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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六章(7)

(2014-01-05 06:44:37) 下一个


起风了,一阵风很猛地刮了过来,吹得车都有些摇晃起来。难道这就是飓风要登陆的前兆吗?我摇下车窗,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风猛地穿过车窗,夹带着海水的潮湿味道和哗哗的海浪的声音。如果是往日我会很喜欢这样的凉爽的风和海浪的声音,但是现在它们只让我觉得恐惧,让我感到是飓风在发出警告,预示着卡洛斯要提前到来,而且可能比预告的更加猛烈。路灯的笔直的灯杆似乎也被风摇动了,灯光像是醉了的游人,在四处晃动着。我看到很多高楼的窗户都是黑的,几座路过的旅馆也一多半窗户黑着灯,像是很多人都已经撤离了这座城市似的。我从来没有经历过飓风,想起来就想起台风和海啸,记得在电视上曾看过很高的海浪扑向岸边,狂风把很粗的树连根拔起,房屋被吹掉了一半房顶的样子,想到这些我眼前就出现了医院的房顶被吹掉的惨景,更加担心直子。

窗玻璃上落下了几个稀疏的雨点,月亮已经不见了踪影,黑色的云被风推着在天上飞快地移动着,漫过了downtown的高耸的楼群。窗玻璃被雨点打得模糊了起来,我打开雨刷,开开空调,让雨刷左右摇动,把雨点清除掉。冷气从空调口冒出来,吹在胳膊上感觉凉飕飕的。黑夜里我睁大眼睛辨识着路牌,虽然上次曾经去过大学生的房子买过一次海洛因,但是在陌生的城市里,那些陌生的街道名字让记忆变得模糊。中间我走错了一条路,再也开不回来。我怕一直开下去会开出城,就不得不一边开车,一边用手机拨通了大学生的号码,让他告诉我该怎么开。在他的指引下,我回到了似曾相识的一条街上,按照他说的路线继续摸索着往前开。十五分钟后我终于找到了他的房子,松了一口气。我把车停在他的屋子前面的一处树荫下,留了一个心眼,只从旅行包里拿出了一千块钱放在兜里,把旅行包塞到车座底下藏起来。

风比刚才更大了,树枝在呼啸的风声中摇晃着,雨点透过稀疏的树枝打在地上,在水泥的步行道上砸下斑斑痕迹。蟋蟀在黑暗的草丛里持续不断地鸣叫着,周围的住房在风声里沉默着,像是一块块黑色的岩石。

不远处黑影里停着几辆车,车里好像有人在向我这边看,我看不清楚,但是我的第六感官能够感到车里射出的目光扫在我的身上,似乎有人在黑暗里打量我。风推着我往前走,让我无法停住脚步。我踏上大学生门口的三层石阶,按响门口的灰色门铃。门裂开了一条缝,灯光从里面流泻了出来,缝隙里露出了大学生的半个脸。

风太大了,快进来,他向我作了一个手势说。

我看着大学生,觉得他的神态不怎么对。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似乎带着一种不安,一点儿也不像过去的那个大大咧咧的他。我看见他的眼睛越过我的身体,扫向了路边黑影里停着的那几辆车,那个有人在黑夜里盯着我的车。我突然浑身起了一阵战栗,内心里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在门口犹豫着,不知道该进去还是扭身离开这里。空气里似乎隐藏着一些不对劲儿的东西,虽然我说不出来是什么,但是肯定不是好事儿。

 

窗外传来了一声闷雷,室内的灯突然灭了。黑暗像是恶兽一样吞噬了屋子,屋内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大学生和我在门口通向客厅的走廊上都止住了脚步。

沉默笼罩了屋内,

几道闪电接连不断地从窗外闪了进来,照亮了客厅,也照亮了在客厅边上的大学生。他的脸色在断断续续的闪电下显得很苍白。闪电打断了我的思路,把我的目光从黑暗里拽到大学生的脸上,我看到他的眼睛在一明一暗中充满了恐惧。厨房里什么东西响了一下,像是一只猫蹦上了桌子,碰翻了桌上的盘子。闪电好像是悬在了半空里一样,大学生的身体哆嗦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凝结起来,显得很紧张。

