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隔着机场的褐色大落地玻璃窗,我向小萍挥手示意,加快脚步,走向宽大的不断有旅客推着行李车进出的旋转门。在玻璃窗里,小萍显得比过去漂亮了一些,人似乎也瘦了不少,脸上一定是新补了妆,因为她的嘴唇鲜红,皮肤也不像是长途旅行的那种苍白浮肿,而是带着粉白的颜色。她穿着一个长长的绿色连衣裙,腰上系着一个白色的带子,让腰肢显得细小,小肚平坦。我知道小萍喜欢绿色和蓝色,也喜欢黑与白,几年以前的夏天,我们曾经在北京的东单街上的专门经销黑与白的服装店里逛过,她穿上店里的黑色和白色的裙子,优雅得就像是巴黎的时装模特一样。我从小跟小萍一起长大,看惯了小萍梳着两只小辫的丑小鸭的样子,上大学后也在大院里经常看见她,从来没有觉察出她已经出落得既苗条又漂亮,小时的那个丑小鸭已经出落成一个瘦高苗条的女孩。小萍看着我从玻璃窗前走过,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面带微笑,隔着玻璃向我招手,鲜红的嘴唇和绿色的裙子让她显得楚楚动人,非常美丽。多年以前,在我居住的小阁楼上,月光如水的流进来,柔和的银光照在她的脸上,小萍也是这样面带微笑的看着我,眼睛里带着水一样的柔情。
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我觉得爱上了小萍。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并不懂得爱,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能懂得多少爱情呢?那时充其量只是有一些朦胧的对异性的好奇和好感,受到异性的吸引。夏日的晚上的葡萄藤下,我跟小萍经常坐在板凳上乘凉。远处街上的车声和人声都变得很遥远,蚊子在身边嗡嗡的飞过,葡萄树的绿叶在夜风里轻轻摇晃,星星在暗蓝的天上眨眼,风吹散了小萍的头发,她的牙齿在夜色里闪着白光。空气中弥漫着夜来香的特有的味道,小萍用手拽一下裙子,把光滑的小腿盖在裙子下面。这些画面一帧一帧的叠落在一起,组成了磨灭不掉的记忆。跟小萍坐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欲望,想亲她一下,或者摸摸她的乳房,或者把手伸到她的裙子底下去摸摸她的隐秘部位,但是我不敢。
当我回想起我少年的时候,我的视线会穿过交错的时空,飞到小阁楼的窗口。透过被风撕开裂缝的窗口,我看到一个孤寂的少年独自坐在一个小书桌前,在翻看着一本书。阁楼底下的门道里,一个花季少女哼着歌走过来,她穿着一个素花的连衣裙,头上梳着一个马尾,两只眼睛既明亮又黑,有一个翘翘的鼻子,嘴角紧紧的抿着,腿又细又长,脚上穿着一个系扣的凉鞋。这是小萍。她总是面带微笑,显得性情柔和可爱。 她走到我家门口,推开门,看到我妈在切菜,就会问我妈说:
大妈,那谁在家吗?
