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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七章(7)

(2014-01-21 20:40:22) 下一个


小萍坐在H城大体育馆的门口,看着手里的一个包着棕色的纸的热狗,一点儿也咽不下去。体育馆前的街道很宽,街上的各家店铺都因为飓风而关门了,被水淹没的路面显得更宽更空寂。纸,空啤酒罐子,可乐罐子和其他杂物在水上漂浮着,像是没人打扫的垃圾场。

这是小萍到H城的第三天早上。飓风已经过去了,海水的上涨也停止了。电视台上说,卡洛斯飓风给H城造成的破坏远远大于事先的预计。由于气象学家的错误预报,他们低估了飓风的强度,H城市政府对飓风的准备缺乏必要的人力和物力。市政府和电力公司组成的紧急抢险队根本不够用,防洪堤崩塌,电力系统被破坏,一片片树木和房屋在蜂拥而入的海水中相继倒塌,上千人死亡或者失踪,H城在那几天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地狱一样。

这三天来,小萍拖着疲累的身子,到处去找他,在城里的各个临时搭建的避难所和医院之间奔波,但是哪里都没有他。没有他的名字,没有他的人,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他就像消失在宇宙中的黑洞里了一样。

小萍的父母给小萍打来几次电话,每次小萍只讲两句就把手机关掉,因为小萍怕他打来电话接不到,也怕跟父母讲话多把电给耗完了,就没办法接他的来电了。小萍出门匆忙,没有带充电器,手机的信号很弱,电池也快消耗完了。小萍知道他做过救生员,水性很好,海水淹不死他,但是小萍越来越恐慌,为什么他还不给他打来电话呢?他曾经答应过每隔两个小时就给她打电话的啊。小萍相信只要有可能,他一定会第一时间给她手机打电话的。但是现在他在哪里呢?

小萍有些后悔自己单独回北京了。如果跟他一起在这里,或者坚持让他跟着一起回北京,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发生了。小萍并不是很担心他会跟直子好,因为小萍知道,他跟直子毕竟已经是过去了。直子跟他相遇这么短,根本没有感情基础,这么短的时间也根本无法深入了解一个人。直子对他的感情怎样呢?直子是很爱他吗?小萍不相信直子爱他胜过自己爱他,小萍不相信直子对他会比自己对他更好。且不说肚子里的孩子和青梅竹马,单凭了解一个人来说,小萍就比直子对他了解得多得多。小萍对他太了解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像小萍这样了解他了,他爸妈都不如小萍了解他。小萍知道他的所有的优点和缺点,也知道他的弱点。正因为如此小萍才认定他是能够跟自己走在一起,一直走到生命终点的人。

 

天空阴沉可怕,像是雨随时会降下来。飓风和海水卷走了夏日的难耐的酷热,让这个港口城市变得像是秋季一样的凉爽。风把小萍的一缕头发吹到嘴边来,小萍咬着头发,转动着手指上的金色的戒指。这是去年那个风雪中的圣诞夜晚他给她戴上的,那时他和哲学博士在屋外点起了烟火,璀璨的烟火不断射向天空,又不断从天幕坠下,像是一颗颗流星。小萍让他许个愿,说在流星下许的愿终会成真。他把这个戒指戴到了小萍的手上,说这是他妈给他的,让他把它戴到未来的儿媳妇的手上。他只有一个愿望,想跟她在一起。看着手指上的戒指小萍哭了,因为在烟火飞上天空的时候,小萍在心里也默默的许了一个愿,许得是跟他此生此世永远在一起。

