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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五章(4)

(2013-12-18 09:38:09) 下一个


每次我从我们这个小城的街道上走过,看到小城的那些一成不变的建筑,就觉得小城就像是一个爱睡懒觉的大龄也不漂亮女人,整天不梳妆不打扮懒洋洋没精打采的,但是呆久了你还会喜欢上她。对于这个小城,我最喜欢的就是它的雪。冬天的时候,遍地的白茫茫的积雪几乎就从没有消失过。天上经常飘着漫天大雪,雪花飞飞扬扬的从天而落,铲雪车不断的像推土机一样从街上驶过,把马路上的雪推到路边。小城的女人很爱美。刚到小城来留学的时候,我常常惊异于冬天的寒冷天气中,经常看见有穿裙子的女人在街上走过,在地上的厚厚的积雪的衬托下,身材显得异常的美丽。等到周末的时候,到了酒吧和舞厅聚集的街头,年轻女孩短短的羽绒服下露出一截穿着弹力袜的腿和长靴来,她们在街上穿行,或站在舞厅门口排队,漫天的大雪飞飞扬扬的飘下来,飘到她们的头发上和身上。她们的脸冻得通红,但是流露着很开心的神情。在那个时候,我总能感受到这个貌似古板守旧的小城所孕育的青春的活力。

 

小萍的父亲被免职以后,无法再给她寄钱来了。对小萍来说,这个世界好像经历了一次大拐弯似的,一夜之间,她从一个家里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公主,一个从小不用自己操心,什么事情都会由家里来安排好的人,变成了一个再也不能依靠家里的人。小萍的母亲想让小萍回去,但是小萍坚决不回去。因为她想跟我在一起。

这个寒冷的冬天,小萍把河边的租金昂贵的房子退了,搬到我的住处,我们开始了同居的生活。小萍知道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自力更生了,再也不能指望家里了。她戒掉了大手大脚的生活习惯,开始了靠预算过日子的生活。我们开了一个联合账户,把所有的钱都放在了一起,每月的奖学金也放在里面,由她来统一负责安排开支。我们算了一下,银行里我爸给我的钱用来给小萍交学费,每月学校发给我的奖学金则用来付我们的房租和日常的开销,这样我们既能一起上学,也能维持日常的开支。我们不再经常出去吃饭,而是改成自己在家里做饭;也不再常出去喝酒,周末的娱乐活动改成租DVD在家里看电影。

在困难的时候,小萍显示了她会过日子的天分。她总是能精打细算的省下钱,买的东西都是既便宜又好。周末的时候小萍看好了广告,知道什么店里什么最便宜,我们开车出去买一周的食物,总是能买到又便宜又好的食品。因为平时比较注意,我们生活的开销总是小于预期,每月我的奖学金到了月底还能有一些结余。我问小萍哪里学来的这些省钱的本事,小萍说是女人天生的本事。

我们的住处自从有了小萍,就好像家里有了女主人似的,显得比过去热闹多了。过去我们的屋子总是死气沉沉,现在我们做饭的时候成了聚会的时间,房东老太太也有时下到厨房来给我们煮些咖啡喝。房东老太太很高兴小萍跟我们住在一起,她是一个孤单的老太太,儿子又不在身边,喜欢屋里多一些人气,小萍过去在这里住的时候她对小萍的印象很好。我问房东老太太是不是要多给她交一些房租,老太太说不用了,反正我们只住一间房。哲学博士也很高兴,他本来周末就喜欢约上我和小萍一起出去喝酒聊天,现在随时都可以聊天了。房东老太太很喜欢小萍,小萍也爱跟房东老太太聊天。吃完饭后我和小萍收拾厨房,哲学博士帮着倒垃圾,等收拾完了大概十点半了。房东老太太喜欢早睡,早早回房休息去了。哲学博士有时回自己的房间,有时在客厅看电视。平时我跟小萍没有多少时间看电视,吃完饭基本就回到卧室去看书和睡觉了。

每周的学习虽然很忙,生活也比过去拮据,但是跟小萍在一起,我觉得过得很愉快。我自以为对小萍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但是当她跟我住在一起之后,我才发现小萍比我了解的其实更温柔。她是家里的独生女,过去我看到的总是她在家里霸道,跟家里撒娇,家里什么都得依着她。但是她跟我在一起,却温柔得让我怀疑她还是不是我知道的那个小萍了。天气变得更冷了,地上冻了冰霜,小萍没有给自己添置什么衣服,却给我买了防滑的靴子和手套,让我穿得很暖的再出门。她甚至改变了过去那种随地扔衣服的习惯,开始把卧室整理得井井有条。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对我百依百顺,温柔体贴,总是让我很快乐。我问她怎么对我这么好,她说因为她爱我,想让我开心,快乐。

