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的时候,海边小镇上突然热闹了起来。不断有旅游团的大巴带着各地的游客途径这里前往各个风景旅游点,在这个虽然说不上多么美,但是有灯塔有礁石有海滩有餐馆有洗手间的地方停下来休息。从车上下来各种肤色,穿着各种衣服,讲着各种语言的人。他们在灯塔边摆好姿势拍照,在岩石上茫然地眺望大海,在餐馆里张着嘴闭着嘴咀嚼当地的海鲜。也经常有人迈进咖啡馆里来,点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坐在小圆桌前品尝一下咖啡馆里自制的甜点。
天空阴霾的下午,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少年站在柜台里,正在一边用搌布擦着盛满咖啡豆的一个玻璃盆,一边眺望着窗外。对他来说,窗外的风景早已习以为常,但是他依然喜欢看着窗外礁石上的灯塔和远处海上的白帆,还有咖啡馆前面鹅卵石铺成的路。咖啡馆布置得很优雅,墙上挂着一些照片和画,屋内的光线被调得很柔和,柔和得像是揉进了褐色的咖啡豆。他是一个勤奋的好孩子,下学之后每天在咖啡馆工作。没有客人的时候,就清理柜台,擦桌子,扫地,总是闲不住。此刻他在等待镇上的一个女孩来,那个女孩经常到咖啡馆来找他,凑在柜台边上跟他说话。女孩有着纤细的身材,洁白的牙齿和迷人的微笑。镇上所有人都知道女孩喜欢这个少年,因为她看他的时候,眼里总是带着似水的柔情和一种别样的眼神。女孩有一次跟少年说,想高中毕业后离开这个小镇去H城读书,问少年想不想去。少年憨厚地笑了笑,摇摇头没有说什么。为什么你不想离开这里呢?女孩好奇地问他。因为妈妈身体不好,我想在这里陪着妈妈,少年说。
少年擦完玻璃盆,低头继续用搌布擦着柜台上的玻璃。玻璃橱窗下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碟子,里面摆放着当天做出来的样式精致的甜点。少年的眼睛不时地瞥一眼门口,在等着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出现。那个女孩每天总是放学后到咖啡馆来,趴在柜台边上跟他聊一会儿天,然后坐在靠窗的一个小桌子上,读书或者做作业。女孩在这里的时候,即使外面很冷,即使天空布满了阴霾,少年总是感觉到屋里很温暖,很阳光,心里也快乐起来。
门口的铃铛叮咚响了一声,少年抬起头,看见从挂着彩灯贴着圣诞老人的图像的门口,走进来一个女人。女人穿着一件长到膝盖的乳白色掐腰羽绒服,左手牵着一个像是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右手臂上挎着一个精致的路易维登白色手包,腿上是一件厚实的蓝色牛仔裤,裤腿的下端塞在一双半高腰的黑色长筒靴里。女人的身后是一个穿着一件厚厚的皮夹克,肩膀宽阔,脸上显得有些沧桑,但给人一种安全感,看上去很成熟的男人。男人粗壮有力的手推着门,让女人和小孩走进屋里。外面的光线和冷风一起从门口钻进来,有些昏暗的咖啡屋顿时变得明亮一些起来。
少年知道,他们一定是从刚才在门口开过去的那辆蓝灰色的涂着灰狗标记的旅游大巴上下来的游客。那辆轮子上沾满雪泥的灰狗大巴疲累地停在咖啡馆前面不远的地方,像是一个历经风霜的老人,靠在路边休息。从敞开的屋门里,依然可以听见导游在喊着什么,看见背着背包的游客们在上下大巴。有的游客站在路边甩动着胳膊和腿脚,有的在眺望着海面,有的走进前面的一个餐馆去上洗手间。少年很羡慕那些旅游的人,也想有一天背上一个高高的行囊,带着喜欢的女孩出去旅游。来咖啡馆的很多是陌生的客人,有一个客人给他看了一张明信片,上面是黄昏中的布拉格广场的许愿池。他不知道那个他喜欢的女孩喜欢不喜欢布拉格,他想带着她去许愿池,站在地上走来走去的白鸽边上,跟女孩牵着手许个愿。