电灯过了几秒钟又亮了起来,好像断掉的线路自己恢复过来了一样。大学生长喘了一口气,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带着我走进了客厅。他的客厅不大但很凌乱,里面有两个颜色发旧的沙发,一个栗色的电视柜,一个白色的书架和一个棕色的桌子。家具的颜色一点都不配套,好像是东拼西凑起来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和录像带,顶上还挂着一盆吊兰。吊兰的绿色的长长的叶子垂下来,遮住了书架的一部分。屋子里空气污浊,到处充满了烟味儿。四方的棕色桌子摆在两个沙发中间,上面摆放着一个白色的天平和几个银灰色的砝码,旁边放着几个半空的啤酒瓶和一个堆满了烟头的烟灰缸。靠在墙边的沙发上散着几本杂志,对面的电视柜前放着一个游戏机和几个遥控柄,还有一些录像带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

坐下吧,大学生伸手示意我坐到沙发上。刚才的雷电太吓人了,我还以为要把这屋子给劈成两半呢。

不坐了,我摇头说。还有紧急的事儿,要赶紧回去。

厨房里又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声,像是椅子在地上滑动的声音。我扭过头向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响声在那一刹那停止了。刚才厨房就响了一声,现在又响了一声,不会是厨房里藏着什么人吧?想起进门时大学生脸上的紧张神情,还有门外不远处的树荫黑影下停放的几辆车,我突然有些不寒而栗。这是不是一个陷阱呢?如果是一个陷阱,现在门外车里的人可能已经把前门的路给堵住了。我打量着房子四周,看看有没有可以逃走的地方。客厅的窗户紧闭着,门也紧紧的关着,通向后院的走廊被厨房的墙壁挡住,看不到通向后院的门。

大学生看着我的脸,似乎知道了我在琢磨厨房的响动。

噢,我的猫,大学生解释说。它老喜欢在厨房走动。你喜欢猫吗?

喜欢,我说。

我的大脑在快速地思索着,想着可能出现的结局和应对的办法。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于是决定铤而走险,希望这不是一个陷阱,拿到海洛因后赶紧走人。也许厨房里真的是一只猫,大学生的紧张神情是被闪电和雷声吓得,我想。

我们以后再谈猫好吗?我停顿了一下说。我得拿到东西赶紧回去。

你要多少货?他问我说。

看你的价钱。

上次我给你的是什么价?

三百元一克,我说。

这次我给你两百元一克怎么样?他拿起桌上的半瓶啤酒喝了一口说。

不错,那我要一千块钱的。我想了想,决定先说要一千块钱的,等把白粉拿到手再说还想多要一些。

钱带来了吗?

带来了,我从兜里掏出一千块钱来说。

把钱给我,大学生放下啤酒伸出手来说。

你把货拿出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看着他说。

大学生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他走到一个抽屉边,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装着半口袋白粉的朔料口袋。我继续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厨房被一面墙挡住,再也没有什么声响。难道刚才的响动是我紧张所产生的错觉?雨水继续打在窗户上,窗帘掀起的地方,可以看到玻璃上变得雾蒙蒙的。一辆汽车从街上开着大灯驶过,车灯把窗户照亮了一下,随即消失了。大学生把白粉倒了一些在另外一个空口袋里,把口袋放在天平上称了一下,又用小勺往里面舔加了一些,然后把朔料口袋拿下来,把口用一根皮筋给封上。

货在这里,他掂量着手里的朔料口袋说。钱?