小萍和我在各方面都融合得很好,我们甚至都不需要磨合,从小我们就磨合好了。无论做什么事,我都是听她的,一如小时在院子里过家家。有了小萍之后我觉得生活充实了很多,我们总是在一起过得很开心,虽然学生生活很艰苦和枯燥,考试的时候又很忙,但是每一天几乎都是在快乐中渡过。跟小萍在一起我觉得有一种简单的幸福,觉得越来越喜欢小萍。虽然表面上她看起来是一个粗心的女孩,屋里也经常弄得很乱,但是她的内心很细腻和敏感,也很脆弱。因为从小一起长大,我们对双方的脾气都很熟,她一张口,我几乎就能马上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我们在一起交往得很默契,因为我知道她喜欢什么和不喜欢什么,在她不高兴的时候我也能很快找出原因和知道怎么哄她高兴过来。在W城这个不大的城市里,我们一起过着一个简单而快乐的学生生活,白天的时候我们各自去上自己的课,下课后我开车到O大她的教室外面去等她,然后我们一起去图书馆或者咖啡馆看书,在学校的餐馆里或者咖啡馆里随便吃点儿什么充饥,晚上我们一起做晚餐,吃完饭后我们坐在卧室的沙发上一起继续看书,一起做作业,一起复习功课,一起看电视。我们每天晚上搂抱着睡觉,像是不能分开的一个人一样。每天早上我看着睡在我的臂弯里的小萍,心里都会涌现出幸福的感觉。有她在我就心安,就觉得很开心,就觉得很快乐。

在楼上的小小的卧室里,小萍和我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在小阁楼上,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各自看着各自的书,只不过现在每看一会儿书,我就会跟她搂搂抱抱一会儿,亲热一下。小萍经常抱怨说被我挑逗得无法看书,但是抱怨归抱怨,每次我一撩她,她就放下书跟我亲热起来。在我聚精会神看书的时候,她有时会偷袭我一下,然而当我按耐不住了,她却会抛下我,又去看书去了。每到这时我只好放下书,给她捣乱,让她无法看下书去,只能跟我亲热一会儿。每天晚上我们看书看到凌晨一点,然后躺在小床上搂抱着入睡或者做爱。爱能使女人更温柔更美,使男人更努力,变得更好。我们经常憧憬着毕业之后的未来,想着找到理想的工作,攒钱买房,结婚,生孩子,想着今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永远相亲相爱,就像童话里的结尾一样。

周末的时候,房东老太太,哲学博士,小萍和我四个人坐在客厅里一起看租来的DVD,像是一家人一样。我和小萍喜欢依偎在客厅里的双人沙发上,房东老太太坐在她自己的单人沙发上,哲学博士坐在长沙发上。房东老太太很会煮咖啡,她煮出来的咖啡比咖啡店里的还味道浓郁。小萍跟房东老太太学会了做cookie。我们坐在沙发上喝着房东老太太的咖啡,吃着小萍刚烤出来的香甜可口cookie,看着租来的DVD,看完后再聊会儿天。我和小萍蜷缩在沙发上,腿靠着腿,看着壁炉里燃起的火焰,围着一条毯子,听房东老太太讲她的身世,听哲学博士讲他看的一些书上的故事和趣闻,经常被哲学博士讲的一些幽默的故事逗得哈哈大笑。我和哲学博士像是房东老太太的两个儿子,小萍像是儿媳妇,在一起给屋子里增添了很多生气。哲学博士自己做了一些红葡萄酒,经常在晚上拿出一瓶给每人倒一杯喝。

窗外的雪在不断的下,壁炉里的火在噼啪的响,红葡萄酒在杯子里闪着火焰的反光,像是透明的琥珀一样,喝在肚子里暖洋洋的。我有时到门外去抽根烟,呼吸一下干冷的空气,看看白雪笼罩下的寂静的夜,但很快就被外面的寒风冻回来。回到沙发上的时候,小萍会抚摸着我的胳膊和脸颊,告诉我说很冰凉。晚上我们回到卧室里,关上灯,在有些冰凉的被子底下相拥在一起,用体温互相温暖着对方,依偎着入睡。虽然外面天寒地冻,但是跟小萍在一起,我总觉得很温暖。

幸福其实很简单:跟一个喜欢的人在一起,互相理解和照顾,努力的学习,好好的过日子,做一些让对方开心的事儿,告诉对方说我爱你,也偶尔憧憬一下美好的未来。

 

W城的冬天总是灰白色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的样子,一眨眼的功夫雪就会飘下来。有时进咖啡馆的时候外面还是干冷干冷的,从咖啡馆端着一杯热咖啡出来,外面却已经白雪飘飘了。W城的冬天也黑得很快,看着窗外还是灰沉沉的云,低头看一会儿书,再一抬头,窗外已经被夜幕笼罩了。周末的一个晚上,我和小萍依旧去bank街上的一家Rogers店去租了两盘DVD,在飘着雪花和闪烁着霓虹灯的夜幕中走过街边的一家家店铺。快走到我们停车的街道的时候,我看见街上的一个漫画书店的玻璃窗户上挂着一个长方形的招聘广告牌,上面的“HELP WANTED”几个黑体大字在白色的背景上很显眼,很远一眼就能看见。我喜欢这家小漫画店,每次从Bank街走过,经过这家小漫画书店的时候,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来,进去看一眼。我在小店的橱窗前停住脚步,看着店里面。店的橱窗上摆放着各种漫画书和杂志,漫画里的蜘蛛侠,铁人,蝙蝠侠们透过玻璃看着外面街道上走过的人。从窗户里看进去,店里很安静,光线柔和,只有几个学生一样的人在翻着漫画书,老板在柜台后站着,眼光扫视着店里,像是随时准备帮助客人寻找他们所需要的漫画书。

