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男孩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四周,像是还没有醒过味儿来。风带着哨音呼啸着从破碎的窗户刮进来,窗外的雨点也被风吹进了室内。海水一言不发地持续涌进来,无情地吞没着屋里的一切。床头柜,衣橱,电视都被水淹没,放蜡烛的碟子在水上漂浮着,旋转着,像是一只风雨飘摇中的小船。客厅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禁不住水压破碎了。海水的咸腥味弥漫在屋里,带着深夜的清凉的空气。衣橱里的几件衣服散开着飘了出来,衣袖空荡荡地平伸在水面上,像是墓地里走出来的幽灵一样。小男孩像是怕冷一样抓着直子的胳膊,把直子的胳膊搂在怀里。直子抬头亲了一下小男孩的额头,扭过头看了一眼屋里的上涨的水,又看了一眼我,把小男孩的手递给我说:
你赶紧带孩子走吧,一定要找到他的父母,把他交给他的父母。这么大的水,你带不走两个人的。我走不动了,让我留在这里好了。
不能留在这里,水很快就会把房子给淹了的,我抓住直子的胳膊说。
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到外面的树上去,我看着直子黑黑的眼睛说。只要坚持几个小时,天亮了可能就有救援的人来了,会把我们救走。
我真的走不动了,直子疲惫的坐起来说。这么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水又这么深。我这样的身体,本来就发烧,外面大雨一淋,即使能离开屋子,也坚持不了多久。你带着孩子走吧,你带着他能够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这样至少还能把孩子救出去,比我们都死在这里要好。
直子说的是有些道理。现在屋里的水已经快没过人了,还在继续上涨。小男孩不会游泳,直子因为高烧和身体虚弱,也无法游泳了。夜很黑,而我只能带着一个人游出去,无法同时带着两个人游出去。把小男孩放在屋外再回来接直子也不行,因为水大夜黑,小男孩自己在外面稍一闪失,就可能被水冲走,再也找不到了。如果是白天,也许还能看见小男孩,找到小男孩。但是这样的黑夜里,把小男孩自己放在屋外,就像是把小男孩蒙上眼睛放在悬崖边上一样。我突然记起在浴室里曾经看见过一个婴儿洗澡的盆立在一边,虽然不是很大,但是也许小男孩能坐在里面。
你等一下,我对直子说。
我翻身下床,跳进水里,冰凉的带着咸味儿的海水一下淹到了我的肩膀。在黑暗中我摸索着游到旁边的浴室里。浴室很黑,里面漂浮着浴巾,拢子,牙刷牙膏,肥皂,女人的卫生巾,香波和香水瓶子。我游到浴缸边,用手四处摸索着,找到了在水上漂浮着的澡盆。我推着澡盆游回了卧室,游到床边。小男孩正坐在床上,挨着墙边,身体在不断发抖。
孩子,别害怕,坐到盆上来。我把澡盆推到床边,对小男孩说。
小男孩离开墙壁,小心翼翼地往澡盆里迈进一只腿。我双手扶着澡盆,直子扶着小男孩的身体,让小男孩蹲着进了澡盆。小男孩在盆里坐了下来,澡盆摇晃了一下,往下一沉,小男孩惊叫了一声,用手紧紧抓住盆的边缘。我用力扶住澡盆,让盆停稳在水面上。澡盆不再晃动,小男孩在里面紧张得一动不动。
你下来吧,我腾出一只手来伸给直子。我搀着你,咱们可以一起走出去。
直子迈腿沿着床边滑下来,踮着脚站着,水刚好淹到她的嘴边。
这样也不行,直子说。房子外面是台阶,下了台阶水就会把我们都淹了。
直子说得对,出了门就是台阶,下了台阶,水就会把我们都给淹没了。我必须得腾出一只手游泳。如果我另外一只手推着澡盆,就无法抱着直子。我抱着直子,就无法推着澡盆。如果我不推着澡盆的话,黑夜里,盆就不知会飘到哪里去,那样我们就会丢掉小男孩。小男孩不会游泳,在一个这样随时都可能翻的澡盆里,让小男孩在盆里飘荡,就像是黑夜的海面上把小男孩自己一人留在了一艘随时会倾覆的船里,无疑小男孩会凶多吉少。
怎么办呢?