咖啡馆的门关上了,男人,女人和小孩一起走进屋来。他们在门口跺跺脚,让靴子上沾染的泥雪落在门口的垫子上。女人走到柜台前面,仰头看着柜台上方的价格表。小女孩拉着女人的手,两只好奇的眼睛盯着玻璃柜台里的样式诱人的甜点。男人沉默着站在女人的后面,漠然地看着屋内的摆设。少年看着他们,没有说话。他知道要给他们一点时间来挑自己喜欢的。
你要喝点儿什么?女人回头问男人。
什么都行,只要不是咖啡,男人说。这么多年了,一直喝不惯咖啡,一喝咖啡就睡不着觉。
这里有绿茶,给你来一杯热茶怎么样?女人依旧看着价目表,征询着男人的意见。
绿茶好,男人面无表情地说。不要冰块。
妈妈,我要这个。小女孩拽着女人的乳白色的羽绒服,胖胖的小手指隔着玻璃窗点着柜台里陈放着的一块巧克力慕斯奶油蛋糕说。
劳驾给我们来一杯摩卡,一杯绿茶,要热的,一碟巧克力慕斯蛋糕,和一杯纯果汁,女人对少年说。
摩卡里要cream吗?少年问女人。
Yes,please,女人点头说。
一共$18.5,少年的手灵巧地敲击着键盘。
男人从兜里掏出钱包,取出一张卡,递给少年。少年接过来,低头在机器上刷卡。
你们随便坐吧,少年抬头微笑说。一会儿我把饮料和蛋糕给你们端过去。
谢谢,女人微笑着说。
女人领着小女孩走到窗边,脱下外面的乳白色的长羽绒服,在窗边的一个桌子坐下。女人进来后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座位,这里自然光线充足,虽然窗户的四周结着一些冰,玻璃上也有些哈气,但是并不妨碍女人去观察积雪掩盖的小镇的风景。窗户像是一面画框,从这里可以看见铺满松软的白雪的石桌,矮矮的几乎被积雪覆盖的树篱,石子铺成的带着雪泥的路,暗绿色的松枝和布满灰云的天空,还可以眺望到海上的峭壁和礁石上屹立的灯塔。
男人从洗手间出来,一边看着咖啡馆墙上的装饰,一边走到女人的桌子边来,坐在女人对面。他端起绿茶来喝了一口,把冒着热气的茶杯放在手里捂着,观察着咖啡馆里的动静。咖啡馆里几乎没有客人,只有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的棕色沙发上坐着两个小镇上的女人,她们在专注地叽叽喳喳地聊天,连手边的咖啡都忘记了喝。她们一定在那里坐了很久了,咖啡的热气和香味早已经消失在空气里。她们早已经习惯于看到游客坐在窗前带着好奇的眼光观察一切,没有人惊讶或者想凑过来跟游客说几句话,只有在压低声音说到镇里发生的秘密时,她们才会向游客的方向瞥来一眼。冬天的小镇人们无处去消遣,海面也不适合于捕鱼,男人们在家里看电视或者去酒吧喝酒,女人们找个暖和的地方扎堆聊天,也许这就是小镇上的生活,男人想。
外面的天气真冷,男人看着女人说。好在屋子里还暖和一些。
女人没有听见男人说什么,她陷在沉思里,想象着夜晚这里会是什么样子:海水传来潮声,蓝色的月亮在海面上孤单地升起,月光打在白雪上,会把树篱,小径,松枝,甚至灯塔,都染上一层神秘的蓝色。如果是秋天风景就会更美了,女人想。月光下火红的树,树叶上泛着蓝光,蓝鸟消失在海上的雾气里,灯塔的红色光柱扫过平静的海面,那会是怎样的醉人的秋夜啊。
小镇不错,女人看着窗外的灯塔说。安静,也美,住在这里的人一定很心静。
就是太冷了,男人顺着女人的目光看着窗外说。真不该圣诞节来。
女人瞥了男人一眼,不再说话了。
男人和女人都看着窗外,一时失去了话语。绿茶和咖啡的热气像是雾气一样把他们的脸隔开,他们沉默地坐着,像是相处太久,久得都无话可说了;又像是话不投机,说什么也是白说一样。即使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双方也懒得交谈什么,或者说到一起去。婚姻真可怕,女人想。在一起时间长了,有时连陌生人都不如了。