你看这里在招人,我指着广告对小萍说。

你喜欢这里?小萍问我说。

挺好的漫画店,我平时就喜欢看那些漫画书,想进去看看能不能在这里打工,我说。

那样太累了吧,小萍看了一眼店里说。又上学又打工,还要保持好的成绩来维持奖学金,怕你累坏了。

没事儿的,我说。这学期功课不忙,我平时多看看书就行了。我喜欢画漫画,也喜欢在这样的店里打工,这样我还可以免费看很多漫画书了。我们进去看看,如果行的话我就在里面打工,多挣点儿钱总是好的,以后回国什么的也需要机票钱。

 

推开玻璃店门,小萍跟着我向着柜台走去。店里很安静,一个个书架上摆满书籍和杂志,一些玻璃柜台里还展示着一些动漫玩具。店内的灯光明亮但不刺眼,屋顶上的音响在播放着柔和的爵士音乐,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出来。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娘是个瘦瘦的三十来岁的女人,个子不高,很瘦,但眼睛很大,显得很精明能干。她正在懒洋洋的看着一本漫画杂志,看见我和小萍走过来就抬起头来。我过去上这个漫画店里来的时候见过她几次,她也认出了我。

嗨,好久没见,今天你是来找什么漫画书吗?老板娘看见我站在柜台前,放下手里的杂志热情地问候我和小萍说。

您的店门外写着招人,我指了一下窗户上的招聘广告说。想进来问问是不是还需要人手?

需要,老板娘眯着眼看了我一眼说。原来在这里工作的一个学生辞职了,现在店里缺一个人。

我想申请这个职位,可以吗?我问老板娘说。我喜欢漫画,自己也画一些,过去经常来这店里买漫画看,对店里的环境也熟悉,像什么杂志在什么地方啊,什么漫画在什么杂志上啊,我都知道。

那我现在考考你,老板娘笑眯眯地看着我说。给你两分钟的时间,去给我找一本有蜘蛛侠的漫画来。

我松开小萍的手,自己径直走向一个架子,从上面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一本蜘蛛侠的漫画,拿回来给老板娘。  

你再把我手里这本杂志还回到架子上去,老板娘把手里的杂志递给我说。

我看了一眼杂志的名称,知道是在一个角落的书架上,就走到书架边,按照顺序把杂志插回到书架上。

你通过了,老板娘满意地点点头说。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

什么时候都可以,我看了一眼小萍说。但是如果和上课时间有冲突就来不了,其余的时间都可以。那么明天你给我带一份学校的课程表来,我好看着课程表给你排班儿,老板娘说。这样不会耽误你的上课。还有你画的漫画可不可以带来给我看看呢?

当然,我说。明天我就可以送过来,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

这样太好了,老板娘说。你晚上的课多吗?下个星期可以来上班吗?

这学期晚上没课,我说。以后的课程安排还不知道,但是我会尽量不选晚上的课。下个星期可以。

那么这学期给你安排晚班好吗?冬天晚上客人不多,相对清净一些。下学期到时看你的课程再调。工资这里都是先从最低工资开始,如果工作好,每半年会给你长一次工资。还有需要给你一套店里的制服,制服归你,不过要收一下工本费,到时会从你第一次的工资里扣除。我们这里每两个星期发一次薪水,我会直接写一张支票给你,你看这样可以吗?

很好,我说。我一直挺喜欢您这里的,看着这么多的书和杂志就高兴,很喜欢在这里工作。

我也喜欢对漫画有兴趣的人在这里工作,老板娘依旧笑眯眯的对我说。这样你就不会觉得枯燥,也不会过几天就说走了。来我这里的学生大多是没事儿的时候来干几天活儿,考试一忙就走了,或者过些日子就不来了。明天你送课程表来的时候,一定记着把你的画给我带来哦,想看看你画的什么。

一定的,我说。明天见。

我带着小萍在店里转了一圈后就离开了漫画店。外面的空气依旧凛冽,雪一点儿融化的痕迹都没有,路边有的房檐上垂下了冰柱来。我们沿着街继续往前走着,找到自己的车。虽然我们离开了车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窗玻璃上已经冻了一层霜花。我打开车门,跟小萍一起钻进冻得像是冰窖的车里,打开暖气,让车预热着。让小萍坐在车里暖和着,我拿着一把铲雪刷走回车外,用力铲着车窗上的冰霜。雪铲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玻璃上的霜花被一层层铲下来,落在地上的雪上,像是慕斯巧克力上贴的巧克力碎片。

 

第二天从C大下学之后,我开车去了漫画店,把课程表和画的漫画给了老板娘。老板娘看了我的漫画之后觉得很惊奇,她觉得我画得很不错,鼓励了我几句坚持画下去,然后告诉我说晚班的时候客人不多,我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在店里一边照看店,一边继续画。