在阁楼上看书呢,我妈总是这么说。你上楼去找他吧。
小阁楼是属于我的一个孤单的星球,我爸妈有时担心我在阁楼上呆的时间过长,怕我养成一个孤僻的性格,他们会经常叫我下楼去出去玩。每次小萍来找我玩的时候,我爸妈都很高兴,他们希望我能多跟别的孩子在一起玩,而不是老闷在阁楼上看书。
看什么书呢?小萍从楼梯口爬上阁楼来的时候会问我说。
图书馆借的书,我会这么回答她说。
小阁楼上的窗户很小,采光不足,如果不开灯的话,白日里光线也像是黄昏一样晦暗。我总是在上面拉开台灯,借着台灯的光线仔细地读书。外面的世界很喧哗,阁楼上却十分安静,台灯的光线在小桌子上跳跃,把我的身影投射在阁楼的木板墙上。
别看书了,小萍会跟我说,玩会儿吧。
玩什么?我会问她说。
玩牌吧,她会说。敲三尖。
初中放暑假的时候小萍几乎天天来找我,我们每天都呆在小阁楼上一起看书和玩牌。小萍喜欢玩牌,我们或者是在小萍家里玩牌,或者是在阁楼上玩牌。我们总是玩三尖,我管三家牌,小萍管三家牌。有的时候玩着玩着小萍听到门道里有人说话,就把手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说话,然后侧耳倾听楼下门道里的讲话。如果门道里的谈话有意思,小萍就放下手里的牌去倾听。如果没意思,小萍就继续跟我玩牌,但是把声音压得很低,不想让别人听到跟我在阁楼里玩牌。不想玩牌的时候,我们就躺在阁楼的小床上静静地看书。
小阁楼里那个夏天的下午,天气还是如往日的一样闷热,窗外的知了在单调地叫着,人们好像都在睡午觉,门道里没有人走过的脚步声。阁楼里面没有风,汗水从我的脊背上留下来,浸湿了背心。小萍热得把裙子撩了起来,露出了里面的内裤。她躺在床上看她的《茶花女》,两条圆滚通红的腿一半搭在床上,一半垂在床边。我趴在小萍旁边看着我的《红与黑》,胳膊有些麻了。我翻过身来跟小萍并排躺着,不小心胳膊肘碰到了小萍的胸部。
喂,你把人家撞疼了,也不说声对不起,小萍把正在看的书阖上,撅着嘴说。
对不起,要不我给你揉揉?
一边去,小流氓,就想占便宜,小萍捶了我一下说。
爱要不要,正好我还接着看我的书呢。
你怎么那么想看想摸呢?小萍问我说。
好奇,我眼睛继续看着我的书说。谁让你们老藏着掖着的,要是平时都露在外面,就没这好奇了。要不你让我看看?反正看一眼也死不了,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你背过身去,小萍跟我说。我把衣服脱了给你看,但是说好了,只许看不许动哦。
高中的时候,我经常骑着一辆自行车,带着小萍穿过一条条小巷,去龙潭湖游泳。那时我喜欢穿一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牛仔裤,把袖子卷起来。小萍喜欢穿一件浅蓝色的带着白边的连衣裙,蓝色的平底鞋,头发上别着一个小蝴蝶一样的发卡,两腿并拢侧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她的两只手搂着我的腰,每当车子颠簸的时候她就把我搂得很紧。我喜欢她紧紧的搂着我的感觉,于是见到一些小坎也故意不躲避。那时龙潭湖公园还是一个很荒芜的公园,湖边有着大片大片的绿色的草地和小树林,湖水很浑浊,上面飘着腐烂的树叶和一些可乐罐一样的垃圾瓶罐,腐烂的树干躺倒在湖边树林里,林间的小路都是坎坷不平的土路。小萍一进公园就要把细瘦的胳膊紧紧箍在我的腰上,在一些下坡的地方,我会故意骑得很快,让自行车带着风向下飞驰,好像要一头扎到湖里一样。每到这时,小萍都会害怕的把身子贴到我的身上,尖声喊叫,生怕我们的自行车掉到湖里,或者她从自行车上掉下去。在自行车快到湖边的时候,我会突然踩住刹车,让车速减下来。在惯力的作用下,小萍的整个身子会扑到我的身上,每到这时,她会恼火的用拳头捶打我的背或者肩膀,嘴里不依不饶的数落着和威胁着我,而我只是嘻嘻哈哈的承认着错误,等待着下一个下坡的时候故伎重演。