咖啡馆里的音乐换成了一首轻柔的乐曲,女人不知道那是一首什么歌,一定是柜台后的少年喜欢的一首歌曲。小女孩依偎着女人的膝盖,玩着女人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的羽绒服的一个扣子。雪在外面落着,像是一只漫长的无穷无尽的士兵排成的队伍,冰冷的,严肃的,无声无息地,不断地从灰黑色的云层迈下来,互相压着挤着摞在一起。女人抬起头,从窗户里想看一眼远处的海面,目光却落到了灯塔。鹅毛一样的雪片几乎是笔直地坠下,像是一张羽毛串成的珠帘,让灯塔显得更加朦胧和遥远起来。灯塔像是一尊严肃的雕像,在雪中沉默地伫立在海边。女人茫然地看着被雪雾遮住的灯塔,突然心里想起了什么。有些事,她以为早已经忘掉了,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从心底冒出来。
你更喜欢大城市,对吗?过了几分钟,男人最终打破了沉默,没话找话地问女人说。
十年以前在W城读书的时候,就觉得不太习惯,女人带着感慨说。现在就更觉得不习惯了。从小在大城市里长大,到了W城就像是到了乡村似的感觉。
我妈妈十年以前也在W城读书。少年不知何时来到了窗前,把盛放着热咖啡,茶,蛋糕和果汁的托盘放到女人面前的小圆桌上说。
Oh, ya? 女人惊异地说。W城只有两所大学,也许我们还认识呢。
那是她的照片,少年指着墙上挂的一幅黑白的放大的照片说。
你妈妈的样子看着像是亚洲人,可你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有亚洲人的血缘。女人瞥了一眼照片,又用眼睛上下打量着少年说。
我是领养的,少年把切蛋糕的刀叉摆放在桌上说。十年以前,H城曾经来过一次飓风,发过一次大水,我亲生父母在飓风里丧生,是我妈妈领养了我,带着我来到这里。
十年前。。。飓风。。。,女人的眼睛湿润了起来。是卡洛斯飓风吧?
就是,少年看着墙上的照片说。我当时还小,不知道飓风的名字,后来我妈妈告诉了我,我还去查过一些资料。那次飓风比预报的要大,H城死了有一千多人,失踪了几十人,我亲生父母就在失踪的人名单里面。
你到现在都没能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吗?
没有,少年摇头说。那时我爸爸在医院住院,走不了了,坐在轮椅上。我妈妈把我放上医院的车后,就去扶爸爸,然后飓风来了,我们的车就开走了。跟随医院最后一辆车逃出来的人说,在飓风带着海水到达的时候,车没能载上所有的人,我爸妈和院长都还站在大院里。没有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从那之后再也没人见到过院长和我爸爸妈妈,直到今天也没有他们的消息。
他们一定是在那场飓风里遇难了,女人想。在被海水冲走的时候,也许他们心里依旧在惦记着小男孩?在生命垂危的最后的时刻,也许他们很欣慰的庆幸小男孩上了大巴?女人觉得小男孩的母亲是可以自己逃避飓风和海水的,她把小男孩放在大巴上的时候,自己可以留在大巴上。但是她下去了,为了去照顾坐在轮椅上的丈夫。女人突然想起看过的那部《美丽人生》电影,当里面的男主角被纳粹押上火车,和其他犹太人一起运往死亡集中营的时候,他太太本不是犹太人,却自愿上了那辆押送犹太人的闷罐一样的火车,跟他一起踏上了死亡之路。你不能不感叹,世间有些看似平凡的爱情,在生死之际会爆发出炫目的光彩。
太可怜了,女人带着同情的眼光看着少年说。