此后我就开始了在漫画店里上班。这家店比较小,进去后我才知道,其实店里就两个人,一个是老板娘,一个是伙计。白天就是老板娘一个人在店里盯着,晚上把店交给伙计。过去的那个伙计辞职了之后,老板娘自己白天和晚上的盯着,家里的事情都顾不上了,有些吃不消。老板娘的先生在政府里工作,收入不错,他们有两个孩子,每天要等着老板娘回家去做饭。老板娘给我安排的都是晚班,自从我开始上班之后,每天等我到了,老板娘就匆匆忙忙地把店交给我,赶紧开车回去做饭和带孩子了。老板娘把店里需要做的事情一件件列出来告诉我,很快我就熟悉了店里的工作。这份工作其实是一份很轻松的活儿,每天上班后把店里的书刊整理一下,把放错了的书刊归回原位,把新来的书刊上到架子上,如果有客人询问什么书刊就去帮客人去寻找,在客人交钱的时候做一下出纳,关门以前把地用拖布拖一边,擦擦窗玻璃和书刊架。这家店晚上九点关门,冬天的客人少得可怜,店里经常见不到什么人。小萍这一学期的课基本都在晚上,从店里开到O大只要十几分钟的时间,正好我打完工后到O大去接她,一点儿也不耽误。

每天晚上我站在店里的柜台边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车流和行人。对面的一家咖啡馆的灯在闪耀,里面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喝咖啡看书的学生。路边的行人从窗户外向里看着,窗玻璃上映着我站在柜台前的模糊的身影。偶尔有客人走进店来,他们径直走向放着书刊的架子,翻阅上面的书刊。我静静地看着他们,在他们没有显出需要帮助的时候不去打搅他们。他们大多数翻阅完书刊后自行离去,也有一些会拿着几本书刊走到柜台边来,付款买书。有的老顾客会在缴款的时候闲聊几句天。在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从柜台底下拿出纸笔,开始继续画我的漫画。灯火中的车流和行人从我的眼前消失,霓虹灯褪去了颜色,我穿行在时光隧道里,走进一个不同的世界。在那里一个叫风儿的男孩倾心地爱着一个清纯美丽的女孩。他们爱得简单,爱得单纯,爱得执着,爱得无法分开。

下班后我把门口的“Open”灯牌关上,穿上外衣,戴上手套和围脖,锁好门,出门踩着雪向着停车场走去。黑夜中不断有陌生人从我的对面或者身边走过,街灯照耀下,他们的脸上带着漠然的表情。在这个世界上,跟你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人,有几个是熟悉的呢?即使那些现在跟你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人,在下一个街角,他们和你可能就会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从此消失在你的视线之外。而你再也不会记住这些陌生的面孔,即使将来你跟他们的轨迹又一次交叉,即使他们停住脚步告诉你,某年某月某日,他们曾在这座小城的Bank街上的漫画店前走过,你也只会漠然地点点头,全然不会记起你曾在相同的时间地点和他们走过同一条路,或在路上擦肩而过。

 

冬天气候冷,晚上一过八点之后,bank街上的行人就不多了,漫画店里几乎没有人来了。我在八点以前就会把店里收拾好,扫地擦地。从八点到九点,我一边看着店,一边拿出纸笔来接着画我的连续漫画。有时店里有客人进来,他们大多是店里的老主顾,自己知道想找的漫画在什么地方,有的客人是买不起书和杂志的穷学生,他们会在店里找到最新的杂志看。有的是进来买自己想要的漫画的,找到之后就找我来交钱。有的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漫画,找我的时候我帮他们寻找。有的是在店的附近等人,外面太冷,就进到店里来暖和一下,翻翻书和杂志。无论什么样的客人,店里都欢迎。有一批是漫画爱好者,他们见到我在柜台上画,经常过来跟我聊聊天,互相交流一下画画的心得。慢慢的我认识了一些朋友,他们大多是业余画漫画的,白天忙自己的事情,晚上画自己感兴趣的。没有人指望会赚什么钱,大家都是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自从开始到漫画店打工以后,我的心情比过去要好了很多,因为有了一些互相喜欢,能谈得来的朋友。

小萍习惯于去图书馆复习,因为那里有一些复习用的参考书,而且在学校还可以找老师答疑,找同学一起讨论一些问题和研究考试重点,于是每天早上我和她一起去O大或者C大去。我们在图书馆里一起看书,中午的时候到学校餐厅去买一份便餐,吃完午饭再回到图书馆继续看书,四点半的时候我离开图书馆去漫画店打工,从五点工作到九点,晚上九点十五分再回到图书馆接小萍回住处。回到住处一般都是九点半了。

 

C大的Loeb楼是一座古旧的红砖楼房,夏天的时候,墙角长满了一片一片的青藤,冬天墙角堆着永远化不了的白雪。楼里的电梯很慢,慢的有时我宁愿顺着楼梯走着上下楼。楼道是阴森森的灰色的水泥通道,通道两边是门上有着四方的小窗户的房间。一楼是卖饭的餐厅,餐厅里的食物既难吃又贵,二楼是吃饭和休息的地方,经常有学生一边坐在餐厅吃饭一边讨论问题。Loeb红色的墙外是一条小河,冬天的河边被冰封住,铺满了白雪,偶尔有几只灰色的鸟儿站在河中间的礁石上,茫然地看着四周,搜索着食物。