我再一次思索着能否先把小男孩带出去,找一棵树,让小男孩先站在树上,再回来接直子出去。但是现在不是白天,外面下着雨,漆黑一团,没有月亮也没有光线,蜡烛也都烧完了。黑夜之中,要是小男孩有个闪失,掉到水里,就没有人能够救起小男孩了。而且,我带着小男孩出去了,万一直子出了什么意外情况怎么办呢?直子已经自杀过两次了,如果她要是自己扎在水里漂走,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们必须得一起走。
想到此,我用身体挡住澡盆,手摸索着把床上的一个床单拽下来,拧成一股粗绳。
我要把你捆在我身上,带着你一起游出去,我对直子说。这样我们在黑夜里就不会丢失了。
那样我会把你也给拽到水下去的,直子犹豫着说。
不会的,我说。我是救生员,练过在水下带着一个人游。我把你捆在背上,这样我的手和脚都可以活动,就可以一手推着盆,一手游泳,脚也踹着水,一起游出去。进屋里来的时候,我记得看见院子里有两棵很大的枫树,我们只要找到其中一颗,就可以爬到树上,水就再也淹不到我们了。而且枫树上的叶子很多,也可以避一下雨。等到天明的时候,我们或者在树上等着人来救援我们,或者我们再想办法转移。
好的,那我们试试吧,直子点头说。
你先帮我拉着一下盆,我把澡盆推给直子说。别让盆漂走了。
直子伸出手来拉住小男孩坐的盆。我背过身来,把被单拧成的粗绳从后面穿过直子的两条胳膊,把她的胸紧紧勒到我的背部上。把绳子在我的胸前打了一个死结后,我拽了拽,确信绳子不会松开。
现在把手搂住我的脖子,我们要往外游了,我从直子手里接过澡盆来对她说。
直子松开澡盆,顺从地把手搂住我的脖子。我的脚踹了一下地,觉得直子的脚离开了地面,身体紧贴在我的背上。我推着澡盆,向着门口游去。虽然觉得身体增加了很大的分量,但是我并不恐慌。在做救生员的时候,我们训练过从水里带着五十公斤的重物游泳。直子的身体很虚弱,感觉还不到五十公斤。而且在水里,由于浮力的作用,她的身体显得更轻了。我不紧不慢地踹动着双腿,一手推着澡盆,一手划着水,沿着墙壁游到了门口。门口的玻璃窗完全破碎了,屋里和屋外的水位已经一样高了。我让澡盆靠着墙,肩膀顶住澡盆,让澡盆不能移动,伸手摸索着在水里去拧门把手。门在水的阻力下缓慢地悄无声息地被我拉开,像是打开了神秘古堡里一个厚重的橡树门。风依旧猛烈地挂着,雨水像是鞭子一样打在我的脸上,我松开门把手,抓住小男孩坐的澡盆,脚一踹走廊的墙壁,身子向着外面游去。屋外是漆黑的一片,除了能分辨水面之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向着记忆中的两棵大枫树所在的地方游去,院子里的水向着房子后面的方向流动着,推着我往回走。我奋力地游着,手在水里激起了一些水花。坐在盆里面的小男孩一声不吭地抓住澡盆,像是吓得屏住了呼吸一样。我听见直子咳嗽了一声,似乎被水呛了一口。
你没事儿吧?我一边游一边问直子。
还好,直子回话说。只是没防备,喝了一口水。
我害怕,小男孩说。我妈妈怎么还不来找我?