那时我喜欢骑车带着小萍出去转,一方面是因为小萍总是随着我,我骑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她从不抱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从小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玩得来的朋友。小萍皮肤白,个子虽然不高,但是身材苗条,腰肢很细,正在发育的乳房藏在白色的连衣裙里,显得很诱人。她长得很清秀,长发披肩,像是动漫书里日本女孩的头发,身上带着一股自来的淡淡的清香。闷热的夏夜,我骑着车子的时候,经常有一滴滴的汗水顺着脸庞留下来,脊背上的白衬衫上经常有一块被湿透。那时我就想喝一瓶冰凉的汽水。我们在路边的小店前停下,我要一瓶冒着冰气的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北冰洋橙汁汽水,小萍通常要一个雪糕。我们坐在马路边的台阶上休息,我喝一大口汽水,让里面的碳酸气冲上喉头。那时,虽然我在憧憬着长大,憧憬着长大以后离开家,憧憬着有一天背着行囊坐在候机室里,等候着飞机起飞,憧憬着在飞机上把脸贴在椭圆形的舱口,看着白云在机舱外向后慢慢移动,就像于连站在山崖上看着鹰在山谷间翱翔,但是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长大,世界会永远的这样下去,小萍也会永远的这样在我身边坐着,吃着雪糕,嘻嘻哈哈的跟我说笑着。
除了到前门去乘凉之外,小萍还喜欢让我带着她,骑车去龙潭湖看我练习画画。自从我迷上画画之后,我经常到离家不远的龙潭湖去写生。画画的时候我喜欢画铁轨和火车。龙潭湖边有一条横贯南北的铁道,从北京站发出的一列列南下的列车每天都从湖边的铮亮的钢轨上哐当当哐当当地驶过,几乎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一辆火车通过。那些火车里有拖着几十节窗户里露出各种脑袋的载客列车,有带着上百节上面用油漆刷着白色的大字的封闭的黑色车皮的运货的火车,有拖着平板车厢上面堆满巨大的森林圆木的火车,也有一些车厢上面不封口的露着一堆堆黑煤的火车。那些鸣着刺耳的笛声,冒着灰黑的滚滚烟气的蒸汽机车从眼前驶过,巨大的一人多高的黑色的车轮康啷啷地在铁轨上滚动着,雄伟有力。铁轨和路基在车轮下颤抖,连脚下的路面也颤抖起来。货车司机们往往都是到我跟前的时候猛然一拉车笛,把我吓一大跳。我喜欢没事儿的时候在铁轨上走,有时也停下来把耳朵贴到铁轨上,试图听远处火车开来的声音。有人说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可以听到远处火车开来的声音,我试了几次,最后发现都是瞎扯,根本听不出来远处的火车,等到耳朵能听见的时候,火车已经能看见了。
画完画后,我经常背着灰色的长方形的画夹,跟小萍一起在被车轮擦得铮亮的钢轨上走走,用脚步丈量着铁轨和铁轨接缝之间的长度。雷雨欲来的天气里,天是灰蒙蒙的,两条笔直的铁轨反射着天空的灰白的光。路基上一条一条的陈旧的枕木每隔半尺铺开,枕木上是一条一条裂开的木纹。细长的木纹在枕木上顺着一个方向排开,缝隙里夹杂着黑色的泥污。枕木边上和周围是一块一块的尖角小石块,呈不规则形状,在枕木中间横七竖八地躺着,青色石块凸凹不平,朝上的断面上反射着灰白的天光。石块上是陈年留下来的枯黄干燥的落叶,页面卷曲着,上面的叶茎的黑色的纹路依然清晰可见。铁轨两边是一些杂草和乱石,偶尔有一个界标,是一个长方形的灰白的水泥柱立在乱石里,上面用红漆涂写着一些公里数。乱石后面是灌木丛和小树林,中间夹杂着挺立的光秃秃的木头杆子。绿色的树林排向远方,在遥远的天边交织在一起,变成灰黑色。这种闪亮的钢轨上载着乘客和货物冒着蒸汽高速行驶的火车,还有路基边堆满落叶的沉默的灌木丛都会让我内心里感受到一种悸动。