我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推开Loeb大楼的灰色的铁门,看到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我在楼门口背风的地方点上一颗烟,吸了一口凉气和烟气,戴上手套,系好围脖,沿着白雪覆盖的小径,向着校外的小公园的停车场走去。我走过校园内的一座座教学楼,黑色的大楼在夜幕里沉默地耸立着。从楼外望去,楼里各个房间都是灯火通明,坐着很多正在复习功课的学生。期末考试最忙最紧张的时间开始了,每个学生都在通宵达旦地准备考试。期末考试期间,我跟小萍的作息时间也有些改变。白天我把小萍送到O大图书馆后,常常开车去C大,在Loeb大楼里或者图书馆里和同学一起复习功课。同学里有一些人比较擅长跟老师套题,他们在教授的答疑时间不断地去问问题,有的教授多多少少会透露一些复习重点,他们再转述给我们,我们赶紧去仔细看那些复习重点。穿过C大附近的白雪皑皑的公园里的小径,在被雪压得低低的雪松旁边的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我把书包放进后备箱里,拿出雪铲开始铲车窗上的雪和冰霜。

公园上空的乌云愈聚愈厚,云低得像是能压在头顶,大雪在纷纷扬扬地飘着。夜幕低垂,笼罩了空旷的四野,公园里面没有人,大地一片宁静。我在雪地里打了一个寒战,有点儿担心哪里会蹿出一只野兽来,虽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黑夜里的空旷的雪地总是让人产生恐惧。坐进车里,我发动车,车灯自动打开,把前面的路径上的积雪和空中飘舞的雪花染成一条温暖的淡黄的通道。二十分钟后,我开车来到了漫画店,跟总是笑眯眯的老板娘打声招呼,到后面的卫生间里放下书包,换上制服,开始收拾店里的书刊。

老板娘匆匆忙忙地挎上手包去回家做饭去了,她走了之后店里空无一人,冬天的晚上总是顾客稀少。我站在店里的窗户边,一边整理着漫画期刊,一边看着窗外的大雪。雪已经下了一天了,还没有停止的迹象,厚厚的云彩笼罩在天上,有的地方很黑,有的地方发灰。一辆铲雪车在前面开着,庞大的铁铲把路上的雪铲到路边,在路上刮出一道道痕迹。一辆辆汽车跟在铲雪车后面缓慢的在爬行,公共汽车的窗户里露出乘客的无奈的面容。这样的雪天,人们都阻在路上或者闷在家里,没人出来逛街,店里十分清静,一个人也没有。我把店里的书刊归放好,打扫完卫生,把一切该做的都做好之后,拿出纸和笔,开始继续画我的连续漫画。沉寂的屋子里空气懒得都不再流动,店内的雪亮的灯静默地站在我身前,屋内安静得能够听见笔在纸上划线的声音。

在店里画画的时候,店外走进来一个中年女人。我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她站在门口的玻璃窗前,看着外面,好像在等人一样。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大衣,黑色的长靴,脖子系着的紫色的围巾上落着一些雪花。Bank街是一条很长的街,也是车辆很多的街。从窗口可以看见外面的车排成了长龙,在黑夜里闪着明亮的车灯,雪花在车灯里上下翻腾飞舞着,跳着轻盈的舞。

我继续画我的画,偶尔抬头看一眼,看见那个女人一边随手翻阅着店里的杂志,一边有些焦虑地望着窗外。我专注地画着,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画月亮升起在树梢,风儿和他喜爱的女孩牵着手,吃着冰激凌在蓝色的月亮下走过,身上披着一层温柔的光影。我画他们停住脚,在月亮下亲吻,融化的冰激凌滴答到地面上。我画女孩打着一把红伞站在细雨中的一个小桥上,前面是一个闪着红灯的火车站口。站口的黄白相间的栏杆已经升起,但是女孩还站在原地不动,看着面前蹲在木头桥面上的一只黑猫。桥下的水映出女孩的伞的红色,四周是开始发黄的绿草地,黑色的发亮的铁轨伸向远方,无穷无尽的远方。我画风儿穿着风衣从树后走来,抱起小黑猫,牵起女孩的手,拉着她一起跨过铁路。我画他们在铁轨边停下来亲吻,小黑猫在风儿的胳膊上羞怯地看着他们甜蜜的亲吻,闭上了眼睛。

一阵手机的彩铃声在屋里响起,那个女人接起手机,对着里面讲了几句话。我断断续续的听见她讲了几句话,像是问对方什么时候能到,然后告诉对方她在店里等着。估计她等的人被雪阻住了,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女人把电话合上,不再看窗外,开始在店里东转转西转转,最后转到出纳台这里来,好奇地看我画画。

你这是画的什么?女人问我说。

一套连环画,我停下笔说。画的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爱的故事。

画得挺生动的,女人歪着头仔细地看了看我的画说。你画了很多了吗?

有几百张了,我说。

这么多?能让我看看吗?女人有些诧异地说。

我从柜台底下的一个箱子里把以前画的漫画,放到柜台上给她看。女人蛮有兴趣地一页一页的翻着,聚精会神地看,一边看一遍点头。

很有意思,女人说。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从店外进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男人在门口站了一下,看见了她,就走过来道歉说来晚了让她久等了,叫她出门去上车。

没关系,女人说。外面的雪太大了,今天晚上的酒会大家都会晚。你看他画的这套漫画怎么样?

