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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七章(2)

(2014-01-10 13:07:08) 下一个


飓风来袭的海面上,海浪汹涌异常,十几米高的海浪呼啸着冲上岸边,狠狠地拍在岸边的水泥地上。我想幸亏小萍没有在这里,如果小萍看见我正在顶着咸涩的海浪向着大巴沉没的地方游去,她一定会非常非常担心。虽然我做过救生员,但是这里毕竟不是平静的游泳池,我过去也几乎没有下过海,没有多少跟海水打交道的经验。即使水性再好的人,即使是海边的老渔民,在这种飓风的天气里,也会远离海面。

在纵身跳入水中的一刹那,我感到手机在裤兜里震动。在海水的涌动下,震动的手机自裤兜滑落出来。我本能地伸手想抓住手机,但是它自我手边滑过,沿着裤腿坠入水中。我想那一定是小萍在给我打电话。手机是我跟小萍保持联络的唯一工具,刚才在大巴上,我还跟小萍许诺说会每隔两个小时给她打一次电话。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机坠入水底,而没有时间去把手机捞起来。

“记住,不管怎样,我要你安全回来-----”我想起了小萍最后说的这句话。但是此刻我没有时间去想这样扎进水里的后果会是怎样:是会把直子救上来,还是会跟直子一起葬身海底?当我扎进水下的时候,冰凉的海水把我淹没,海面上的汹涌的浪头消失了,水底相对平静多了。我睁开眼睛,看见了大巴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侧躺在在水底的一片水草丛生的礁石上。

我憋住气,低着头,双手奋力把水划向身后,笔直地向着大巴破碎的窗户游去。

 

一只像是果冻凝成的白色透明的水母在我眼前轻盈地飘过,伞状头部散发着幽蓝的光。即使在水下,透过胶状的伞壁,依然可以清晰地分辨出里面有一个蜷缩的小水母,小水母藏在大水母的触须之间,贴在大水母的壁上,触须在水里随意地四散着,跟随着大水母一起移动。我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看见水母,听说水母触手中间的细柄上有一个小小的听石,能够很早就听到风暴来临,随后便沉入海底躲避风暴。也许是大巴掉入水中惊起了水底的水母?也许是出于什么原因,这只带着小宝贝的水母没能及时躲避到海底?水母长长的触手随波摇曳着,在水里划出一条条细长的光带。它的伞状的透明的身体在一缩一伸的移动着,原先散发出的幽蓝的光在一刹那变幻成了蓝紫色的光。母体里面的小水母的身体弯曲着摆动着,发出微弱的淡绿色光,像是一个透明的带着光晕的绿色小仙人球。

听说水母的毒性很厉害,我继续没敢碰水母,而是从它侧面绕过去,游到了大巴前。大巴静静地侧躺在水底的奇形怪状的礁石上,所有的车窗都已经粉碎了,车的前面的铁皮被撞得凹了进去,前车灯不知为什么还在亮着,在水里划出两道明亮的光痕迹。虽然海面上波涛汹涌,但是在十几米深的底部,海水却平静得像是静止的水。深蓝色的海水里,棕色的五角海星趴在礁石上,绿色的水草在摇曳,银灰色的小鱼在穿来穿去的游动,一只蓝色的螃蟹在傍若无人的迈进车厢里。车的扭曲的框架上停留着一串透明的水泡,红色的血从车厢的四周冒了出来,带着一股血腥味道。看着这些血,我一下就想起了鲨鱼,听说H城的海域里有鲨鱼出没,大西洋里的鲨鱼曾经在H城的港口附近袭击过一次船只,有一个渔民捕鱼的时候,还曾经在渔网里发现过一条令人恐惧的雌性大白鲨。听说鲨鱼很远就能嗅到血的味道,即使在几公里以外,人和动物的血腥味也能引诱鲨鱼到来。我加快了速度,从大巴的破碎的窗户游进了车厢里,四处寻找着直子的踪影。大巴里司机的身体还被安全带栓在座位上,他的头低垂着,像是在打盹。

车里大多数的人都是医院的病人,他们平时都需要护士照顾,很多人可能根本就不会游泳。在大巴翻到的时候,有些人被震晕了,有些人受了伤,有些人被吓傻了,有些人被卡在扭曲的座位之间。大巴因为翻倒时玻璃被损坏,一旦掉进水里,立即就被海水淹没,绝大多数人都没能逃出去。此刻他们都像是睡着了一样,死去的身体一具具漂浮在车厢的空间里,像是一个个无声无息漂浮的箱子,有的沉落在大巴底部。大巴里的水被血染红,红色的液体向四面扩散着,像是早晨弥漫的雾。 一具穿着白色裙子的人体挡在我面前,头发遮住了一半的脸。我认出来那是值班室的一个漂亮的年轻护士,她总是笑眯眯的,每次我去值班室,她都是很和蔼的给我许多帮助。我没有办法帮助她,于是我绕开护士,继续在翻倒的车厢里寻找着直子。

 