暑假的那个闷热的下午,我把头转向阁楼的纸窗户,看见外面的光线柔和地透过纸窗户散了进来,阁楼里笼罩在弱弱的白光之中。外面没有太阳,纸窗户上也没有屋檐上瓦块的影子。我听见小萍站起来,悉悉嗦嗦地把裙子和内裤脱下来,放在床边,又把上身穿的小红背心脱了。我的心里有些砰砰地跳,有一种要做坏事又怕被抓住的感觉,觉得既刺激又兴奋。我听见小萍躺到床上,把台灯关了,说你可以回头看了。我回过头来,看见小萍全身赤裸,面上带着羞涩的笑,双手手蒙着眼睛说,你快点儿看吧。
在龙潭湖边上看着火车迎面而来,又沿着轨道消失在树林拐角的时候,我手里拿着画笔,在画架前看着火车车窗里露出的一个个转瞬即逝的脑袋,想象着火车餐车上的美味食品,羡慕着坐在火车上的人。那时我渴望离开家,坐上一列不断摇晃的火车,在硬座上昏昏欲睡,到一个很远很远的陌生的城市去,跟一群陌生的人在一起。
我在铁轨边画画的时候,小萍会坐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在画板上指指点点。我沉浸在用色彩描绘周围的景物之中,常常忘记掉时间,直到小萍提醒我该回家了,才猛然醒悟过来。有一天晚上我自己在湖边画画,没有人提醒我时间,一直画到了天黑。夜幕降下来,画纸上的颜色都几乎看不清楚了,我借着路边的微弱的路灯光仍然在聚精会神的画,对面一列火车驶来,火车头上的大灯明晃晃地直照过来,晃得我睁不开眼。在强烈的车头灯光照耀下,周围的一切都好像隐入了黑暗之中,似乎世界上只有一个明晃晃的大灯存在着。那个灯光是那样的惨白和刺眼,多年之后我仍然不能忘记。出国之后有一次我在寓所里拿着一瓶啤酒看《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这部电影,看到女主人公从家里吵架之后跑出门,在一处窄小的街道上迎面看到当晚开进布拉格这座美丽的城市的苏联坦克的大灯照射来的苍白刺眼的灯光,募然之间,让我又想起了那天傍晚在龙潭湖看到的火车头上的大灯。从龙潭湖骑车回家的路上,一路上我听见蟋蟀和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月亮从树梢透过来,照在我的身上。自行车,画板和我的身影在地上飞过,像是一只在暗夜里展翅飞行的蝙蝠。
暑假的那个潮湿的下午,小阁楼里光线太暗,一切都笼罩在朦朦胧胧的光影之中,充满了汗味儿的空气变得粘稠起来,好像随着心脏在跳动。我想伸手去把台灯重新拉开,小萍伸手拦住我,说,别,就这样凑合看吧。小萍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要美丽得多,皮肤紧绷,光滑的像是大理石的界面,柔软的像是丝绸,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身体在昏暗的阁楼里闪着白色的一层光,胯部的骨头露了出来。我仔细地看着小萍身上的每一寸地方,从脖子到乳房到私部到大腿,她的还在发育中的体型很漂亮,浑身洋溢着青春年少的青涩的美。我用手把小萍的腿分开去看两腿中间的部位的时候,手触碰到了小萍的大腿内侧,小萍敏感地抖动了一下,自己把腿向两边分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温热潮湿的气味,带着雌性的特有的吸引力。小萍只让我看了两秒钟就赶紧合上了大腿,再也不让我看里面了。看好了么?小萍依然用手蒙着眼睛问我。看好了,我说。那你背过身去,我要穿衣服了。小萍把手从眼睛上移开说。我把身子背过去,小萍坐了起来,一件一件地把红背心,浅黄色的内裤和白裙子穿上,坐在床上说,该你了,我也要看看你的。