孩子,不怕,我们就快游到了,我安慰小男孩说。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游着,但是风太大了,风在把我向着与枫树相反的方向推去。在快接近枫树的时候,一股狂风吹过来,把澡盆几乎掀翻。小男孩惊叫了一声,身体失去了平衡。我不得不双手抓住澡盆,让澡盆保持平衡。在这一瞬间,一股水呛进了我的鼻子,顿时让我眼冒金星,身体发沉,背上的直子的分量压着我,我像是一块石头一样向着水底坠去,手也松开了澡盆。在手松开澡盆的一瞬间,我知道完了,我们要失去小男孩了。
幸运的是直子松开了我的脖子,伸手抓住了澡盆。直子的脚拼命踹着水,把我带上了水面。我喘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重新抓住了澡盆,另一只手在水里划动着,让我和直子的头部保持在水面上。小男孩紧张地坐在澡盆里,一动不敢动地抓着澡盆边缘。刚才快游到的枫树现在已经看不见了,风和水流在把我们向着离枫树越来越远的方向推着,我挣扎着向着枫树的方向游了几下,但是因为身体疲累,又背着直子和推着澡盆,无法跟风的力量抗衡。我只好放弃了努力,抓着澡盆,脚踹着水,让风推着我们在水里随波逐流。
风和水夹带着我们在黑暗里流着,有一刻我很担心,因为直子在我的背上越来越沉,我只能一只手划水,另一只手拽着澡盆,而我踹动水的脚越来越没有力气,每一次我都需要更大的努力才能让直子和我浮出水面。我几乎快觉得精疲力竭了,想也许要跟直子一起葬身水底了。就在这时风把我们刮近了一棵树,我把澡盆往旁边推了一下,免得澡盆撞到树上倾覆。澡盆躲开了树干,但是我的胳膊撞到了树上,被蹭破了一层皮,火辣辣的疼。
我们到了树边上了,我喘息着对直子说。
我用脚勾住树干,一只手摸索着抓住一支树枝,把树枝夹在胳膊下。现在,我们不会被水冲走了。
谢天谢地,直子声音微弱地说。还以为我们要葬身水底呢。
孩子,爬到树上去,我另外一只手把澡盆拉近树干说。
可是怎么爬上去呢?小男孩问我说。
先用手抓住树干,等抓牢了,再迈出一条腿,踩到树叉里。一定要踩稳当了,再迈出另外一只腿。别担心,我在扶着你。
好的,小男孩听话地说。
让直子帮着抓住澡盆,我腾出抓住澡盆的手,抓住了小男孩的一只胳膊。小男孩像我嘱咐的,两只手摸索着抓住一根树枝,从澡盆里迈出一条腿,摸索着迈到一个树叉里,另外一只脚也迈了上去。
你站好了吗?我问小男孩说。
站好了,小男孩说。
不会掉下来吧?
不会。
好好抓住树枝。
好的。
摸到小男孩的脚踩着树叉,胳膊也搂住树枝之后,我松开了小男孩。
现在我们要往树上爬了,我扭头对直子说。
我摸索着抱住枫树的主干,脚探索着找到了一个树叉,一使劲儿,带着直子攀上了树。直子脱离了水面的身体现在变得很沉,往下坠着,绳子勒得我的胸很疼,我失去了平衡,倒栽葱着掉回了水里。我气喘吁吁地试了几次,想背着直子爬上树去,每次都因为平衡掌握不好,或者是撞到了树枝上,都没能成功。雨还在不停地下,水不断地流着,想把我们一起冲走。
我们可能只能这样泡在水里了,我抓住树干边伸出来的一个一尺长的粗大的树杈说。要等到天亮能看清楚了再爬上树。不过反正我们栓在一起,只要我抱住了树,我们就飘不走。漂走了也在一起。
我累了,直子抱住我的脖子说。想睡一觉。
最好不要睡觉,不然身体泡在冷水里,要冻坏了。
可是我快支撑不住了,直子的身体在雨水里打着寒颤说。
你现在还想海洛因吗?我问直子。
不想,直子哆嗦着说。真奇怪,平时每天到这个时候不打海洛因都很难受,今天却没有这种感觉。
我倒希望你想呢。我的胳膊继续吃力地抱住树枝说。那样至少你不会睡着。
小男孩在我的头上不远的地方坐在一个树叉里,他的腿垂下来,碰到我的肩膀上。我的脸上流着透过树叶的缝隙打下来的雨水,雨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孩子,坐好了,别掉下来,也别睡着了,我抬头对小男孩说。
我好想妈妈,小男孩说。
天亮了之后就带你去找妈妈,
可是我们怎么去呢?
会有汽艇或者直升飞机来救我们的,我说。你坐过直升飞机吗?
没有。
想坐吗?
当然想了。
那你别睡着,你要是睡着了,掉水里,我们就找不到你了,你也坐不成直升飞机了。
真的会有直升飞机来救我们吗?小男孩有些激动地问我说。
真的。要是没有,以后我花钱带你去坐直升飞机去。
太好了,你说话可要算数。
当然,我说。海边有那种坐直升飞机游览港口的服务,等天气好的时候我带你去。但是你要答应我,一定不要睡着,还要坐好了,把手搂住树,别掉下来。
一定的,小男孩说。
我抱住树干的两手有些酸麻,身体浸泡在冷水里也在不断地哆嗦。冷气一阵阵从水里传来,头上的雨水也在不断地浇下,我觉得身体有些发僵,说话的时候腮帮子也有些硬。
你没事儿吧?直子觉出我的身体在发抖,问我说。
有点儿冷,你怎么样?