我一手拿过朔料口袋,一手把钱递给大学生。

大学生拿过钱,数钱之前眼睛瞄了一眼书架的方向,让我觉得很奇怪。我的眼睛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书架。书架顶端的吊兰下,有一个黑色的东西在反射着室内的灯光,像是一小块玻璃隐藏在绿叶中。血液一刹那间冲上了脑门,让我一下呆住了,身子像是石头一样凝固住,无法动弹。隐藏的摄像头!果然这是一个陷阱。过去听说过警察扫荡毒品是会故意布下陷阱,以为那些只是传说,现在终于亲眼看见了。门前黑影里的汽车,厨房的响动,大学生的紧张的面孔和心神不定的眼睛,现在这一切都有了答案。

摄像头的黑乎乎的镜头正对我和大学生站着的地方。我走进了一个陷阱,被这个看上去很真诚的大学生给耍了。毫无疑问,警察正躲在厨房里,也许端着咖啡,眼睛通过一个计算机屏幕一样的监视屏,在看着客厅里发生的一切暗自得意呢。想想我幸亏没有把两万块钱都拿进来,不然的话要是被抓住还要更麻烦一些。可是我必须离开这里,飓风就要来了,直子还在医院里,我还得回北京,我可不想这时候被抓住。我有一种想拔腿就跑的冲动,但是大学生的身体挡在我前面,前门是关着的,等不及我打开前门,厨房里藏着的警察就会跑出来抓住我。后门我看不到,想必也是关着的,而且往后门跑的时候必然要经过厨房,厨房里的警察就会轻而易举地抓住我。

我扫了一眼客厅的窗户,窗户拉着一层布窗帘,也许我可以抢过桌子边的一把折叠椅,用它砸碎玻璃,从窗户里跑出去?有椅子在手,大学生可能也不敢离我很近,如果他接近我,我还可以用椅子扫他一下,给自己争取几秒钟的时间?但是厨房里的警察肯定会出来,而且窗户外面要是有纱窗怎么办?我肯定没时间去打开纱窗。

我站在客厅里,几乎绝望了。就像是一只掉进陷阱的猎物,打量着四周的墙壁却无法逃脱。大学生有些诧异的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不自觉的看了厨房一下,手对着摄像头举起来,像是在对摄像头做一个手势,告诉藏在厨房里监视着客厅动静的警察说,可以出来把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蠢家伙抓走了。

 等一下,我说。车里还有一些钱,我要再买一些。

什么?大学生的手放了下来。

我没把钱都带在身上,我一边说一边从客厅向门口的走廊移动着。你知道,我怕上当,所以把钱一部分放在车上了。你给我的价格很好,机会难得,所以,我现在要去把车上的钱都拿来。我这就回来,或者你可以跟我一起去车上拿钱。

大学生疑惑地看着我语无伦次的说着话,看得出来他半信半疑,在犹豫着。我边说边绕过他的身体,迈到了走廊上。厨房里响了一声,像是有人撞了桌子一下,发出玻璃杯掉在地上破碎的响声。两个粗壮的黑影从厨房里闪了出来,大学生像是恍然大悟似的,猛地倒退一步,把身子横在了我和门之间,堵住了我走向门口的去路。厨房的黑影迈到了走廊上,通向后门的通道也被堵死了。两个身材魁梧的便衣警察一样的人对着我微笑着,像是猎人在欣赏被关进笼子里的猎物一样。其中的一个年轻的家伙手里拿着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我。

不要动,我们是警察,一个老一点的家伙边说边向我走来,抓住了我的胳膊。

着什么急走啊?老警察微笑着说。外面雨太大,来,跟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再走。

年轻警察把枪插回腰里,用力把我的双手扭到身后,掏出一把银灰色的手铐把我的两个手腕给铐在一起。他推搡着我走回厨房,让我坐在里面的一张长方形的桌子靠墙的一把椅子上。果然像我想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监视器,摄像头的黑白图像清晰地显示在监视器上,可以看见和听见客厅里的一切动静。

别想耍聪明逃跑。老警察把被撞歪的桌子挪动了一下说。即使你跑出门也没用,外面的车里都是我们的人,到外面也是把你抓住。再说,都给你录像了,而且你的车还在外面吧?一查车牌就能找到你。

年轻警察把我手里拿着的朔料袋拿过来,扔到了桌面上。大学生走到厨房来,抱着胳膊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我瞪着他,要不是手铐把手给铐住了,真想站起来冲他的脸上给他一拳。

