都从后窗望一眼,经常看见他的窗户还亮着灯。高中的时候,他去了海淀的一所学校,在学校里住宿,只有周末和节假日才回来。他走了之后,隔壁的院子好像清净了许多,她晚上也不透过后窗看他的屋子了。偶尔看时,也是看见屋子在黑着灯,月光冷清地照在窗上。那时她会觉得很惆怅,就像从小陪着自己长大的一个人,突然离开了一样。她经常觉得有些郁闷,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觉出,是因为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映在窗前的身影了。但是只要周末他一回家来,她立即就能听到他说话和走路的声音,她就会贴在后窗下,偷听他跟家里人聊天,听他讲学校的事情,特别注意听有没有女生喜欢她。有时他在屋里听磁带录音机里的歌,里面的歌声会顺着纱窗飘到她的屋子里来。她会觉得有一种幸福可开心的感觉。
他是一个很用功读书的人。多少个夜晚,她关了灯,在床上站起来,掀开窗帘的一角,窥视着他的蓝窗。他的前窗的窗帘挂得矮,上面有十几厘米的空隙,她总可以透过缝隙看见他坐在屋里的写字台前,在台灯下做作业或者读书。她从小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在院子里玩耍,看着他上了初中,他们甚至还在一个初中一起读过书,只不过她比他低两个年级。她一直喜欢他,而他却不认识她。
这是多么悲催的暗恋啊,她站在后窗前默默地看着低着头在屋里读书的他说。我就在你面前,而你却看不到我。
他们把自行车停放在挨着中山公园西墙的南长街和西长安街交口的地方,那里有很多自行车停放在马路边上。他们跨过马路,向着广场走去。还没有到达广场,就看见广场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听见一片人声喧哗。他们加快脚步,走进广场,在一排排蓝色的帐篷之间穿行。帐篷之间散着很多垃圾:玻璃的汽水瓶,朔料的软饮料瓶,烟头,白色的快餐饭盒,扔得到处都是,报纸和废纸被夜风吹起,在帐篷的角落打着转。她注意着脚下,不要踩上乱扔的垃圾和肮脏的呕吐物。离广场中心越近,沸腾的欢呼声和喧闹声越清晰,她听见纪念碑附近的人们在一遍一遍地呐喊:侯德健,来一首;侯德健,来一首。
侯德健要唱歌了,她兴奋地把手伸给他说。我们快点儿去看吧。
他愣了一下,随后明白了她的意思,拉起她的手,领着她向着喧闹的纪念碑跑去。她的脚在磕磕碰碰地跑着,心在突突地在跳着。她不知道怎么一下就把手伸给了他。她只觉得很自然的想跟他牵起手来一起跑,就像是两个恋人一样地牵着手。她觉得昏暗的广场突然变得明亮了起来,好像月亮特意用聚光灯把月光聚在他们身上,好像天上的群星也在向着他们不断眨眼一样。她觉得自己的手心好热,也感觉出他的手心的热度,她觉得两只掌心之间很快冒出了汗水,觉得滑腻腻粘乎乎的。他们跑到了纪念碑下,看见无数的人拥在一起,在向着一个方向挤。她个子矮,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你看见侯德健了吗?她焦急地问他说。
没有,他踮起脚仰着脖子向前看着说。可能还在帐篷里。跟我来,这里我熟,我们从那边绕过去。
他领着她,从人群后面的帐篷之间曲里拐弯地穿行。她放心地跟着他走,知道他会把自己带到一个离侯德健近的地方。果然,他带着她七拐八拐的,从一条纠察队设立的警戒线穿过。他说他是特别纠察队的,有事情需要去广播站。纠察队员们将信将疑地把他和她放了进去。他带着她一边走一边打听,最后从一个低矮的帐篷后面冒出来。帐篷四周有纠察队员保护,不让人们接近。帐篷的边上裂开了一条缝,她从缝隙里看进去,看见里面有几个人坐在里面,其中的一位有着一头浓黑的头发,消瘦的脸庞,两条粗黑的眉毛,一双闪着才气的大眼睛,大大的眼镜。她的呼吸一下就屏住了。她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那不就是侯德健吗?