也有些冷,直子说。让冷水一泡,头倒不怎么热和发晕了。什么时候能挨到天明呢?
应该再有三四个小时,我说。
你说我们会不会这样一起冻死?直子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说。就像泰坦尼克落水的人?
不会,我摇头说。
为什么?
这里不是北冰洋那么冷,没有冰山,而且天亮了我们就能爬到树上去了。
可是我们没有吃的了,直子说。
风会停下来的,等风停了,我可以游到屋子里去找,那里应该离这里不远,屋里还有一些罐头和水。
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会的,我说。一定会的。
我想把绳子解开,直子扭动了一下身子说。这样你就能爬上树了。
不行,我摇头说。我怕你被水冲走。再说我们绑在一起,还能互相温暖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天亮,直子停了一会儿说。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看《泰坦尼克》吗?过去看泰坦尼克时,总是希望Jack能够活下来,让他们能够活着相爱,一直到老。你觉得他们要是都活下来,会一直相爱吗?
当然了,我说。什么能比经历生死更能让人忘记的呢?
这个孩子好可怜,他的妈妈不知道怎么样了,直子叹了一口气说。
他爸妈都应该在我们后面的其中一辆车上,我说。
如果那辆车也出了问题呢?直子问我说。
有这种可能,但是希望不会这样吧。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儿吗?要是找不到这个男孩的父母,无论我们谁活下来,我们把这个孩子抚养大好吗?
别瞎说,这不是泰坦尼克,我们都会活下来的,小男孩也会,我打断直子说。
冷水浸泡中的夜晚,每一秒钟都显得异常的长,黑夜像是无穷无尽一样,总是笼罩着周围的一切,不肯退去。直子和我越来越没有力气说话,但是直子和我坚持着,互相鼓励着,盼望着坚持到天亮时刻。跟直子泡在冷水里说着话,我想起相濡以沫那个成语,脑海里浮现出了被陷在沙滩上的两条鱼,无法游回水里,只好互相看着,在黑夜里用嘴里的泡沫湿润着对方。小男孩很乖地站在树上,听着我们的谈话,偶尔告诉我们他想妈妈了。
黑夜,冰冷,疲惫不堪,麻木的胳膊和手,逐渐下降的体温,我越来越感到疲惫不支,觉得身上的力气和热量在一点点耗尽,无法支撑得住了,想松手让身体随波逐流而去。一阵强风呼啸着从海上的方向吹来,吹得大树摇晃了起来,水也晃动了起来,起了波浪。树上的小男孩惊叫了一声,身体闪了一下,两只脚从树杈上滑下来,出溜到我的头上。我想伸出手去扶他,但是我不能松开树杈,我怕一松手就会被水流冲走,再也回不来了。我昂起头,用头部使劲儿顶着小男孩的双脚,让他不要滑进水里去。小男孩的手拽着树杈,脚用力蹬了我的头一下,爬回到树杈上去了。在他的脚踹动的一瞬间,我的头被压到了冰凉的水底下,由于没有防备,连着呛了几口水,水顺着鼻腔进了肺部,在肺部里爆炸。我觉得头部像是有几根筋被一只手狠狠的搅在一起抽走了一样,瞬间眼前一切空白,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了。肺部里像是一把火在向下燃烧,烧得火辣火辣的疼。我张开嘴巴大口大口的喘气,又咸又涩的海水持续不断地呛进来,灌进了我的喉咙。
直子在喊着什么,她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但是我已经听不清她在嚷嚷什么了。我的手死死抓住头上的树杈,让我和直子的头都浮在水面上,而我的意识好像掉进了时间隧道,在漆黑的隧道里穿行。记忆如同吉它里弹出的音符一样缓慢地飘过,不断下坠的雨水把记忆切成一截一截的不连续的段落,就像是老电影里的一个一个分开的黑白镜头,把过去摊在眼前慢慢展开。我好像得了重感冒,坐在一家医院的急诊室里排队等着看医生。从急诊室向外望去,窗外一片灰蒙蒙,到处都是白白的积雪,草地上,树木上,房顶上都是一片白色,偶尔有车从铺满了雪的车道上碾过,车的轱辘和挡泥板上粘的都是冰和雪。窗外传来一列火车进站的汽笛声,让我想起电影《齐瓦戈医生》里面飘着红旗的火车在一片茫茫的雪原上驶过的镜头。铁轨上覆满了雪,火车的巨大的铁轮在雪地上碾过,火车头的两面各插着一面红旗,雪块在火车头前面飞迸出去,散落在铁轨两边。