哥们儿,对不起,大学生满眼歉意地对我耸耸肩说。我他妈的也是没办法,他们抓住了我,逼着我立功赎罪,我只好给知道的主顾打电话,该着你倒霉。

老警察不慌不忙地坐在我对面,手里掂量着朔料口袋,像是在玩一个猫抓老鼠的游戏一样的看着我,享受着猎物被捕捉到且无法逃脱时的快乐。

啧啧,怎么才买这么点儿啊,这么好的价格还不多买点儿?老警察看着我说。这回没什么可说的了吧,海洛因是从你手上拿来的,摄像头也都照得清清楚楚的,你把钱交给他,把海洛因拿在手里。瞧瞧,人赃俱获,等着上法庭吧。

这么严重吗?我问老警察说。我都不知道,以为被抓住顶多就是被教育一下放出来呢。

你是第一次被抓吗?老警察问我说。

是第一次,我说。

以前没前科?

没有。

那还好,老警察说。如果真的没有前科,也没有别的违法行为,比如说逃跑啊什么的,那就是一个小案子了。你的交易金额不大,又是第一次被抓。像你这样的情况吧,一般要罚一下款,至多会监禁六个月。你是学生吧?

是啊,我说。

那样法官可能会从轻处理的,老警察说。也可能就是罚点儿钱了事,不让你坐监狱。每个季度我们都会扫荡毒品一次,每次会抓到几百人,大多是像你这样的倒霉蛋。只是你这一段要在局里呆着,要等到上法庭以后,才能交罚金被释放。

要等多长时间?我焦急的问。

说不好,老警察打着哈欠说。反正这两天肯定不行了,再说飓风一来,谁也不知道以后怎么样。你别想那么多了,就好好待着吧。

年轻警察懒洋洋地端着一杯咖啡坐在老警察旁边,老警察问话时,年轻警察就拿着一杆笔在旁边记录着。

你的名字我怎么觉得这么熟悉呢?年轻警察看着手里的记录问我说。我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你?

不记得,我说。好像没有印象。

年轻警察看着我的名字思索着,突然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脑门。他拿起桌上的乱放着一本漫画,翻开一页,指着漫画上面的作者名字问我。

这是你吧?他说。我刚才在这里翻看杂志,就看到了这一本。你看我记性好吧,他们都说我过目不忘,有照相机一样的记忆,特适合做警察,看了一遍你的名字就记住了。

就是我,我抬头说。今天我还在画来的。

真的啊,年轻警察兴奋地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说。太他妈难得了。你不知道,我从小特别喜欢漫画,收藏了很多漫画,也订了各种漫画杂志,Stan Lee还给我签过一次名呢。

我可以送给你一幅原作,我说。今天刚画好的。

太好了,他说。在哪里呢?

在我的一个朋友那里,我说。如果你跟我一起去找她,我跟她说几句话,就把刚画的画送给你。

这可不行,年轻警察瞥了一眼老警察说。要不你在这个杂志上给我签个字吧,说不准哪天你成了Stan Lee,我好拿出来显摆一下。

可是我没法儿动,我挪动了一下手臂给他看手铐说。

给他松了手铐吧,老警察说。一个学生,不会怎么样的。

年轻警察给我松了手铐,把漫画杂志和一只笔递给我。

外面雨好像小了一些了,老警察插话说。先把他押到车里,让人把他送回局子里去,咱们再接着等后面来的人。

你看他也没买多少海洛因,要不咱们就给他放了吧,年轻警察跟老警察商量说。咱们再接着等大鱼。

那怎么行,老警察说。小鱼也是鱼,要是咱们钓不上大鱼来,小鱼也好用来交差的。

 