也没什么,领养我的妈妈对我很好的,比我亲生父母还好。少年对着他们微笑了一下,转身走回了柜台。
你怎么对一个飓风记得这么清楚呢?男人喝了一口热茶,问女人说。
女人的眼睛湿润起来。她看了一样身边的小女孩,想说她爸爸就是死在那次飓风里,为了救另外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这么多年来,女人一想起到了医院的时候,只见到了他的蒙着白布的尸体,就忍不住要哭一场。是女人把他埋葬在异国他乡,把他的骨灰的一部分带回了北京,交给了他父母。但是女人不想在男人面前提起这些事。
我认识一个哲学博士,女人过了一会儿说。那次飓风的时候,他把他继承的父母的所有财产都压在飓风会摧毁墨西哥湾的石油和天然气基地上,用几倍的杠杆赌石油和天然气会猛涨。他是一个很理性的人,但是在他生命里的唯一的一次豪赌上,他输了。输得很惨。他根本还不起靠杠杆借的那些债务。在听到飓风没有袭击墨西哥湾,而是北上袭击了H城,石油和天然气都大跌的消息之后,他得了抑郁症,一个人很少出门,没有工作,也没有女朋友,几年后自杀了,留下了一本谁也看不懂的哲学手稿。
输不起的人就不该赌,男人耸耸肩说。如果人没有自知之明,最后倒霉的就是自己。
你就不能有点儿同情心吗?女人看着眼前的男人说。
我说什么了?不都是事实吗?男人用纸巾擦了一下嘴说。玩哲学的人,炒什么股票,不是自找倒霉吗------
妈妈我要吃蛋糕,小女孩打断了男人的话说。
女人左手用叉子扎住蛋糕,右手用餐具刀把蛋糕切成小块,让小女孩扎着吃。小女孩一边吃一边缠着女人问这问那,女人耐心地回答着小女孩的问题,看着小女孩把蛋糕都吃完,把果汁给喝了。
我们该走了。男人看了一下手表说。大巴快该出发了。
男人喝光了杯子里的最后的茶,把茶杯咖啡杯蛋糕盘收拾好,端着托盘,向着柜台走去,把托盘放在柜台边的一个台子上。女人站起身来,穿上乳白色的羽绒服,领着小女孩的手向着门口走去。
挨着门口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镶在镜框里的大照片,照片上是一幅油画。在走过墙边的的时候,女人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照片上的油画,突然怔住了。女人停下脚步,仔细地看着画,又看了一眼画面右下角的签名,身子微微的颤抖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照片?女人扭过头来,问正在柜台边低头忙碌的少年。
我妈妈以前在W城上学时拍的一幅画,少年抬起头来说。她喜欢摄影,也喜欢艺术,特别爱看画展。
你妈妈呢?她在哪里?我可不可以见见她?女人问少年。
男人已经走到了门边。他不解地瞥了女人一眼,立在门边,把手放在门的把手上,眼睛看着表,有些不耐烦地等着女人。
她去世了,少年看着墙上的画说。一个月前病逝的。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念不了书,做不了她想做的记者了,在小镇上身体也没恢复过来。
少年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个葬礼。那也是一个下雪的日子,在灯塔下的那座充作教堂的平房里举行的。这个小镇太小,没有一个很像样的教堂,只有这一间宽敞的平房,平时是镇上小学的教室,周末用来举办小镇上的各种活动,星期日在这里做弥撒。葬礼那天早上下着很大的雪,全小镇的人都踏着雪来到了平板房。从平板房的窗户里看去,天空被沉重的阴霾笼罩着,白色的雪片不断地从天上翻落下来,融化在蓝色的波涛里。大海一片平静,沉默得像一块岩石。