水面上透过来一道白光,在白光里,我终于看见了直子。直子面冲上躺在司机旁边的车厢底部,后脑靠着车厢窗户框,头发散开来,遮住了一部分脸庞和肩膀。直子的面容安详而苍白,额头的侧面有一些殷红的血迹渗透出来,在水里散开,像是一团淡红色的晚霞掉在了水中。直子生长在海边,应该是水性很好的,应该比我还能游泳。也许她是因为身体虚弱,在把小男孩推出来之后,自己已经没有力气游出来了;也许是她自己就不想游出来,想葬身在水下。她的眼睛闭着,眼睫毛垂着,暗红色的嘴唇紧闭着,仿佛累了睡着了一样。她的胳膊上,脸上和脖子上冒着一缕缕的细小的血丝,像是被窗玻璃划伤了。看到这我有些后悔让直子坐在靠近玻璃窗的一面,本来是想让直子靠着玻璃窗好好休息,没想到破碎的玻璃会扎破她的肌肤。直子的裙子随着水波摇曳着,像是刚才看见的水母在不断伸缩着透明的伞体。

我游到直子的身边,把手伸到她的身体下面,搂住了她的腰部,抱起了她的身体。直子的瘦弱的身体在水里很轻,稍微一用力就能把她抱起来。直子的头向后仰,头发散落,身体毫无反应,胳膊和腿在水里伸展着漂浮着,像是失去了知觉一样。我想直子一定是因为缺氧而窒息了,于是我用嘴堵住她的嘴,把嘴里剩余的氧气吐给了她。直子依然毫无反应,像是一个沉静的随人摆布的布娃娃。

不要这样离开,我心里呼唤着直子说。跟我到岸上去,这里不是你长眠的地方。

 

我两手托起直子,扭转身想从原路把她托出车厢的时候,却看见车厢的窗户外游来了一条鲨鱼。这是一条白色的鲨鱼,纺锤样的身体前后有十米多长,上半身呈浅蓝色,腹部是淡白色。在水面上透过来的白光的照耀下,它身上的鳞盾闪闪发光,尾鳍在后面垂直向上,像是一把巨大的尖刀。它在窗口游动着,两只毫无生气的乌黑的小眼睛漠然地看着车厢里面。尖尖的鼻子底下,它的强有力的下颚敞开着,可以看见里面竖起丛林一样的锐利的牙齿。那些五六排白色的锥子一样的牙齿,在粉红色的嘴里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显得更加让冷酷无情,让人不寒而栗。

我过去只从电影《大白鲨》里看见过鲨鱼吃人的样子,看电影的时候就觉得心惊胆战的,如今看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鲨鱼横在车窗前,觉得从骨髓里冒出一阵恐怖来。小的时候,邻居的一个大孩子曾经给我讲过,有的小鲨鱼在母胎里就开始自相残杀,咬死孪生兄弟。在人类和动物世界里,即使再凶残的动物,也不太会伤害自己的兄弟姐妹,何况是在娘胎里。我不知道那是否是真的,但是自从那之后,我就对鲨鱼充满恐惧,对鲨鱼的恐惧甚至超过鳄鱼和蟒蛇。

但是我知道,现在我没有别的选择:或者从鲨鱼身边游过去,或者与直子一起憋死在车厢里。我的脚用力地揣着司机的椅子背儿,一只手从直子的胳膊底下绕过去夹住她的肩膀,一只手划水,向着车窗游过去。鲨鱼转了一个身,硕大的腹部和尾部挡住了车窗的上部。我贴着鲨鱼的淡白色的腹部从车厢的窗户里游了出去,看见鲨鱼的血盆大口在咬着一具从车厢里飘出来的尸体。我的脚在踹动水的时候,蹭到了鲨鱼的尾部,鲨鱼猛的转过身来,两只小眼睛盯着我,嘴里依然叼着那具尸体,眼神像是要一口把我吞进肚子里一样。我没有再看鲨鱼,而是集中力量夹着直子向着水面游去。有的时候你没有办法想很多,想得太多的话,你就会自己失去勇气。所以有时你宁肯不要去看眼前的危险,而是需要只低头做自己的事,把一切交付给命运。即使在你绝望的时候,命运之门也许还会给你打开一个小缝,让你从夹缝里绝地逢生。

失去了氧气的肺部憋得很难受,我张开了嘴,一股咸涩的海水灌了进来,鼻子也进来了一股海水,灌得鼻子火辣辣地疼。蔚蓝而冰凉的海水里,我看见了头顶上的亮光,我知道那就是水面。再加一把劲儿就到水面了。我的脚用力地踹着水,带着直子向着水面游去。肺部此时憋得像是要爆炸一样,我想我一定是破了C大的潜水记录,也许甚至还破了吉尼斯世界记录,我从来没有能够在水下憋这么长时间的气,何况在车厢里我还把嘴里的氧气都吐给了直子。只要不放弃希望,奇迹总会发生的。恐惧依旧在敲打着我的心脏,但是我不再想那只鲨鱼,不再想它是否依然在后面跟着我。如果在我游上水面的时候,它冲上来咬住我的腿,把我再给扯到海底去,那就让它发生好了。