女人把我正在画的那张漫画递给男人看。男人接过来看了两眼,又翻了翻放在柜台上的画,摇了摇头。

题材不好,没有多少人会爱看,男人说。

可我觉得不错,女人说。

我们赶紧走吧,男人说。酒会应该已经开始了,去得太晚了不好。

我喜欢这套漫画,想把它带回编辑部去,女人说。

男人耸耸肩,好象是说随便吧。

女人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DC Comics出版社的地址。原来他和她都是DC Comics出版社的编辑,到W城来参加一个会议,晚上一起去参加国家艺术馆举办的一个酒会。

我能把你的画带走吗?女编辑问我说。我想带回编辑部去,看看能不能在我们的杂志上发表,要是不行,我会把原稿给你寄回来。

当然可以,我说。只是还没有画完。

没关系,这么多,登在杂志上也不会一下子登完,女编辑说。我们一般都是每一期杂志登一段,你可以再接着画以后的。

太谢谢了。我把画都放进盒子里递给她说。

不过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编辑,能不能发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女编辑接过盒子说。要资深的编辑喜欢才可以,所以你不要抱太大的期望,无论怎样我都会尽快告诉你结果的。如果你有问题,打我的名片上的电话找我好了。

好的,我说。等着你的消息。

女编辑要了我的手机号,写在手包里的一个小本子上。男编辑把盒子端起来,和女编辑一起向门外走去。我走到门口,给他们拉开门,门外的凛冽的风夹着雪卷了进来。我走出门外,看见男编辑的车就停在店门口。他打开后备箱,把盒子放了进去,然后给女编辑拉开车门。女编辑坐进车里,关上门,隔着窗户跟我摆手再见。看着他们的车的尾灯消失在风雪里,我有些茫然,好像他们带走的不是画,而是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一样。我走回屋里,在柜台上想接着画,但是再也画不下去了,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小萍从楼上洗完澡下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往平底锅里放黄油。黄油在锅底慢慢融化,冒着粘稠的泡沫。我把切好的蒜放进黄油里,用一个小木铲子搅和着。

做什么好吃的呢?小萍一边挽着还湿的头发一边问我说。真香啊,快饿死了。

黄油茴香焖大虾,我把两勺面粉倒进锅里说。给你换换口味,以后让你天天吃西餐。

这都从哪里学来的啊?小萍看着锅里的面粉逐渐凝固说。

书上,我扭头指了厨房桌子上的一本印刷精美的西餐菜谱说。房东太太给我找出来的,我现在正在按照菜谱实习呢。以后每天我按菜谱学着给你做一样啊,不带重样的。

真该让你家里人看看,小萍从后面抱着我说。像你这样从小不做饭的,能给我这样做好吃的,幸福死了。

我扭过身来,吻着小萍,手在锅里盲目地搅动着。

赶紧看着你的锅吧,小萍松开嘴唇说。

坏了,要糊了,我手忙脚乱地把火关小,一着急使劲儿,把开关的朔料把手拧了下来。

 

虽然糊了一点儿,味道还蛮不错的。小萍用叉子把盘子里的放入了茴香的有点浅黄色的大虾放进嘴里,慢慢的咽下去品尝着说。看不出来,你很有厨师的潜力。

向上海男人看齐,我把叉子上一块煎好的白色的鱼块喂到小萍的嘴里说。

今天打工累吗?小萍问我说。

不累,我说。今天人不多,不过有人把我的漫画给拿走了。

怎么回事儿?小萍好奇地问我说。就你那些漫画还有人稀罕啊,跟小人书似的,我怎么就看不出哪里好呢?

因为你从小就没看过多少漫画,我说。漫画也有特别好的,就像动画片也有特别感人的一样。

快跟我说说经过,小萍催我说。

我吃着饭,把晚上发生的事儿给小萍粗略地讲了一遍。

就这样?你就这样把画都给人拿走了?小萍一边把桌子上的盘子和碗收到洗碗机里,一边问我说。

嗯,怎么了?我看着小萍说。

没怎么,小萍低头把洗涤液倒了一点在洗碗机里说。知道你是花了不少时间画出来的,就怕别人给你弄丢了,你连个复印的底稿都没有。

小萍这么一说,让我有些担心起来了。那些画毕竟是自己的心血,花了很多珍贵的业余时间画出来的,就好象自己的孩子一样,交给一个陌生人带走了,心里不知道是好还是坏。我想要是那些画因为什么原因丢了,那我就再也没有激情,灵感和毅力重新画一遍了。正好哲学博士进厨房来,我把情况跟哲学博士说了,哲学博士想了一下说,丢倒不用担心,但是未必会运气好得一下就能发表。哲学博士说他的一本哲学书寄给各出版社好几年了,每次都是退稿回来,不赚钱的书是很难出版的。我说那就好,只要能最后把画都给我退回来,我就自己留着也行。哲学博士还想再跟我们聊会儿天,但是我和小萍还有功课要复习,就跟哲学博士道了晚安,上楼回卧室去了。

 

 