我走进了小时候的小阁楼,小萍在那里等着我。我跟小萍在小阁楼上叠纸船,她叠一个大船,在里面摞上小船,小船里面套上更小的船,这样能摞好几个船在一起。我们走到阁楼的门口,在那里我先下了木质的楼梯,然后伸手接后面的小萍,她下楼梯的时候总想让我把手伸给她,接着她。有一次她一脚悬空,扑到了我的身上。我们把纸船放在家里的大鱼缸里,看纸船在水中漂,慢慢被水浸透,散开沉下去,小鱼在沉船周围甩着尾巴游来游去。我跟小萍一起叠飞机,拿到门道外面去扔,我总是能比小萍的飞机叠得好,飞机在空中能滑翔很长一段距离才掉下来。我从家里的抽屉里翻到了十几个避孕套,以为是气球,就拿给小萍看,一起灌水球。小萍把避孕套套在大院里的水管子的水龙头上,水把避孕套撑成了水球。同院的一个大妈看见了,笑着说,你们这样灌水球,不嫌脏啊?小萍和我都听不懂那位大妈说得是什么。小萍和我把水球挂在窗前,水球排成一行,在阳光下闪着五彩的光,每个水球底部有一个奶嘴一样的伸出来的部分,看着很怪异。我爸下班回家,看到挂在窗户上的那些水球,皱着眉头狠狠的说了我一通,让我马上摘下来把水放掉。我问小萍那些水球为什么惹我爸发那么大火。小萍说她也不知道,说可能是怕水球爆了水洒一屋子吧。
我跟小萍一起回到小阁楼上读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这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故事,我们读了很多遍了。一对叫吉姆和德拉的相爱的夫妻很贫困,他们各有一件引以为自豪的东西。德拉的有一头美丽的秀发,她的秀发让所有的女人羡慕和嫉妒。吉姆有一个祖传的金表,但是因为没有表链,用一段旧皮带拴着,显得很寒酸,吉姆看时间的时侯只敢偷偷地瞥上一眼。在圣诞的时候,德拉没有钱给她心爱的丈夫买礼品,她眼里闪着泪花卖掉了自己的最值得骄傲的一头秀发,为丈夫买了一个可以配他的金表的表链。而丈夫呢,他卖掉了自己最珍贵的金表,给妻子买了个她心爱的礼物:一套德拉在百老汇的一个橱窗里见过并羡慕得要死的美妙的发梳。我和小萍曾经觉得这个故事里的男的和女的都好傻,他们各自卖掉了自己最珍惜的东西,却换来了一个没有用的东西。多年以后我才完完全全的读懂了这个故事,穷人的爱情总是让人分外感动。虽然他们的礼物最后都是失去了作用 --- 丈夫的手表卖掉了,再好的表链又有什么用呢?妻子的秀发也卖掉了,那套美丽的珍贵的发梳也失去了意义。用欧亨利的话说,他们是两个傻孩子,他们极不明智地为了对方而牺牲了他们最最宝贵的东西,但是他们的爱却比任何东西更为珍贵。
我想起了哲学博士,仿佛自己正在走进厨房去,看见哲学博士在厨房里看报纸,他每天都开门把放在门口脚垫上的报纸拿进来,从第一版读到最后一版,好像是时间多得要命无法打发一样。你知道,人们都认为梵高是因为贫苦而死的,其实梵高并不穷困,哲学博士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对我说。为什么?我停住脚步问他说。因为他奢侈得能专心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专心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呢?哲学博士说。
我想起了两年前的一个晚上,直子睡着了,我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直子的乳房像是带着无穷的魅力,握在手里就像是握住了温暖。她的暖暖软软的身体挨着我,柔软而充满诱惑,引起我身体的欲望。她的熟睡的面孔和被子上露出的光滑的肩膀笼罩在黑暗之中,带着朦胧的美;鼻息自我的胸膛上飘过,带着微微的热气。那个晚上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生怕自己的最轻微的动作会惊醒她。当直子挨着我沉睡的时候,我不再觉得空幻,不再感觉孤独和寂寞,觉得好像有了一种归宿感,好像重新找到了自我一样。
我想起了总喜欢读的赫拉巴尔的那本《过于喧嚣的孤独》。想起那本书里写的,“当天渐暗,黄昏来临时,万物就变的美丽起来,所有的街道,所有的广场,所 有在暮色种行走的人,都象蝴蝶花一样美丽,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了”。我好像走进了书里的废纸场,看见那个老打包工按动压力机的按钮,迅速地躺到压力机下面的铺满废纸的槽里,手里拿着他喜欢的一本书,手指按在他喜欢的那一页。压板像一把儿童折刀一样地压下来,书顶着他的肋骨,他与自己喜爱的书一起,跨过了生和虚无的界限,进入了一个从没有去过的世界。