我把头探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在砰砰地跳着,担心着鲨鱼会尾随而来。那只鲨鱼没有跟着我上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它是一个极为挑剔的鲨鱼,咬了一口尸体之后,觉得不中它的口味,就放弃了食物。也许它在忙着把口里的食物拽到更深的海底去慢慢享受,不屑于去追杀别的活动的生物。无论发生了什么,它并没有跟上来。我松了一口气,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用手夹着直子的身体,快速地向着岸边游去。一个海浪扑过来,海水重重地砸在我的头上,把我们重新打入了水下。我看到水底下的一块礁石上,我的手机熠熠发光地躺在那里,依然在震动着。一群银色的鱼从我们身边惊慌地游过,有的鱼撞到了我的身上。我看见又有一条鲨鱼在水底快速地游了过来,这条鲨鱼直接向着我们冲过来,像是闻到了直子身上的血腥味儿。直子的身体在海水里静静地漂浮着,我能感觉到鲨鱼冲过来带来的巨大的冲力。在巨大的恐慌中,我觉得心都已经跳出胸膛来了。我一手抱着直子的腰,一手猛烈地划着水,脚慌张地踹着水,重新游上了水面。鲨鱼从下面向我们袭击过来,它的头部猛地撞在了我的腹部上,巨大的冲击力把我们向前推送,与此同时一阵狂风猛烈地从后面吹了过来,风推动着浪头,汹涌的海浪把我和直子一下子推上了岸边,脱离了鲨鱼的攻击。

 

我和直子一起摔倒在岸边的草地上,回头看时,鲨鱼已经放弃了对我们的攻击,转过身向着海里游去,尾鳍在水里划开一道波浪。我 长喘了一口气,感觉悬在外面的心被收回了胸腔里。我在被海水淹没的草地上爬起来,把直子双手抱起,抱到岸边一块地势比较高的还没被海水淹没的草地上,让她仰卧在地上。直子依然毫无动静,像是已经窒息了。我开始恐慌起来,害怕直子再也不能醒来。

小男孩从不远的地方哭着向我这边跑来,像是一个失落了的孩子终于又找到了家里人一样。看到小男孩,我心里不禁百感交集,高兴的是他没有再被海浪卷走,难受的是倘若不是因为这个小男孩,我当时一定能把直子从大巴里拽出来,也就不用经历后面的那些恐惧了。而现在,我还不知道直子是生是死。我以为不会再看到小男孩了,以为他会被从海底逃生的别的人带走,但是不知道是他不愿意跟别人走,还是根本没人从大巴里逃出来,此刻他像是一个孤儿一样跑了过来,站在我的身边,小手擦着眼泪,害怕地拽住了我的裤子,靠在我身边,像是怕我再一次离开一样。我想刚才他自己被留在岸边,一定被吓坏了,自从找不到母亲之后,小男孩已经把直子和我看作是最可靠的人。我想摸摸小男孩的头,或者抱起他来说,别怕,我不会再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但是我顾不上去安慰他。

海浪依然在不断地冲上岸来,风大得像是要把小男孩给刮走,小男孩紧紧地抱住我的腿,像是抱住一颗大树一样。我伸出手去到直子的鼻子底下感受她的呼吸,也许是风太大的缘故,直子的呼吸我一点儿也感受不到。我突然想起该去摸摸直子还有没有心跳,于是我把手伸到她的心脏部位,摸了一下,发现她的心跳像是丢进了黑洞里一样,一点也没有踪迹。小男孩站在我的身边,看到直子一动不动,就害怕地伸出一只小手去拽直子的胳膊,想把直子拽起来一起走。看见小男孩我就想起了大巴离开医院的那一幕,小男孩的母亲把他放到车上,又下车去搀扶坐在轮椅上的一个男人。我想那个男人一定是小男孩的爸爸,他们没能上我们这辆大巴。我只希望小男孩的父母能够坐在后面的大巴上,能够平安无事,在这一切过去之后,小男孩还能回到他们身边,让小男孩不会失去自己的父母。

直子的脸像是白纸一样的苍白,嘴唇紧闭,身体发凉,头部侧面的血沿着发梢向外渗透着。血混合着海水在直子的脸颊上留下来,流到了身边的草地上。恐慌攫住了我的心,两次自杀都没有死成的直子,难道会这样的离开人世吗?飓风好像突然停止了一样,四周一片寂静,寂静得像是真空。时光像是被翻过来的沙漏,白色的沙子在玻璃瓶中通过拥挤的瓶颈一粒粒坠落,漫长得好像是无穷无尽。我跪在直子的一侧,深吸了一口气,把一只手掌面向下压在她的胸口下面,另外一只手掌叠放在第一只手掌上,两臂伸直,弓起身子,让手掌向着她的胸腔压去。

我不知道的是,此时我的掉在海底礁石上的手机终于因为被水浸泡或者没电而停止了震动。而在一万公里之外的北京,电视新闻上到处都是H城被飓风袭击的画面,其中一个直升飞机拍摄的画面上,海滨公路上的一辆汽车被呼啸的海水卷走。小萍放下手里的电话,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关上电视,拿着自己的护照悄悄出了门。她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向着机场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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