我站在龙潭湖挨着铁道的小树林边上,面前是支好了的画架,在画一张写生。小萍那天有事情,没有跟我一起来龙潭湖。我把调色板上的混合的颜色抹在画面上,往后退了几步,端详着画面,画面上是黄昏时的一片红色的树林,天是蓝色,灰色和紫色的混合体,树林的远处是朦胧的蓝灰色,近处是几盏街灯,街灯明亮,把周围的树叶映照得通红。一颗大树下是一个公园里常见的木头长椅,椅子的扶手和四个脚是墨绿色,凳子底下是一片参杂着紫色的黑色。树林间的小路上堆积着一洼一洼的雨水,像是平平的擦得没有灰尘的镜子,映照着街灯和树林的红色,蓝色,紫色和灰色。一辆自行车靠在一个灰色的电线杆上,车把上和车的挡泥板上绿色的漆在路灯下闪着白光。不远处的龙潭湖面上有一只破旧的船拴在湖边的一颗老树上,我把它想象成一艘古时的战船,船上有着褐色的高大的桅杆,桅杆上有白色的风帆,白色的海鸥在船头鸣叫着飞翔。
我在专注着画画的时候,来了一伙坏孩子。他们把我围住,看了一阵,评头品足地说了一些哪点儿画的不像不好,然后从地上捡起我放在草丛的一张报纸上的颜料管,互相往对方身上抹着玩儿。我停下画笔,要他们把颜料管还给我。对我来说那些油画颜料很贵,我平时画画的时候都舍不得用很多。一个男孩子挑衅地把一管颜料扬手扔进了湖里,还瞪着我示威地看。我要他赔我的颜料,他不但不赔,还把得寸进尺地我的画笔给撅折了一杆。
我忍不住,扑过去跟他厮打了起来。他们大概当时正在闲得无聊想打一架,正好拿我来活动一下手脚。他们抓住我,两个孩子揪住我的胳膊,一个扯着我的头发,让我动弹不得。另外一个孩子拿起画笔,望我脸上涂抹颜料,他们把所有颜料都涂到我的脸上和身上,然后把我按在地上踢了一通,最后把我画到一半的画洋洋得意地拿走,把画笔撅折,画夹和调色板都给仍到了湖里。那天我觉得很伤心。我想不通,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坏的孩子,为什么有人会搅乱别人的不相干的宁静的生活,难道这种搅乱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快感?
穿着被撕破的衣服,背着从湖里捞上来还湿着的画夹,我骑车回到大院里,脸上带着瘀血的青紫,心里很沮丧。虽然我已经在湖里洗过脸,但是因为是油彩涂在脸上和身上,许多颜色还是粘乎乎油乎乎的沾在皮肤上掉不下来。那些可恶的孩子把洗涤油画颜料的洗涤液给倒在了湖水里,让我无法洗掉身上的颜色。
那天我推着车走进院门的时候,夕阳正在强烈地照着院子。我抬头眯着眼向夕阳看去,血红的光线把我的脸上涂满鲜血。我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夕阳,感觉鲜红的黏糊糊的血在从我的头顶上流下来。我摸了一把流下来血,凝视手掌,发现那不是血,是汗水和油画颜料的混合物。眼睛的模糊的余光中我瞥到一个人在向我走近,我抬起头,正看到小萍的惊愕的眼睛和张大的嘴。
你怎么了?小萍一脸吃惊的神态问我说。头上身上怎么都是血?
跟人打架打的。我没好气地说。一帮小混混仗着人多欺负我。不过我没事儿,这红的不是血,是油画颜料。
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小萍还没有从惊恐的状态恢复过来,依旧紧张地注视着我问。
我把在湖边画画时遇到的情况跟她学了一遍,然后问她能不能先去她家里洗洗,因为我不想让家里人看见我这个狼狈相,他们要是看见了,也许以后就不会同意我自己出去画画了。
夕阳已经垂落在大院的围墙上,小萍和我的长长的影子在院子里的青石地上移动着,我们的影子都显得瘦长,像是两根耸立的电线杆。小萍快步走在前面,我推着车跟在她的后面,她的绿色的裙子在夕阳中随着步伐飘扬。她带着我直接去了她家。小萍父母出去串门了,没在家。她用脸盆给我端了一盆热水来,拿了一块肥皂,帮我把脸上的颜料往下洗。颜料都是油,很难从脸上洗下来。小萍找来了洗涤液,用毛巾慢慢地帮我把脸上的颜料一点儿一点儿洗,有的颜料已经凝固在脸上,她用指甲很小心的帮我抠。