平房的最前面挂着一张妈妈的放大的相片,相片上的妈妈面容消瘦,眼神凝重,像是在思索什么。照片下是妈妈的棺木,棺材盖打开着,妈妈躺在木质的棺材里,神色安详,嘴唇被化妆师涂得鲜红。一个挺着大啤酒肚的镇长兼牧师主持了葬礼。他用带着夸张的悲痛的神情和语调,赞颂了妈妈在小镇上所做的一切。镇上所有的人都喜欢妈妈开的咖啡馆,那个咖啡馆后来变成了一个社交沙龙,镇上的人都喜欢到妈妈的咖啡馆来要一杯浓香的咖啡,聊聊天。学生们在咖啡馆里做作业,主妇们推着婴儿车在咖啡馆里交流育儿心得和八卦镇上的发生的事,男人们打渔归来在这里歇歇脚,镇长在这里拉选民的票。妈妈系着一条绿围裙,溢满咖啡和蛋糕香味的屋里穿梭着,给每个人的桌上送去热气腾腾的咖啡,或者冰镇的饮料,或者蛋糕。镇长的讲话引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有的女人被镇长的讲话感动得哭了起来。
小镇上没有焚化炉,死去的人都还像是过去一样,被放在棺材里,埋在墓地里。墓地挨着一座小山,离平房有几分钟的车程。少年看着几个人把妈妈的棺材抬到一辆皮卡上,雪不断地落下来,落到了每个抬棺人的肩膀上。皮卡缓慢地开动了,后面跟着一溜车。少年坐在其中的一辆车上,经过小镇上的咖啡馆时,似乎透过玻璃窗看见了妈妈在咖啡馆里忙碌的身影,看见妈妈在招呼客人,把一杯杯香浓的冒着热气的咖啡递到客人手中。在墓地里,少年站在飘着大雪的棺木的旁边,木然地伫立着,心里很空落。送葬的人们散在四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悲痛的神情,空气里飘动着阴郁忧伤的气氛,连雪花也悄悄地停住下坠,悬在半空中。看着妈妈被钉在棺木里,棺木缓缓下沉,放到了坑底,那样一种心情,好象是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发生的一样。当最后一锹土盖住了棺木的时候,少年觉得风呼啸着卷着雪花穿过了心口,好像那里一下子都空了一样。
女人楞楞地站在墙前,内心似乎在掀起一阵风暴的狂澜,脸色由红润一下变得苍白,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挥发到空气里一样。她身体颤栗了一下,随后手扶着墙壁,让身子伫立在镜框前,仔细地辨识着画上的签字。她的眼里湿润了起来。小女孩挣脱了她的手,向着门口的男人跑去。
你妈妈,她在飓风之后就带你来到了这个小镇吗?女人望着少年问。
是啊,我们就来到了小镇,在这里住了十年,少年点点头说。妈妈身体不好,但是她总是说跟我在这里很快乐。妈妈喜欢这个咖啡馆,每天她在里面忙碌的时候,从来不觉得累。这里的人都很好,经常有人到这里来喝咖啡的时候,给我们送来几条鲜鱼。妈妈很会熬鱼汤。她把鱼刮鳞清洗干净后,把鱼放在锅里,放进各种佐料,熬成青色的汤,味道很好,是我喝过的最好的鱼汤。店里没什么事的时候,我就在桌子上做作业。妈妈坐在我的身后看我做作业,无论我做成什么样,她都会说我做得好。三年以前妈妈病重了,医生想让妈妈去住院治疗,但是妈妈不去。那时妈妈一定已经知道活不了多久,想在海边过一个快乐而宁静的生活,不想待在医院里。她总是说我给她带来了很多欢乐,夸我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上学上得很好,从很小就知道帮着她做事。妈妈说看着我一天天健康快乐的长大,就觉得很开心。空闲的时候,妈妈领着我一起去海边散步,或者在夜里带着我看银河。妈妈说她身体不好,要是没有我,她活不了这么长,她说即使到了天上,也会一直爱着我,像星星一样看着我,保佑着我。
你妈妈不在了,那你自己怎么办呢?谁来照看你呢?