在迷蒙之中我仿佛听见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喊着我的名字,声音遥远得像是隔着一座大洋,微弱得像是蚊子的嗡嗡声,但是我已经被水呛得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之中,听不清是谁在叫我,喊得是什么了。我闭着眼,只是本能地把手更紧地抓住树杈,即使在半昏迷状态中我也没有忘记,我和直子的命,也许还有小男孩的命,都系在这根短粗的树杈上。
黑夜之中一只小手搭在了我的腕子上,那是小男孩的手。他把身子绕过一个树枝,弯下腰吃力地拽着我。
小萍开到H城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H城的高速公路边上停了一排车,所有的高速路口都被闪着蓝灯的警车封住,只让出不让进。从高出地面的高速公路上看去,H城像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城市,街道空旷无人,地面上流着污浊的水。倒塌的建筑露出斑驳的墙壁,房屋一多半陷在水中,高架桥和高耸的烟筒孤独地俯视着地面,交通灯在风中不断摇曳。到处都是被水淹没的汽车,有的汽车横在路上,有的只露出车顶。偶尔有几只汽艇和游艇在水面上驶过,像是在忙着把居民送到附近安全的高地上。
小萍像其他人一样把车趴在路边,熄了火,把车锁上,向着高速出口走去。路边的车里面,有的人趴在方向盘上睡觉,有的人在听歌曲,有的人在吃东西,有个女人带着孩子在路边小便。几个男人扎在一起聊天,抱怨着警察不让任何车进入H城,而他们的亲人就在H城里面生死未卜。
高速公路出口上,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在跟警察情绪激动地嚷嚷着,像是非要把车开进去不可。一个警察不耐烦地告诉男人,现在城里的水势依然在上涨,所有的车辆都不能进入,进去了也开不了。另外几个警察凑上去把男人围住,像是在随时准备把男人压在地上铐起来。
小萍从警察和男人身边悄悄走过。趁着人们的注意力都在男人身上,小萍绕过横在出口的警车,沿着弧形的围着隔音板的弯道走下了高速出口,一边走一边担心着警察会把她叫回去。但是幸运的是没有人拦阻她。小萍在柏油马路上淌着没过脚面的水走着,路口的喧嚣和警车不久都在身后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飓风和雨已经停止了,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潮湿。没有了风声和雨声,没有了汽车行驶的H城,显得异常寂静和冷清,像是一座飘着幽灵的鬼城。小萍从来没有来过H城,她曾经想过结婚了也许会到这里来度蜜月,在这里看看泛着一层一层白色波浪的海,再去不远处的爱德华王子岛去亲眼看看安妮的绿色的小木屋。绿色的屋顶,白色的外墙,红色的烟筒,绿色篱笆和树,爬在墙上的红色的牵牛花,那会是多么的美啊。小萍还想跟他一起去看看海边传说中的红沙滩,在赤褐色的沙滩上踏着海浪,跟他一起光着腿捡拾脚边的白色的贝壳。那会是多么浪漫的一个蜜月啊。想着想着小萍的眼睛就湿润了,因为到了H城,小萍突然茫然了。这么大的城市,到哪里去找他呢?
一股绝望的情绪突然攫住了心头。小萍有一种直觉,觉得自己来晚了。她开始恐慌了起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最后淌着水跑了起来。水在脚底下啪啪作响,踩起来的水花溅湿了小萍的裙子,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是沿着空旷无人的街道向前跑,一边跑一边喊着他的名字,好像他就在前面路的尽头等着她一样,好像只要叫着他的名字,就能把他唤回来一样。空旷的回声从墙壁上和水上弹回来,撞到了小萍的心上,撞得整个世界都摇曳起来,像是被水摇撼的玻璃高墙,随时都会坍塌下来,摔成千百万片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