她聊起绿裙子蹲在我的面前,离我很近,用指甲小心谨慎地抠我脸上的颜料,我能闻到她身上的淡淡的汗味。她穿着一个的黄色的小背心,几绺黑黑的头发垂在眼前。她的眼睛很大,而且是双眼皮,鼻子很小巧,玫瑰色的嘴唇看上去有些干,说话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她的肩膀很光滑,脖颈下面的两块骨头裸露着,身体很瘦,皮肤很细嫩。她的两只圆圆的膝盖快碰到了我的身上,绿裙子有时滑落下去,露出光滑的腿。她的手在帮我擦脸上的油彩时,我能看见她背心里面的小乳房的一部分时隐时现。她的呼吸拂过我的面孔,带着一股温热的甜味。
终于把脸洗干净后,小萍让我把衣服脱了,把身上的颜料也帮我洗干净。我有些不好意思在她面前脱衣服,她说,哎呦喝,你是男的怕什么,再说又不是没见过,你小时候的光屁股照我还看过呢。我把背心和裤子都脱了,只穿着一个很小的裤衩蹲在脸盆前面。她拿着一块小毛巾,用温水一点儿一点儿的帮我洗掉脖子上和身上的颜料,还有背上和胳膊上被踢破的地方。她帮我在身上用棉棍点了紫药水,把伤口涂得紫紫的。紫药水涂到伤口上的时候,有些疼,我哆嗦了一下。她轻轻地问我说,痛吧?我说没事儿。她涂紫药水的手更小心了。涂完后我看着自己的身体,好像是现代派的画面一样,东一块西一块的紫色。
夜幕开始降临了,屋子里黑暗了下来。小萍拉上窗帘,打开灯。我看着脱下来的衣服,觉得无法穿着这些被颜料染脏的衣服回家,就让小萍到我们家去偷一个背心,衬衣和短裤回来。我告诉她衣服都放在哪个柜橱里。小萍经常上我们家里去玩,我父母都不把她当外人。
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小萍说着,就推开门向我们家的方向走去。
院子里的人来来往往,互相打着招呼,小萍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院子的另一头了。我手里攥着肮脏的衣服,尴尬地站在小萍家里,心里担心着小萍的父母回来看到这一切,祈祷着她父母别这会儿回来。
小萍去了一会儿,就手里拿着一条蓝色短裤,一件白衬衣和白背心回来,说是偷偷从我家里拿的,没人发现。我背过身很快地把还湿着的内裤脱了,换上短裤和背心,觉得清爽了很多。小萍斜倚着门看着我换衣服,头发垂下来,目光里带着一种异样的眼神。我换上干净的衣服后,小萍给我一把镜子让我自己照一下。镜子里的我脸上已经被洗的干干净净,衣服也是干净的,看不出什么被挨打的迹象,身上的紫药水都被衬衣遮住了。唯一的问题是眼睛下面有一块青紫,但是我也可以跟家里人说是地上摔的。小萍帮我把换下的衣服上的颜料也洗下来,把衣服凉在她家的一个架子上,说赶明儿衣服干了就还给我。
暑假的那个知了不停地鸣叫的下午,在小阁楼上,我像小萍做的一样,把衣服脱了,平躺在床上。小萍坐着看我的身体的时候,我身体下部硬硬地挺了起来,像一根小棍子一样指向小阁楼的顶部,皮肤涨红,根部坚硬,眼睛一眨不眨。小萍俯身仔细地看着它的头部,用手掌轻轻地摩挲着它,好奇地看着它的挺立的样子。她用两只手指轻轻捏了捏头上的海绵体,捏得我心里痒痒的难受,让我感觉既新奇又兴奋,心里有一股欲望在悄悄升腾。好硬,怎么能变化这么大?小萍一边用手揉捏着充血的部位,一边红着脸轻声问我,声音好像蚊子一样的轻。书上不是说了吗,是充血引起的,我说。我把小萍的手拉过来,让充血的头部顶在她的汗津津的掌心里。小萍把手心攥起来,像是挤压海绵一样地挤压了一下它,我能听见血液散开又重新聚集的声音,心里有一种颤抖和悸动的感觉。平时也会这样硬着吗?小萍继续用蚊子一样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我。有的时候半夜会硬起来,有时候早起也会这样,洗澡给它搓肥皂的时候也会这样,我小声说,怕阁楼下面的门道有人走过听见。小萍用手指把它压低,抬手看它弹回原位,又把它拨向另外一个方向,看着它像是弹簧一样迅速返回原来的姿势。太好玩了,小萍窃笑着说。她用手指上的指甲刮了一下它的膨胀的头下面的沟部,像是挠痒一样,然后把手松开,说看完了。我把衣服穿上,依旧跟小萍坐在床上,心跳得要从胸膛里蹦出来。我拉着小萍的手,想去亲她的嘴唇一下,小萍向后躲闪着,把嘴扭来扭去,不让我亲到她的嘴唇。