我大了,不用人照看了,少年笑笑说。我想继续把这个咖啡馆开下去,喜欢这里。不过也许有一天会把这个咖啡馆给卖了,到H城去。
因为他喜欢的一个女孩要去H城读书,旁边喝咖啡的镇上的女人插话说。
是啊,少年不好意思地点头承认说。其实这个小镇挺好的,但是她喜欢大城市。
你还在磨蹭什么呢?男人催促着女人说。一张照片有什么可看的,你要喜欢看画,夏天我带你去法国,去卢浮宫看去,那才过瘾------
我能买这幅摄影吗?女人不理男人的唠叨,从照片上抬起头问少年说。
你真疯了,男人不满地嘟囔说。赶紧走吧,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了,一张照片也值得买。
你有完没完?女人对着男人吼了一声。
男人不出声了,把手从门把手上缩回来,拉着小女孩的手在门边站着。少年不知所措地看着男人和女人,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一下吵起来。他不太懂,有的夫妻看着很好很相配,对别人也都彬彬有礼和蔼可亲,但是他们自己说起话来却连陌生人都不如。
我想买这幅照片。女人压下声音来,和颜悦色地对少年说。告诉我一个价钱,多少都行。
对不起,这张照片不能卖,少年带着一丝抱歉说。这是我妈妈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每天她在咖啡馆里闲下来时都会看看里面的画,说这是她见过的最好的一幅画。十年了这张照片一直挂在那里,从来没有动过地方。它成了这个咖啡馆的一个标记,成了咖啡馆的一部分。
你妈妈的墓地在哪里?我能去看一眼吗?女人带着一种悲伤的神情说。从来没有见过她。
可以,不是很远,在前面的小山边,少年伸手指着窗外隐约可见的一片青色的小山说。开车要几分钟,走着要二十分钟吧。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开车带你去,反正现在店里人也不多,有个半小时就够来回的了。
大巴该开走了。男人明显的不耐烦地推开门,眼睛看着墙上的电子钟说。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一车上的人都等着我们呢。出门就磨蹭,到这里又磨叽,早知这样我不跟着出来了。
少年看了男人一眼,不解男人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难道她不是你的太太吗?难道你对她不能耐心一点儿,好好的说话吗?少年想。
妈妈,快走吧,去晚了车上的叔叔阿姨们又该说我们了。小女孩跑过来摇晃着女人的手说。
门外的雪和冷风一起吹进来,不远处传来灰狗大巴导游在招呼游客们上车的声音。墙上的电子表的秒针在滴答地响着,像是在催促着依旧站在照片之前的女人离去。女人突然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样,在照片前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睛里掉出一滴晶莹的泪水来。她没有再跟少年讲话,也没有搭理男人,只是从路易维登包里拿出一摞钞票,压在墙边桌子上的一个茶杯底下。女人牵着小女孩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馆的大门。
咖啡馆的贴着圣诞图像的大门重新关上,乳白色的长羽绒服和白色的路易维登包随着脚步声一起消失了,屋内重新回到了一片静穆之中。少年走到照片之前,看着桌上女人留下的一摞钱,思索着。他想不清楚那个女人为何要留下这些钱,但是显然,这幅照片上的画勾起了女人的一些回忆。秒针在一秒一秒地走着,少年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觉得读懂了女人沉默的外表下内心里所起的狂澜,以及女人最后眼里流露出来的悲伤。少年把镜框从墙壁上摘下来,把照片从镜框中取出,卷起,推开了咖啡馆的屋门,向着不远处的灰狗大巴快步走去。
大巴在一声沉重的哀鸣之中,关上了门,轮子开始在雪地上移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地上碾出一道道硬硬的轮胎痕迹。少年看见灰狗大巴昏暗的车厢里,一个乳白色的羽绒服站了起来,从车厢前部走向后部,隔着窗玻璃看着他。雪花如空中撒下的纸屑一样飘到少年身上,他沿着泥泞的街道快速地跑着,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追赶着大巴,不知道大巴是否会停下来等他一下。大巴驶进了一片树从的阴影之中,他甚至看不见车厢里面的乳白色的羽绒服了。但是他知道,乳白色的羽绒服一定看见了他,但是可能不知道他在为什么追着大巴。树丛从他的身边向后倒去,鹅毛一样的雪花挡着他的眼,让他看不清前面的路。他眯着眼一边跑,一边把手里的照片举起来,让乳白色的羽绒服能看见上面的画。画面上,夜的雾霾笼罩着平静的海水,银色的海面上漂浮着一块水晶般晶莹的巨大的浮冰。悬挂在夜幕中的月亮把一束微弱的蓝光打在透明的冰块上,在清澈得没有杂质的浮冰表面罩上一层蓝色。画面右下角,一艘触礁的白色游艇倾斜地依靠着岩石,垂下的风帆在岩石上留下了一片深蓝色的暗影。透明的冰块睁着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孤独地在银色的海面上漂浮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