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小到大我看的书里,几乎每一本书都在告诉我,为了真正的爱情应该放弃一切。我以为我也是这样的一个人。所有的那些伟大的爱情故事,就像传说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人们为了爱情可以背弃家族,放弃一切,甚至牺牲自己的性命。但是我发现在现实里,你很难做到这样,有些你根本无法放弃。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很开放的人,对于很多别人认为不可接受或者不可理解的事情,我都能比较容易的接受和理解。比如说,我从来不觉得妓女和脱衣舞女是很不好的女子,也从不认为她们为了生活而出卖自己的身体是不正当的或者是耻辱的。从《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到《悲惨世界》中的芳汀,那些妓女们的心灵比鄙视她们的人还要高尚很多。我从来不觉得大麻是应该禁止的,觉得大麻就像是啤酒和吸烟一样,能够给你带来快乐,如果控制得度的话,对身体也不是特别有伤害,而且不像海洛因那样一下就会上瘾。在阿姆斯特丹,大麻和妓女都是合法的,荷兰人民也没有因此而堕落,他们的犯罪率反而是很低的。在理解别人这一点上我特别像我的母亲,她总是乐于相信别人,也从不歧视那些潦倒的人,甚至对小偷也寄予同情,说他们若不是为生活所迫,是不会去偷东西的。直子虽然打海洛因,为了挣钱买海洛因甚至偷偷做过妓女,但是我并不认为她是一个不好的女人。也许是因为青梅竹马的缘故,我跟小萍一直觉得像是好朋友,甚至像是兄妹,对小萍一直缺乏心动。我想在感性里,我爱直子超过了对小萍的爱,但是小萍比直子更爱我,而且小萍不会轻易放弃对我的感情。小萍跟我不用说很多话,从小我们就养成了默契,她一个眼神我就能明白她想要干什么。在直子跟我分手之后,是小萍陪着我渡过了感情空虚和寂寞的时光,成了我的恋人,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而且展现出了她的温柔的一面,现在还怀了我的孩子。即使我再爱直子,我也不可能离开小萍去跟直子在一起了。我知道无法彻底改变直子的命运,但是我希望帮她一下,让她度过难关,希望她以后会好起来。
星期六的早上11点,飓风终于逼近H城,准备登陆了。它比气象学家预测的来得早,风力也大。气象学家最早预测是二级飓风,它在大西洋上变成了三级,在即将登陆的时候变成了四级,风速达到了每小时230公里。强大的风力在海上掀起了十二米高的风浪,风浪正在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H城的港口冲来。
飓风到达H城西面的海域时候,我和直子正坐在医院院子里的一辆大巴上,准备跟着剩下的病人和医护人员一起撤离。我们坐在大巴最前面的一个双人座位上,隔着窗户看去,医院的平素安静的院子里混乱不堪,靠着楼门口的地方停着医院找来的几辆大巴,不断有人在跑动和喊叫,也不断有护士搀扶着走不动的病人由医院门口出来,扶着他们坐上大巴。电台里不断地预告着飓风随时都会登陆,广播员的镇定的声音和中间插播的莫扎特和勃拉姆斯的古典音乐,让人们紧张的神经才稍微松驰一下。在最后的混乱中,医院让所有的人立即上车。司机们迫不及待地催促着人们,一旦车上人满之后就马上开走。我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把一个像是六岁大小的男孩抱上车,反身又下去搀扶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风猛烈地刮着,摇撼着院子里的树枝,载满了人的大巴在风里摇晃着。直子环着我的胳膊,疲累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昨晚上直子没有睡好觉,早上也一直在担心着怎么离开,没能休息好。
我掏出手机来给小萍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小萍,我和直子都已经坐上了撤离的大巴,就要离开医院了。
昨晚一直在担心你,一晚上都没睡好觉,小萍忧心地说。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跟你一起逛街,走着走着就找不到你了,醒了之后觉得特别伤心,自己偷偷哭了一场。每隔两个小时你给我打个电话好吗?我这边看不到你们那边的情况,只想知道你那边一切OK。如果收不到你的电话,我要担心死了。答应我,一定要不断给我打电话,让我知道你在哪里,好吗?