想到这里小萍哭了起来,她的眼泪开始流下来,不断地往外涌,像是止不住的泉水。所有的记忆都伴随着眼泪流了出来。小萍想起初中暑假的时候他骑车带她去天坛公园看电影,她坐在他的自行车的后面,搂着他的腰,他一边骑车一边跟她聊着天。他超近路,在小巷子里穿来穿去。那时小萍总是穿着她喜欢的素花白色连衣裙,脚上是一个夏天都不变的白色的带扣平底凉鞋,小腿又瘦又长的露在裙子外面。他把自行车停放在天坛公园高大的灰砖墙底下,给她买了门票进到公园里,带着她顺着公园的中轴线走。公园地面上是一块一块的整整齐齐的青砖,青砖的缝隙中长出一些野草来,路两边是一颗一颗的松树林,松树林的空地上搭着巨大的白色的电影屏幕,屏幕的前后都坐满了等着看电影的人。小萍跟着他走到回音壁,站在中间的石头上使劲儿跺脚,大声喊话,听脚步的回声和自己说话的声音。他们分站在回音壁的墙的两面,谁也看不见谁。你在哪里?小萍总是贴着墙问他说。我在这里,他总是这样说。

 

一片浓黑的云层压下来,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打在了青石台阶上,留下了一个个黑色的湿点。小萍止住了哭泣,拿着热狗回到了体育馆内,坐在里面的一个电视前,一边看电视上的新闻,一边吃热狗。小萍把包着热狗的褐色的纸扒开,低头咬了一口里面的面包。这是她在体育馆里领来的,里面的香肠是最普通的那种香肠,是义工作为救济派发的。香肠很细,细得像是手指头,嚼起来一股腊味,让人反胃。刚来W城上学的时候,因为学习忙,自己又不会做饭,吃餐馆又太耽误时间,小萍中午经常在学校餐厅里买一个热狗,匆忙地咽下去,然后继续去上课或者去图书馆复习功课。也许是因为热狗吃多了的缘故,小萍不是很喜欢吃热狗。但是这里没有别的选择。街上的餐馆都关门了,肚子里的小生命又在不安的踹动,小萍需要补充营养,体育馆里的义工给什么就只能吃什么。

这个大体育馆是人数最多的一个避难所,小萍在这里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她看见一个戒毒所的医生带着一百多个戒毒所的瘾君子,住在体育馆的一个角落。那些瘾君子们安安静静的,互相帮助和照料,没有一个寻衅滋事的。她看见一些大学生在体育馆里当义工,帮助市政府分发食品和饮用水。在一个领饮用水的摊位,她看见一个领水的人揪住分发水的大学生的脖子,质问他为何跟警察一起设置圈套。那个人把大学生一拳打倒在地,告诉围观的人说这个大学生是一个最没品的毒贩子,居然跟警察一起抓从他那里买大麻的人。大学生从地上爬起来,用衣服把嘴角的血擦干,继续把纯净水递给排队的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领水的人排着队鱼贯而过,从大学生的手里接过水,点头致谢,没人在乎他过去是什么样的人。

在体育馆里小萍还遇到一个年轻警察,他带着家人呆坐在体育馆的一个角落里无所事事,手里拿着一本漫画杂志在无聊地翻看着。小萍向警察打听有没有医院的病人转移到了这里,警察说他也不知道。小萍好奇地问他怎么悠闲地在这里看杂志,而不是跟其他警察一样忙着维护秩序,他说他辞职了。小萍说你怎么能这样呢?现在不是最需要警察的时候吗?他白了小萍一眼说,家和工作哪个更重要?小萍想了一下说家更重要,工作没了还可以再找,家不能丢。他说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警察也是一份工作,我家在海边,能看着老婆孩子淹在水里去维持他妈的什么治安去吗?小萍争辩说,警察和别的工作不一样,要是警察都像你这样,关键时刻都溜了,那不就乱了吗?他说你当辞职的少啊,我们局里百分之十的警察都辞职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反正我不能让我家里人给淹死。小萍问他怎么能够尽快地找到失踪的人,警察说体育馆门口左边有一个义务人员组成的寻人登记处,要小萍到那里去试试看。小萍到了寻人登记处,把他的名字登记在那里。登记处的人让她填了一个手机号,说一旦有了消息就会及时通知她,但是迄今为止他们从来没打过她的电话。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小萍无法出去继续寻找他,只好坐在体育馆里看电视。小萍看了一眼手上的热狗,依然没有胃口去啃夹着香肠的面包。电视里,拿着话筒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们坐着直升飞机在实时报道救灾场面的实况,不断把拍摄的录像片段和画面播放在电视画面上。一个嗓音优美的漂亮的女播音员在讲解着画面和新闻,她的一段嗓音有些失常的解说引起了小萍的注意。