她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侯德健的演唱,记住了这个二十七岁的台湾来的年轻歌手英俊帅气的模样。她读过侯德健跟十九岁的程琳相爱的花边新闻,心里一直在羡慕他们这一对歌手的爱情。她踮着脚从缝隙向着帐篷里面看着,想看看那个被人称作小邓丽君的程琳。但是让她失望的是,她没有看见程琳,只看见侯德健一个人坐在行军床上,在跟刘晓波和另外两个人聊天。
他们谁也不让进帐篷,旁边站着的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对她说。
她惊异地看着这个女孩。女孩穿着一条黑白的花格裙子,长得很清秀,手里拿着一束鲜艳的花。
我在这里等了快十个小时了,女孩有些沮丧地说。就想把这束花送给侯德健和刘晓波。他们不仅是我一直喜爱的人,也是我一直敬仰的人。他们的绝食,让我觉得他们更伟大了。早上我就买好了花,从中午我就来到了广场,等着他们,但是一直没有机会给他们。一下午和一晚上我就站在这里,跟他们只隔着十几米远,想把这束花亲手献给他们,但是不管我怎么说,纠察队就是不放我进去。
她叹了一口气。她不知怎么安慰女孩。她只是看着女孩,说了一声哦。
不光是我,好些人想进去看他们,都不能进去,女孩带着一丝委屈的眼神自我安慰说。好些人说是他们的好朋友来看他们,都被纠察队挡住了。我不认识侯德健,只是他的一个歌迷,他们不让我进,也是应该的。
那你还不早些回家?她问女孩说。都这么晚了。
不,女孩很坚定地摇头说。我要等着,等他们出帐篷时,把花献给他们。就是等到明天天亮我也会一直等着的。
她被女孩的话感动了。多么真诚的一个女孩啊,为了给自己喜欢的人一束花,站了十个小时。但是她知道,她帮不了女孩。一定是广场指挥部为了保护侯德健他们的身体,阻止不重要的人去打搅他们。他向着帐篷门口看了一阵,拉着她到了一边,悄悄地说:帐篷门口的那个纠察队长是我们学校纠察队的,你要是想要个侯德健签名什么的,我想也许可以托那个人把东西递进去。
你要有办法,帮帮那个女孩吧,她瞄了一眼帐篷边上的女孩说。你看,人家拿着花,等了十个小时,多可怜啊----
他点点头,松开了她的手,向着帐篷边上的纠察队员走去。她走到了女孩身边,跟女孩说他去想办法了,也许他能有办法。女孩不知所措地感激地点点头。她看见他跟最边上的一个纠察队员讲了些什么,指了指站在帐篷门口的纠察队长。纠察队员看了看他的纠察队的臂章,询问了几句,把他放了进去。她看见他走到帐篷门口,跟纠察队长低声交谈着。不一会儿,纠察队长跟着他走了出来,走到了站在帐篷边的女孩面前。
我们这里有规定,纠察队长跟女孩说。一般人不能放进去,除非里面绝食的四个人都同意让你进去。你就是想献花是吧?我给你去问问他们同意不同意吧。
纠察队长说完进帐篷里去了。她和他站在女孩旁边,从帐篷的缝隙里看见纠察队长在帐篷里面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纠察队长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的长方形的纸条出来,让他们看,上面是四个人的同意放行的潦草的签字。
他们同意了,纠察队长对女孩说。你可以进去了。不过,不能在里面待很长时间,四位老师要绝食七十二小时呢,现在才十几个小时,要为他们的身体着想,让他们能在里面坚持住。
一定,女孩说。我献完花就出来。
她看着女孩跟着纠察队长进去了,心里既高兴又悲伤。高兴的是那个等了七个小时的女孩终于可以进去给她喜欢的人献花了,悲伤的是她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能再这样近地见到侯德健了。她也一直是侯德健的歌迷。她也想得到一个侯德健的签字。她也想进去看看侯德健,跟崇拜已久的歌星说句话,但是她把这个机会让给那个不认识的女孩了。她觉得那个已经等了十个小时的女孩更需要这个机会。她伸手揽住他的胳膊,很高兴他帮着那个女孩实现了心愿。他看了看她,没有说什么,但是他眼光好像一下就看懂了她在想什么。
他们从帐篷的缝隙里看着,看见那个女孩进了帐篷,把手里的花交给了侯德健。她听见女孩的声音从帐篷里断断续续地飘出来:。。。绝食。。。。想把花献。。。但是。。。不让我进来。。。等了差 不多十个小时。。。一定要当面把。。。献给。。。﹐不论发生什么。。。你们是在为。。。为。。。为我们挨饿。。。。希望你们多保重。她看见侯德健手里拿着花,像是感动得不会说话了一样。女孩从兜里掏出了一块手绢,递给了侯德健。侯德健把花放在身后铺着毛毯的行军床上,接过身边的刘晓波递过来的一只笔,蹲下来,把手绢放在行军床上,侧着身子,一笔一笔很认真地签着字。女孩在拿到里面四个人的签字之后,弯腰给他们鞠了个躬,走了出来。女孩从纠察队员在帐篷门前设立的保护圈中走过,在走到离他们最近的地方时,把手里拿着的手绢展开让他们看。昏暗的灯光下,她看不清手绢上的签字,但是看见手绢中心写着两个工整的大字:谢谢。她想一定是里面的谁在签字的时候给女孩写的。
她看见女孩眼里含着眼泪走过去了。她看着这一切,眼泪也几乎要下来了。这时她听见帐篷里响起了吉他声,扭头看去,正看见侯德健坐在行军床上,身上穿着一件很大的不合身的白色T恤,正在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起了一首歌。帐篷四周的喧嚣声突然静了下来,像是所有的人都在倾听,连广场的喇叭在那一刻似乎都静默了。清凉的夏风里,侯德健的有些激动和嘶哑的声音飘出了帐篷,回荡在清澈而又璀璨透明的夜空里:
爱自由的朋友,展开我们的翅膀
有良心的朋友,敞开我们的胸膛
为民主的朋友,握紧我们的双手
丑陋的中国人,今天我们多漂亮
一切都可以改变,一切都不会太远,太远
不愿被压抑的朋友,挣开自己的枷锁
丑陋的中国人,今天我们多漂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