老警察站起身来,把桌上的海洛因收在一个做证据用的大朔料口袋里,提在手里,示意我跟着他向厨房外走去。年轻警察跟在我后面,手里卷着那本漫画杂志,磨磨蹭蹭地走着。走到紧挨着客厅的楼梯口的时候,老警察回头叫我站住,示意我后面的年轻警察给我铐上手铐再出门。显然老警察怕我出门跑掉,而我也知道,一旦被铐上,出门进了警察的车,就只好去警察局,再也没有机会可以逃脱了。要是那样的话,还自己待在医院的直子怎么办?她弟弟不来了,而飓风就要来了,她会不会有危险呢?年轻警察碰了我的胳膊一下,像是在提醒我,要想跑,现在是唯一的机会了。

我没有再想下去,抬起腿,身子一跃,蹿上了楼梯。老警察手疾眼快,伸手向我的胳膊抓来,指尖触到了我的胳膊肘。我猛地甩了一下胳膊,把他的手甩开,一下迈上了好几个台阶,向着二楼跑去。我的肋骨在楼梯的拐角处被撞了一下,火辣辣地疼。老警察的身子往后歪了一下,随即敏捷地反应过来,重新找到了平衡,拔腿迈上楼梯向我追来。年轻警察跟着老警察跑上了楼梯,一边跑一边喊着要我停下。我冲进了一间像是主卧的宽大的房间,屋里黑黑的,一个人也没有。我抓住卧室的门,把门疾速地关上。老警察的身子撞到了门上,把门撞得颤抖了一下。我一边锁上门,一边用身子顶着门,以免警察从外面把门撞开。

开门,老警察在门外严厉的喊道。你这个笨蛋,你想再加上一个拒捕罪吗?

我闪开身子,跑进了浴室,随手把浴室的门也给锁上。现在这两道门,可以给我一两分钟的喘息时间了。我一步跨上白瓷的浴缸,扯下浴缸旁边的窗户的窗帘,把窗户拧开。黑漆漆的夜里,一股冷风夹着雨水呼啸着从窗外卷进来,雨滴冰凉地打在我的脸上,顺着脸颊流下来。我用手撑着窗台,抬起一条腿迈出了窗户,让脚踩在墙壁的砖缝上。墙壁被雨水浇得有些滑,脚只能吃上一点儿劲儿。我挪动身体,面向屋内,把另外一条腿也从窗户里迈了出去。窗户的铁棱硌得我的手很痛。门口砰地响了一声,像是卧室的门被撞开了。随即我听到老警察在喊踹门。哐当一声,浴室的门也被一脚踹开了。老警察从门口向着窗口扑过来,后面跟着年轻警察。我冲着老警察微笑了一下,手一松,身体沿着墙壁滑了下去。记得我初中的时候看过一本号称是日本自卫队的格斗教材,上面详细地讲解了一条从高处往下跳的生存之道。教材说,如果你沿着墙壁滑下去,在快到地面的时候,用脚猛踹一下墙壁,让身子横着摔出去,就会在很大程度上减轻撞击到地面的冲击力,这样即使从五层高楼上往下跳,也不会摔死。我上高中的时候曾经拿学校的院墙试验过,果然是摔得不重,但是贴着墙往下滑,皮肤会被蹭破得很厉害。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顺着墙壁往下滑着,粗糙的墙壁磨破了我的胳膊和腿,身上一阵火辣辣地疼。快到地面的时候,我紧张得忘记了用脚踹墙一下,所以身子不是横着出去,而是重重地落在了墙下的草地上。

我仰面朝天倒在松软的草地上,看见二楼浴室的窗户里探出两个脑袋在看着我。我站起身来,对他们挥了挥手。草地前一辆车里走下了一个男人,他惊异地看着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我想他是又一个被大学生哐来的买毒品的人,正在跟我一样懵然无知的要去按门铃。

快跑,我对那个人喊道。这里是陷阱。警察在里面。

那个人听见了我的话,扭头跑到车边,钻进了车内。不远处的一辆停在树荫底下的车门打开了,一个穿着警服的警察从里面钻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手枪。二楼浴室的窗户里老警察把头缩了回去,年轻警察冲我微笑了一下,把窗户给关上了。

我拍了拍屁股上的泥,一瘸一拐地沿着后院跑了出去,在不停的雨水中消失在一片树荫的黑暗里。

 