多年之后我再回到龙潭湖,它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往日的荒芜的没有围墙的公园如今被圈在铁栏杆里面,里面修了各种亭台,草地上插上了游人止步的牌子,湖里停着各种游船,土路变成了石子和混凝土路。在我过去画画的那片寂静的挨着铁轨的小树林附近修了一座庞大的游乐场,里面霓虹灯光闪烁,游人众多。我再也找不到我和小萍当年一起去游泳的那个游泳池,再也找不到当初画画的地方了。我从游乐场旁边走过的时候,听不见蟋蟀和青蛙的叫声,耳边响的只是过山车的呼啸和上面的游客的刺耳尖叫声。
我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个龙潭湖了。我还在,但是龙潭湖消失了,或者说,变得丑陋,不再是那个龙潭湖了。如果你让我选择,我宁愿要当初的那个荒芜的,不收门票,没有围墙,到处是土路,可以在湖边的小树林里看着远处的铁轨,画迎面驶来的闪着白色的大灯的火车的那个龙潭湖。就像我如今坐在酒吧的天井里,喝着啤酒,听着乐队演奏的喧闹的舞曲,但是再也找不到过去小萍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跟着我去前门城楼乘凉,中间跟我坐在马路边喝冰镇汽水吃冰激凌的那种快乐了一样。
在小阁楼上的那天下午,小萍很坚决地不让我亲她的嘴唇。外面下起了小雨,窗户很小的小阁楼显得更昏暗更安静了。我放弃了亲小萍的企图,伸手想打开台灯,小萍又一次拦住了我。别,别开灯,我喜欢这样黑黑的听雨,小萍说。我们在昏暗的雨声里坐在小床上,听着外面的雨滴滴答答地敲着窗户。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小萍把手伸过来,拉住我的手,小萍的手很柔和,手心里有汗。那一刻,我觉得跟小萍贴得很近,就像是一个人一样,分享着快乐和秘密。你不会跟别人说吧。小萍使劲儿捏了我的手一下说。不会,怎么会呢,我说。你要是敢跟别的人说我就杀了你,小萍的眼睛瞪得大大地,很认真地盯着我说。
那一年,我和小萍都十四岁。那是我们曾经拥有的最亲近的时刻。再以后,我们如从前一样的在小阁楼上看书,玩牌,晚上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坐着听家里人说话,或者骑车去前门楼子下乘凉,但是我们再也没有像那一天那样的亲近过。我们也没有提起过那一天下午,好像那一天下午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一样。只是我们共同拥有一个小秘密,这个秘密让我们心灵相同,而且总是觉得我们之间跟别人不一样。
高中的时候,我跟小萍考到了同一所中学,在不同的班级。
高中最后一年的秋天,校园里吹来轻柔的风,落叶在地上翻滚。晚自习的间隙,我从教学楼出来,看到夜幕里有几颗微弱的星星在闪烁。校园的教学楼里灯火通明,窗前是学生们低头学习的身影,墙外的马路上传来摆小摊的人的吆喝声。我走到灯光微弱的操场上,坐在一个小看台后面,悄悄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秋夜很凉,在寂寥的星星和烟头的微弱的火光中,我看见教学楼门口走出一个女生。女生在楼门口走了几步,站在树荫下,像是在等一个人。没多久,我看见一个男生走了出来,跟女生拉着手向着操场的方向走来。我不想让人看见我抽烟,于是我掐灭烟头,隐身在看台后面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像是一个黑色的雕像。女生和男生从看台前走过,月光下我认出了他们。男生是一个班的班长,女生是小萍。我看见他们在月光下并肩走着,随后消失在操场边上的一个放器械的小屋后面的黑暗里。
再以后,在楼道一头的厕所里,我听见那个班长一边撒尿一边得意洋洋地对旁边几个男生吹嘘说,他把他的女朋友给攻克了。