好的,每隔两个小时我给你通电话,我对小萍说。放心吧,车马上就会开了,再过两个小时我们就会到达安全地点,从那里我会想办法直接回W城,然后飞北京。
突然,一声巨大的轰响像是炸弹爆炸一样从远处传来,车上的所有人都被这声巨响惊呆了。直子也从昏睡中惊醒,抬起头来看着车窗外。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响声,也许是防洪堤被摧毁的声响?也许是海边建筑倒塌的声音?车内一片肃静,恐慌顿时攫住了车里的人们的心。
怎么了,这是什么响?小萍在电话里听见了巨响,惊慌地问我说。
不知道,看不见,我看了一眼窗外说。
记住,不管怎样,我要你安全回来-----
手机突然失去了声音,里面只有一片嘈杂的静电声,像是基站被摧毁,丢失了信号一样。小萍的声音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消失了,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阵惊天阵地的波涛声从医院外面传来,伴随着建筑物倒塌的声音。直子惊叫一声,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像是怕海水就要冲进院子来淹没车辆一样地抓住我。我心里一颤,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怕这是跟小萍最后一次通话了。
快走,马上开走!医院的院长站在大巴车边对着司机喊着。风把院长平素文雅整齐的头发吹乱,看起来像是没有梳头就匆忙跑出来的人。司机关上了门,脚踩油门,大巴摇晃着冲出了宽敞的院门。在大巴冲出院门的时候我把手机放回兜里,回头看去,只见另外一辆车也在关上门启动,向着院门驶来。院子里散落着轮椅和担架,还有一些仪器弃放在路边,院长还在院子里喊着什么,剩下的几辆车的车门边还有人在上车。
大巴开出院门外,一拐弯就上了海滨公路,这条海滨公路是医院门前的唯一的一条公路。由于飓风迫近,海滨公路上车辆已经很稀少,绝大部分人都在昨天和今早疏散了。大巴沿着公路摇晃着开着,刚开了不远,从车后传来了一个小孩的哭声。
妈妈,小男孩在哭着。妈妈,我要找妈妈。
一个小男孩从车的中部跌撞着跑到前面来,拽住司机的衣服,要司机停下来。司机无奈的看着小男孩,飓风就在后面,他只能集中精力开车,没办法把车停下来。车上的人开始在议论纷纷,好奇这个小男孩为何自己在车上,他的妈妈在哪里。有人在嘟囔这个孩子的妈妈怎么这么没责任心。我看着小男孩,突然记起了那个把他抱上车的年轻女人,心里一沉。也许小孩的母亲把孩子抱上车之后,又去搀扶病重的丈夫,没来得及上这辆车?看上去像是小男孩自己在车的中间找到了一个座位,在等着妈妈,但是在车紧急启动开走时,妈妈没能来得及上车。
听到小男孩的哭声后,直子松开我的胳膊,站起来摇晃着走到司机旁边。直子扶着一个铁栏杆蹲下身,牵过小男孩的手,眼睛看着小男孩和蔼地说:
你妈妈就在后面的车上。跟我们坐一起吧,一会儿车到了我就带你去后面的车上找妈妈。别害怕,我一定会给你找到妈妈的,好吗?
小男孩看了看直子,很懂事地跟着直子回到了我们的座位上。我让直子坐在里面靠窗的座位上,让小男孩坐在我们中间。
妈妈会在后面的车上吗?小男孩有些担心地问我们说。
会,你放心好了,我说。我看见我们这辆车开出来的时候,院子里还有好几辆车停在那里,你妈妈一定是没来得及上这辆车,上了后面的车了。
要是找不到妈妈了呢?小男孩依旧担心的问。
你会的,直子握住小男孩的手说。一定会的。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你喜欢什么故事?
喜欢Thomas和他的朋友的故事,小男孩说。
那个Thomas the Tank Engine?直子问小男孩说。
就是他,小男孩闪动着天真的眼睛说。我妈妈每天都跟我一起看电视里演的Thomas,还给我买了好多Thomas的玩具,我还有好几本Thomas的书呢。我最喜欢听Thomas和他的朋友们的故事了,你能给我讲一个Thomas的故事吗?