跟小萍在一起的这个冬天,时间飞快的流逝,转眼我的期末考试结束了,圣诞节也越来越近了。仿佛是一夜之间,家家户户都挂上了圣诞彩灯,街上的树上也披上了红色蓝色绿色的闪烁的珍珠衫。在国外的这些年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圣诞节时的雪和彩灯,每当在寒冷的冬夜里看见那些彩灯,我就觉得有一股圣诞的气氛,心情也会高兴起来。快到圣诞的时候,街上的车辆和行人也多了起来,连平时寂寥的漫画店,晚上也不断有客人进出。圣诞前是商家最忙碌的时候,老板娘和我一起花了一个晚上布置店,在门口放上了圣诞树,窗户上贴上圣诞老人像,CD里的音乐换成圣诞歌曲。我扛着梯子走到门外,把梯子靠在窗户边的墙上。老板娘扶着梯子,我爬上去,在窗户四周悬挂起了一圈的彩灯。晚上接通电源之后,五颜六色的彩灯就在雪地里闪耀,照着过往行人的陌生的脸。老板娘还在窗户上贴上了一些圣诞大酬宾一类的广告,选了一些特价书刊摆在橱窗里来吸引顾客。不断有客人带着寒气推开玻璃门进来,他们在门口跺着脚,把身上和靴子上的雪抖落掉,哈着手在一排排的书架之间浏览着,选几本漫画书做圣诞礼物。店堂里的CD里响着童稚的圣诞歌曲声,给店里增添了不少节日的气氛:

You better watch out

You better not cry

Better not pout

I'm telling you why

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He sees you when you're sleeping

He knows when you're awake

He knows if you've been bad or good

So be good for goodness sake!

O! You better watch out!

You better not cry

Better not pout

I'm telling you why

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圣诞前的这几天,平素无人的漫画店,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不断有一群一群的青少年走进店里来看漫画书刊,也有很多父母来给孩子选书刊做圣诞礼物。柜台前经常排起一条长龙,我和老板娘忙的不可开交,经常是一个负责收款,一个负责在店内照顾顾客,帮着顾客寻找书刊。很多父母一看就是对漫画不敢兴趣,对漫画书刊毫无概念,在各个漫画书架前不知所措,找不到他们想给孩子买的书。老板娘舍不得花钱多雇人,让我中午就到店里跟她一起照应顾客,晚上也跟我在店里忙活,一直忙到店里关门。老板娘跟我说幸亏先生在政府工作,早早的就休了假,不然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真不知该怎么应付。不过她说好在忙也就这几天,忙过了圣诞,客流也就会回到过去了。

圣诞前夜的那一天是最忙的时候,没有选好圣诞礼物的人都在那一天倾巢而出,在最后时刻挑选礼物。老板娘和我忙得不可开交,出纳台前总是排着十几个人的队伍。我正在忙着收钱的时候,手机响了。我没有来得及去接,只是看了一眼,是个陌生的号码。随后我就把这个电话给忘了。等到晚上下班了,我一身疲惫地跟老板娘一起关上店门,互道再见和圣诞快乐,冒着雪往停车的地方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这个没接的电话。走到停车的地方,把车上的雪扫掉之后,我站在车旁给这个陌生的号码打了一个电话。等了一小会儿之后,对方接了电话,原来是DC Comics的女编辑给我打的。电话里人声嘈杂,像是在一个派对上,女编辑的声音我几乎听不清。她告诉我说因为总编觉得题材市场不大,不想在他们的杂志上出版我的漫画。

不过你不要灰心,她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过年后我可以把你的漫画推荐给其他的同行,也许有人会感兴趣的。但是如果你想把漫画拿回去的话,我也可以现在就给你寄回去。

那些画先留在你那里好了,我对着电话说。谢谢你,祝你圣诞和新年快乐!

挂上了电话之后,我觉得心情有些沮丧,虽然并没有抱有很大的期望,但是毕竟还有过一些期待。我在黑夜里的雪地上楞了一会儿,点了一支烟,抽完烟后才托着疲乏的身体上车,把车慢慢的往住处开去。今天我不停歇地干了八个小时,连一口水几乎都没来得及喝,这几天都是连续的每天站八个小时,觉得身体都快疲累到极限了。车沿着下雪的街道缓慢地开着,红红绿绿的圣诞彩灯下,积雪覆盖的人行道泛着五颜六色的光,给空寂下来的街道上增添了一些生气。习惯了北京的无雪的冬天,来到W城后,每到圣诞我都会感叹有雪的圣诞才是名符其实的圣诞:雪,壁炉,彩灯,圣诞歌曲,墙角摆满了花花绿绿纸盒子的圣诞树和空气中漂浮的浓厚的烤火鸡味道,成了圣诞必不可少的元素。现在街上的各个店铺都关门了,车辆和行人也渐渐都消失了,只有风卷着雪在街上游走着。车经过唐人街和Bronson交界的pizza店的时,透过明亮的玻璃我看见店里很空荡,只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在对着窗户吃pizza,不禁想起第一次在W城过圣诞的情景。那个圣诞前夜我自己在Byward Market走过,往日喧嚣的酒吧变得异常安静,所有的舞厅都关了门,平时周末晚上车水马龙的街道,也变得行人寂寥,连平时总在街上的乞丐和妓女都失踪了。那天我踏着厚厚的积雪推开一家酒吧,看到里面只是几个无家可归的人在坐在吧台边上饮酒。记得那次在酒吧里喝醉了才回去,在经过一个黑着灯的舞厅前面时,踩在一块黑冰上摔了一跤,在雪地里爬了半天才爬起来,把胳膊给磕青了一块,过了新年还没好。