高中毕业后,我和小萍进了不同的大学。我们的学校相邻不远,骑车只需要二十分钟的时间。跟小萍好的那个班长考试考得不好,发挥失常,去了外地的一所学校,他跟小萍信函往来了一段,就逐渐跟小萍减少了往来。
大二的时候,有一天小萍来找我,我带她在学校的学三食堂吃她喜欢的鱼香肉丝和酱爆鸡丁,中间我们聊起了班长,小萍说跟他吹了。小萍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端详着小萍,心里感叹她的最近的变化。自从上大学以来,她变得身材纤弱,面色不好,好像是长期节食造成营养不良一样。她告诉我分手的这件事儿的时候,面色苍白,像是集聚了全身的力气才讲出这几句话来。我看着她的眼睛,在食堂的白色的日光灯管下,她的眼眸深处带着悲哀的神情,像是日蚀一样暗淡无光。这让我想起过去的小萍完全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她的脸总是带着红润的鲜艳颜色,两眼发光,皮肤光滑,面带微笑。听见小萍说他们吹了之后,我才把班长在厕所里说的把她给攻克了的事儿告诉了小萍。小萍低下了头,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眼里都是泪水。
他怎么能这样告诉每个人呢?小萍眼睛红红的说。那别的同学会怎么看我呢?一定会觉得我是个特别容易得手的女孩了,特别廉价,是吧?他太混蛋了,他跟我保证过跟谁都不讲的,我才允许他动我。
这也不怪他,我说。男人在这方面都爱吹嘘。还有的人没有也楞说有呢。
如果当初你要是得手了,也会告诉别人吗?小萍问我说。
可能一样吧,我说。
小萍用眼睛盯了我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放下筷子,拿起包,自己抬腿就走了,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食堂的大门。我呆坐在食堂的桌子边上,面对着邻桌偷听见我们的交谈的几个女生横扫过来的鄙夷的目光,把饭盆里小萍没有吃完的饭菜跟我的饭菜倒在一个盆里,站起身,端着盆走到旁边的垃圾缸边,把饭菜倒进了冒着一股浓厚的馊味儿的大缸里面。我走回饭桌,背上书包,在食堂的马槽一样的长长的水龙头前把饭盆冲洗干净,放进一个饭兜子里,搁在一个专门放饭盆的大柜橱里。走出食堂门口,我在门外的一棵树下蹲下来,觉得肚子剧烈的痛。多年以来,我一精神紧张就肚子痛,这次也不例外。我蹲在学三食堂门口,从兜里哆嗦着掏出一根烟来,又从裤兜里找到打火机,拿出来点上烟,长吸了一口,让自己的神经安静了一下,才觉得肚子的疼痛好了一些。我抽到第三根烟的时候,看到刚才偷听到我跟小萍的话的那几个邻桌的女生走出来,她们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看了我一眼,眼光里依旧带着鄙夷的神态。我抽完烟,觉得肚子没那么剧烈的痛了,就骑上自行车,沿着学校的教学楼之间的小径骑去。我在校园里转了两圈,本来想找个自习的大教室看书,但是所有的自习室都爆满,连图书馆里的自习室也座无虚席。于是我走进一个正在开讲座的人不多的大教室里,在最后一排坐了下来。讲台前面站着像是德育教授样子的一个中年人正在给一群女生吐沫横飞的砍人生,我坐在后面翻看着第二天要考试的英语书,怎么看也看不下去。于是我把书重新塞回到书包里,从后门走出大教室,自己默默地骑车回宿舍去了。
在脏兮兮的男生宿舍里,我合衣躺下,睡了一大觉。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会去睡一大觉,因为《飘》里面的郝思嘉说过: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睡觉能让明天早些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