我看得不多,但是知道一个,直子想了一下说。有一天啊,天很热,那个车站的大胖调度来找Thomas,跟Thomas说,‘你那条线上的活儿太多了,虽然你工作很努力,但是你需要有人帮助。’‘太好了,可是谁能帮着我呢?’Thomas问。大胖调度说:‘我们从英国给你找了一个帮手来,但是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到。’过了一些日子,一天早上Thomas看见一个粉色的跟他长得差不多的火车停在一个轨道上。‘这不是我的妹妹吗?’Thomas高兴地说。那个新来的粉色火车看到Thomas也很高兴,‘真的是你吗,Thomas?’原来他们都是在一个工厂里,按照同一个图纸,设计制造出来的同一类型的火车,后来Thomas去了Sodor岛,他的妹妹去了伯明翰,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Thomas可高兴了,你想他跟妹妹好多年没见了,现在一下见到了,能不高兴吗,而且还和妹妹在同一条线上拉东西。他们就互相帮助,Thomas累了,他妹妹就替他拉东西,运客人。妹妹累了,Thomas就替妹妹拉东西,他们休息的时候也并排停在一起,互相讲故事。。。
我也想有个妹妹,小男孩咬着手指头说。我一直就想有个妹妹,但是妈妈总不给我生一个,我要有个妹妹该多好啊。
我出神地看着窗外,心也随着海上的波涛在不断地上下起伏。天上笼罩着一层层的浓云,连一丝阳光也看不见。风猛烈地吹过来,远处的海面在汹涌着,高高的浪头一浪接一浪地向着岸边扑来。往日平静的碧蓝的深海,现在像是黑暗的群山,夹着巨浪滚滚而来。海滨公路蜿蜒曲折,大巴不断地左拐右拐,在风里颠簸地行驶,像是一艘海上的船只,有时眼看着要撞上岸边的护栏,但都被司机灵巧的驾车躲过去了。想起这两个星期以来发生的事情,真让人感叹。两个星期以前,我还在W城实习,准备实习一结束就飞回北京去跟小萍一起举行婚礼,现在我却跟直子坐在一个逃生的大巴上,在阵阵狂风中驶向一个避难所。命运对我来说一直像是一条平坦而笔直的大道,在这两个星期里却突然拐了一个急弯,打破了预定的轨道。这个急弯会通向哪里?前面是否还有急弯?我同样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小萍现在一定会很着急。我掏出手机来,手机上显示信号很微弱。我拨打了几次小萍的号码,不是打不通,就是刚一接通就断了。
直子还在给小男孩讲着故事。她看着小男孩的时候,眼里露出了一股真诚的母爱,连苍白憔悴的脸庞也显得美丽了许多。当我看着直子的时候,我为她的真诚和善良触动,一个自己还病弱得照顾不好自己的人,却能这么耐心的照顾着陌生的孩子。我看着她的时候,直子也在看着我,眼里带着微笑。风从大巴的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车里有些凉,我把一件外衣脱下来,罩在直子和小男孩的身上。
海上的风浪越来越高,波浪猛烈地拍打着岸边的岩石,越过岸边的护栏,砸在公路的柏油路面上。海水像白色的泡沫一样在公路上四散开来,流到路边的沟里和草丛里。往日和蔼的海面,此刻像是一个暴怒的人,带着狰狞的面孔,在咆哮着。大巴内的人们都紧张地看着外面,空气里充满了恐惧和躁动的情绪。直子的注意力好像都放在了小男孩身上,专心地给小男孩讲着故事。小男孩开心地笑着,忘掉了找不到妈妈的难过。小男孩信任地依靠在直子的身上,一只小手揪住她的胳膊,像是缠着自己的妈妈讲故事一样。直子的脸上露出一种自信的微笑,这种微笑是这一星期来我第一次见到,第一次让我感到那些曾经笼罩着直子,让她想自杀的抑郁和绝望的阴霾彻底消失了。