刚才我们的现场记者看到了让人落泪的一幕,一个现代版的《泰坦尼克》。女播音员对着镜头说。本台的记者跟随一架救援的直升飞机在海边搜寻失踪人员,发现一颗树上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紧紧地拉着漂浮在水里的一对男女。男人和女人都像是失去了知觉,但是他们的身体还用床单拧成的绳子绑在一起,显然他们是把怕被洪水分开而把身体绑在一起的。他们可能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很长时间,已经失去了知觉。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像《泰坦尼克》一样,是在灾难中逃生的一对恋人,但是他们在洪水袭来的时候,把两个人的命运绑在了一起。

电视里照着漂浮在水里的两个人,他们的身子平躺在水里,似乎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量,被冷水浸泡得进入了昏迷状态。他们的身体绑在一起,被一条床单拧成的绳子捆在一起,像是无法分离的一个身体一样。女人的头趴在男人的肩上,脚在水里漂浮着,手围着男人的脖子。男人的头低垂到了水里,头发在水面散开着,四肢平坦地伸开,但是一只手指还在勾住树上的一个短粗的树杈。一个小男孩在弯下身吃力地抓住男人的手腕,不让男人和女人被水冲走。直升飞机在空中盘旋着,似乎在寻找着降落的地点。离树不远的地方是一处被水淹没的院子,院子的篱笆已经完全被淹没在水里,水已经涨到跟房顶那么高,几乎快把房子给完全淹没了。水面上散落着屋子里飘出来衣服,袜子,鞋,空罐子,纸口袋,一个放蜡烛的盘子也飘出了屋子,像是在放满水的盆子里漂浮的一个纸船。清澈的海水沿着房屋的墙壁缓缓地流动着,水流绕过一颗颗树干,像是绕过水里的一块块礁石。直升飞机在院子里的屋顶上降落下来,从直升飞机里跳出两个医护人员,他们拿着救生圈,向着大树游去。

电视里的镜头切换到一家医院门口,几个医护人员在从直升飞机上往下抬人,女人被放在一个带着轮子的担架上,直接推进急诊室去了。男人也被放在一个担架上,却没有被立即抬进急救室。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领着小男孩往医院里走,小男孩茫然的回头看着,像是在问为何没有把男人也推进医院来。镜头给了男人的脸部一个特写,他的眼睛紧闭,嘴半张着,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脑门,脸色又灰又青,面容平静,神情严肃,身体僵直着一动不动,像是停止了呼吸。

小萍捂住了嘴,她认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那个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人的面孔。此刻他像是精疲力竭的睡着了一样,犹如一个熟睡中的孩子。小萍眼里湿润着,喉头哽咽着,很多往事一起涌上心头。小萍想抱着他的头,让他在自己的怀抱里睡去,就像小时在小阁楼上,看见他歪着头躺在小床上睡着了的时候,总想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腿上。小萍想起了在回北京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和她一起看了《天下无贼》那部DVD。当他们看到影片结尾那个女人在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使劲儿地吃着碗里的饭的时候,他抚摸着小萍的肚子跟她说,要是哪一天万一他不在了,一定要好好的自己把孩子带大。想到这里小萍哭了起来,泪水又禁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小萍把手里早已变凉的热狗塞到嘴里,一口一口的嚼着,呜咽着把热狗和着泪水一起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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