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半了。飓风到来的前夜,H城像是个死城,出租车司机们一定或者是撤离了,或者是载人去城外了,我冒着雨水,在一个街口站了两个小时,只看见五辆出租车,其中四辆都载着客,从我身边直驶了过去。我没敢回去开走我的车,因为我怕那些警察们还等在那里。那个大学生为了立功赎罪,也许给不少人打了电话,这下警察们不会把他送上法庭了,倒可能给他发一笔奖金。出租车司机沉默地开着车,一言不发。

车上的电台里在播放着最新的飓风警告。卡洛斯飓风像是不断一个长大的怪物,在大西洋上已经由二级飓风升级为三级飓风,向着H城的方向加速移动着。越往海边走,建筑物里的灯光越少,风越大。在经过一段空旷的地带时,大风把出租车吹得摇晃起来。出租车司机诅咒着,把车速减了下来。

人都在离开海边,你干嘛往海边去啊?出租车司机气恼地说。没听见飓风警告吗?你要是想从海边回来,出租车你都找不到了。

 

在病房门口,我透过玻璃往里看了一眼,墙角的地方有一盏夜里照明的小灯,昏暗的灯光下,屋里静悄悄的。我轻轻推开门,闪进了病房。我静静地关上屋门,走到床边,拉出床底下放着的我的一个背包,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来。悄悄地脱下早已湿透了的衣服,我换上了一件蓝色的T恤,和一条黑色的短裤,把换下来的湿衣服卷成一团,塞到床下。床头柜上的花瓶里的那些各种各样颜色的花在黑夜里开放着,有的花已经凋谢了。一片火红的花瓣落在光滑的柜子面上,椭圆形的花瓣像是一只小船,搁浅在岸边无法动弹。我伸手拾起花瓣,把它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着,闻着花的香味。花瓣依然散发着一股清香,脆弱的叶面轻轻地触摸着我的手掌。在黑暗里伫立了一小会儿,我把花瓣放回到花瓶里面,让它依靠在一个绿色的枝叶上。我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喘息,扭过头来,看见直子已经从睡梦里醒来,睁开了眼睛,在看着我。

你回来了?直子低声问我说。刚才你上哪里去了?我醒了没看见你。

去买海洛因去了,但是没有买到,我俯下身看着直子说。

没买到也没关系,直子说。我自己能忍住。

 

直子用手撑着床栏杆,像是要坐起来。我俯下身抱住直子的肩膀,让她坐起来靠在床头上。墙角的小灯被我的身体挡着,她的脸隐在暗影里,像是一朵黑色的花。直子扫视着我的全身,眼睛停留在我蹭破了皮肤的地方。直子的眼神闪过一丝惊讶和疑惑,随后变成了一种心疼的神情。

腿上和胳膊上怎么破了?

在地上滑了一跤,摔的,我说。

让我看看,直子伸出手来说。

直子的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还在往外渗血的胳膊,柔软的手指轻轻地触摸着伤口,凉凉的像是止疼的冰块。

现在还痛吗?直子的眼神里带着担心问我说。

不痛,就是破了一点儿皮,过两天一结疤就好了,我笑笑说。

抽屉里有创可贴,你拿过来给我。

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找出几个创可贴来。直子伸手要过去,细细地撕开口,让我把胳膊放在她的面前,给我慢慢地贴上。

这回好点儿吗?

好多了,我说。贴上就不疼了。

腿上的我也给你贴吧,直子看着我的腿说。

不用了,我自己来,我说。

我拿过剩下的创可贴来,一张张撕开,把腿上的伤口盖住。刚才火辣辣的伤口,现在感觉不到那样的疼了。我拉过一把椅子来,坐在直子身边,看着她。直子好像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当我看着直子的时候,一切懊恼和身上的伤痛都消失了。

外面的雨依旧在下着,墙角的小灯还在亮着,屋子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桔黄色之中。窗外闪电的光不时闪进屋子里来,隆隆的雷声在远处的天际消失。除了雷声之外,四周没有一点动静,床像是月夜里的一叶小舟,在一丝风也没有的平静的水面上停滞不动。直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的,在黑夜里凝视着我。

有飓风的消息吗?直子问我说。

刚才回来的时候在出租车里听见广播说,飓风由二级变成三级飓风了。

出租车?你坐出租车回来的吗?