啊~~~~~~~~~~~
车内的人突然一齐惊叫了一声,我扭头一看,一排十几米高的巨浪已经越过了岸边的护栏,像是排山倒海一样向着海边公路扑来。岸边的一棵树像被雷劈开一样,毫无预兆地向着车前砸来,司机猛地一打方向盘,躲开了倒下的大树。车在猛烈转动之下失去了平衡,在风中摇晃了一下,跃下路面,向着路边的一颗树上撞去。司机再一次猛地转动着方向盘,让车身转了一个弧度,重新回到路面上来。与此同时,随着一声巨响和车内的无数声的尖叫,巨浪拍上了车顶,海水从车顶上滚落下来,大巴一瞬间被淹没在海水之中。前车窗的玻璃此时模糊一片,司机完全看不见前面的一切,像是盲人一样开着车。司机开始脚踩着闸减速,但是车在巨浪的冲击下向侧面歪倒,翻到在柏油马路上。车身在惯力的作用下,擦着地面向着海边的护栏撞去。
车内的人滚到一起,车身的铁皮在柏油路面上蹭出一流火星。窗玻璃的粉碎声,人们的嘶喊声,金属的撞击声,马达空转的轰鸣声,车身在地面上滑行带来的刺耳的摩擦声,这一切都被巨浪吞没。轰隆一声闷响,大巴撞开了岸边的护栏,掉进了波涛汹涌的海里。
咸涩的海水涌进车里,我像是掉进了游泳池里,耳边是一阵阵的带着震动的响声,遥远而又朦胧。我努力睁大眼睛,发现自己悬浮在车厢中央,看见直子的身子背靠在窗户上,身上被数块玻璃划伤,冒着斑斑血迹。小男孩压在直子的身上,在惊恐地喊叫着。直子背靠着窗户框子,两只手用力托着着小男孩的身体,张着嘴在向我喊着什么。我听不见直子的喊声,俯下身来,伸手去拽她的胳膊,想把她拽着跟我走。直子用力把我的手甩开,把小男孩推到我面前来。我接过小男孩,直子的脚顶着后面的窗户框,双手用力推了我的身体一下,把我和小男孩从车厢的另一侧破碎的窗户中推出了车外。
咸涩的海水呛了我一口,我抱着小男孩浮在冰凉的水中。一条色彩斑斓的小鱼从我的眼前游过,鱼尾巴摇晃了一下就消失在车厢里。我用在游泳池做救生员时学到的知识,一只手拽住小男孩,不让他抓住我,另一只手划着水,两只脚轮换着踩水,把小男孩拽出水面,向着岸边游去。好在大巴掉下来的地方离海岸很近,我一下就游到了岸边。在海浪的汹涌下,海水已经和岸边几乎一般齐了。一个大浪从后面扑过来,把我和小男孩推到了岸上。我把小男孩放在岸边的一块岩石上,小男孩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被惊吓得不停地哭泣。
妈妈,妈妈,小男孩吓得只会说这两个字。
我回头看时,只见大巴车厢在像是慢动作一样地缓慢地下沉。海水从破碎的窗户里不断地涌进去,像是黑夜笼罩着大地一样,淹没了车厢。几个人头在海面上漂浮,像是大巴里逃出来的人。
掰开小男孩的胳膊,我回身一猛子扎进了水里,向着大巴沉没的地方游去。我没有跟小男孩说话,虽然我很想跟他说一句,乖孩子,别怕,我马上就回来。或者跟他说,孩子,快往高处跑。但是我不能跟他说这一句话,因为这一秒钟安慰他的时间,很可能决定另外一个人的生与死。我想,小男孩虽然被惊吓,虽然在哭,但是至少是安全了,也许别人会把他抱走,也许他会自己跑开,至少他已经在岸上了。而直子还在被水淹没的大巴里。我想起了小萍跟我说要我安全回去,想起了小萍肚子里的孩子。我想小萍要是在这里,一定会拽住我不让我再扎进水里。但是我无法看着直子跟着大巴一起葬身海底。
坚持住。我一头扎进了大巴沉没的地方,快速地向着水下游去,心里祈祷说。千万你要坚持住,给我几秒钟的时间,等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