嗯。我点头说,知道说漏了嘴。

你的车呢?

丢了,我咳嗽了一声说。

丢了?直子皱起眉头问我说。

丢了。我重复说。

在哪里丢的?

路边,车放在那里,后来。。。。就没了,我说。

所以你就打出租回来的?直子喘了一口气问我说。

嗯,我说。

我不信,直子说。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哪里有一会儿就丢车的呢?

车不重要,我说。

什么重要?直子问我说。

让你能够安全的离开这里。

 

一个响雷咔嚓嚓一声在窗外炸响,像是要把玻璃震碎似的。屋子被闪电照亮了一下,照得直子的脸色苍白,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你听这雷声,直子的身子有些颤抖地说。刚才我觉得好害怕,真怕自己一个人在这里。

我要明天亲手把你交给你弟弟,看着你和你弟弟一起离开,我才会离开。现在虽然有些晚了,但是给你弟弟打个电话好吗?看样子飓风还要提前到来,让他早些出发,明天早点儿到,别赶上飓风。

弟弟刚才来过电话了,直子说。

你跟他说了让他早些来吗?

没有,直子沉默了一下说。我叫他不要来了。

不让他来?为什么?

太危险了,直子低头说。现在人们都往城外走,我不想让他进城来接我。爸妈去世的时候都嘱咐我,要我好好照看弟弟,我没能照看他,已经对不起爸妈的嘱托。我不想让他因为我陷入危险之中,万一弟弟出了什么事儿,我会后悔死了。

我心里叹息了一声。世上总有些很善良的人,总是想着别人会怎样,为别人担心,而不管自己处在什么境地。如果直子弟弟不来接她,那她怎么办呢?我现在有些后悔没有去把车想办法开回来。其实如果我在大学生的房子附近藏着,趁警察不注意,也许我还能把车开回来,那样我就可以直接开车送直子回小镇了。但是现在已经都晚了。明天怎么办呢?

我能抽根烟吗?我问直子说。

抽吧,直子说。现在也没人管了,我也想要一颗。

我低头到床下,翻开刚才脱下的衣服,在衣兜里摸索着找烟。我摸到了烟盒,拿出来看时,一盒烟都已经被雨水泡湿,没法儿抽了。我苦笑了一下,把烟盒让她看了一下,扔到了墙角的垃圾捅里。

 

你这样做得很对,我说。是不应该让你弟弟在飓风登陆的日子来接你,那样的确太危险了。如果我的车还在就好了,就能直接把你送回小镇去了。没有车就没法儿送你走了,但是我会在这里陪着你,跟你坐医院的车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直子问我说。车没了,身上还蹭破了这些伤口。遇上坏人了吗?让坏人打了吗?

没有,我说。遇到警察了。警察和卖毒品的一起设了一个局,在抓买毒品的。

他们要把你抓走,你就跑了?你不跑没关系的,初犯都没事儿,他们吓唬你来的吧?

没吓唬我,我说。是他们要把我带走,我就跑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回来,等你明天和弟弟安全离开后,再回去自首,我说。不想让你一个人在飓风前夜留在这里。

 

你能坐到床上来吗?直子问我说。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挪动身子,跟直子并排坐到了床上。

抱着我好吗?直子说。我毒瘾可能上来了,现在特别难受,想打一针。

我抱住直子,感觉直子的身体开始痉挛起来,像是毒瘾发作了的样子。直子用力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了进去,像是在忍着剧痛一样。我感觉直子的心跳在明显加快,呼吸紧张,额头上冒出一层虚汗。直子看着我的眼神开始变得空洞,变得迷茫,像是进入了一个黑暗的世界。我伸手箍住直子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身上。直子的脸色苍白,紧紧的闭着嘴,用我的肩膀堵住嘴,像是想喊叫但是在压抑着自己。过了一会儿,像是无法抵抗内心的魔鬼,直子的身子挣扎着,想要摆脱我的束缚,但是我更紧的抱住直子,怕一松手她就会撞到墙上去。我知道吸毒的人一旦得不到毒品,会陷入深深的抑郁和沮丧之中,这种抑郁和沮丧极易使人丧失对生活的欲望,而选择自杀。我最担心的也就是直子自己在病房里,没有毒品的时候会做出绝望的事情来。好在直子的身体病得很虚弱,胳膊很瘦,体重也减少了很多,虽然她尽力挣扎,但是无法挣脱我的手臂。

过了有一个多小时之后,直子的毒瘾渐渐过去了。她不再使劲儿挣扎,而是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慢慢平静了下来。

刚才我觉得特别难受,幸亏有你在,直子小声说。有你抱着我,我感觉好多了,没那么痛苦了。

好好睡觉吧,我抚摸着直子的头发说。你累了。

直子听了我的话,闭上眼睛,在我的怀里睡着了。她睡着时的脸平静如水,什么表情也没有。我伸出手指去触摸了一下她的鼻子,鼻子上的虚汗既冰凉又湿。

黑夜笼罩着房间,我靠在床上,直子在我的怀里躺着,我们像是在坐在一只失去了船舵的小船上,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漂浮,等着风暴的到来。窗外的风一阵紧似一阵,不断地推动着窗棂。街上传来一个垃圾桶被吹翻的声音,一些铝制的罐子在街上铛啷啷地响着滚过。

我知道,飓风像是吹着胡哨的死神,在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直子的弟弟不来了,我的车也没有了。现在我只能祈祷明天坐上医院的车,把直子顺利转移到安全地带去。我想我可能无法赶回W城去上飞机了。当直子熟睡之后,我给直子盖上被单,走出房门,在楼道的僻静处给小萍打了一个电话,把一切都告诉了小萍。

车和里面的钱丢了都没关系,买毒品也不是多严重的事儿,只要你人能安全的回来就行,小萍担心地说。即使你不能及时回来,或者婚礼往后拖也没关系,我只要你安安全全的,好好的回来。要记住,你是肚子里的孩子的爸爸,千万不要让孩子没出生就失去了爸爸。明天你和直子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就打电话告诉我。要是明天夜里接不到你的电话,我就想办法飞到H城去找你。

飞往H城的航班估计都会因为飓风取消了,我阻止小萍说。你来不了了,也不要过来。

那我就到离H城最近的有航班的城市去,从那里我可以开车过去。小萍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很遥远和微弱,但是很坚定。

千万别,我大声地对着手机喊了一声。楼道里我的声音在回响着,病房里有人不满意地喊了一声,可能我把有些人给吵醒了。

不会那么严重的,我压低声音说。今天我看见医院的车转移走了好几拨病人了,明早我和直子会坐最早的车走。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回去的,也就是错过航班晚一两天而已。

想问你一句话,小萍沉默了一下说。假如说明天医院的车都挤满了人,只有你或者直子一个人能上车转移走,那你准备怎样呢?

我会让直子上车走,自己留下来的,我想了一下说。男的比女的在恶劣环境下更容易生存。

知道你就会这样的,小萍叹了一口气说。可是你想没想过我在等着你回来?你的孩子也在等着看到自己的爸爸。如果你留在那里,在飓风里万一有什么好歹----

我会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不会出危险的。

好吧,小萍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要多注意安全,如果不能离开那里,自己想办法保护好自己。如果你真的很爱直子,即使跟她一起去小镇,不回来我也不会怪你的,只要你自己好好的安全的活着。我会自己把孩子生下来养大-----

别瞎说,我打断小萍说。把直子送到安全的地点之后,我就会回来的,你在北京等着我,我一定会回去的,希望不会太晚,这样我们还能如期举行婚礼。

我相信你,等着你,小萍沉默了一下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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