我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一进门,就闻见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烤火鸡的浓郁的香气,看见小萍在客厅里正在跟房东老太太和她的儿子兴高彩烈地聊天。哲学博士回家去看望父母去了,房东老太太的在外地的儿子也回来跟老太太一起过节。老太太见到儿子回来很高兴,天天和儿子坐在客厅看电视聊天。她的儿子跟哲学博士年龄差不多大,也是没有女朋友,但是有一份很稳定的政府工作,跟我和小萍也能谈得来。房东的儿子买了很多彩灯回来,把彩灯装饰到房子上和门前的树上,又把房东原来买的一个彩灯装饰的雪橇摆在门口的树下,在窗户里就可以看见外面彩灯闪烁出的雪橇的轮廓。

你终于回来了,小萍走到门口帮我把围脖挂到衣架上说。又累又饿吧,快去吃烤火鸡吧。烤了一个特大的火鸡,我们等不及你回来,先吃了,剩下的都给你在厨房桌子上放着呢。

我把皮夹克挂在衣架上,换了拖鞋,跟房东老太太和她儿子打了招呼后,跟着小萍走进了厨房。厨房的桌子中央果然摆着一个大火鸡,火鸡躺在一个黑色的椭圆形的大烤盘里,皮焦黄,里面的肉呈乳白色,周围是一些泡在火鸡汤里的紫色小土豆。桌子上还摆着一些蔬菜沙拉和面包,一盆子白色的土豆泥,一盘子切成薄片的波兰香蒜肠,一瓶红葡萄酒,还有小萍凉拌的鱼子沙拉和肉丝炒辣椒。

在漫画店不停歇的忙了一天回来,我觉得肚子很饿了,就坐在餐桌边,先拿刀子和叉子扎了一大块火鸡胸脯塞在嘴里。小萍倒了两杯红酒,把一杯酒多的递给我。

这么多好吃的啊,我喝了一口酒说。太丰盛太好吃了。

过节了么,还不多做点儿?小萍说。你累了,自然会觉得更好吃,要多吃些哦,我喜欢看你多吃。这个火鸡是我烤的,味道怎么样?

非常棒,我撕下一块火鸡翅膀说。烤得外焦里嫩的,看着吸引人,吃着也味道十足。

椰,现在我也会烤火鸡了。小萍像是火车拉鸣一样把手向下拉了一下,骄傲地说。其实挺简单的,以后过节我给你烤啊。哎,吃完饭把你前两天买的烟火给点了吧。

不是说是留着新年放的吗?我把嘴里的香肠咽下去问。

先放了吧,我想看,小萍说。再说今天不是圣诞夜么,我想热闹一些。

行,等我吃完就出去放烟火去,我说。

 

吃完饭后,我和小萍把剩下的火鸡盖好,把厨房收拾好,然后把前几天在一家商店里买的烟火拿到门口。小萍感冒刚好,我怕她再着凉了,不让她出门,让她跟房东老太太在屋里透过窗户看着。但是小萍不干,非要穿上外衣跟我出门一起看。我拧不过她,只好给她穿上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和皮靴,才放她出门。我和房东的儿子在外面的雪地里找了一块空地,把花花绿绿的烟火立好了,用打火机点上烟火。一只只烟火不断地飞上天空,在黑色的夜空里爆炸,四散出璀璨的花朵。小萍在门口的台阶边,两只带着蓝色手套的手捂着耳朵,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她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跟小萍一起在房顶上看烟火的情景,时隔这么多年,她的笑容看上去还是像小时一样的纯真和可爱。我把最后几只烟火让给房东的儿子去点燃,自己跑回到门边,跟小萍拥抱在一起,看着烟火蹿上天空。烟花开放后坠落下来,像是一颗一颗的流星。

许个愿吧,小萍搂着我的脖子说。人说在流星下许的愿终会成真的。

我放开小萍,从兜里掏出一个天鹅绒小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金戒指。这是我母亲在我出国的时候送给我的,让我有一天把她戴到儿媳妇的手上。

我只有一个心愿,我伸出手去把盒子递给小萍说。想跟你永远在一起,你想嫁给我吗?

小萍吃惊地看着我,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头低下去,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泪水从她的手指缝里流了出来。经过了这么多年,在这个异国他乡的圣诞雪夜里,我们终于走到了一起,想想也是挺不容易的。房东老太太在窗户里看见了这一切,她用手悄悄地擦着眼角,脸上带着赞许的微笑。房东的儿子把烟火不停地放到天上去,流星不断地从天上坠下来。小萍点着头,把手颤抖着伸给我,我把戒指戴在她的纤细的手指头上,在雪地里抱着她,给她吻去了脸上的泪痕。

放完烟火,我们牵着手回到屋子里的时候,房东老太太和我们拥抱了一下,给了我们祝福。房东的儿子到地下室的酒架上拿来了一瓶放了多年的冰酒,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来庆祝。我们坐在客厅里,看着壁炉里的熊熊火光,喝着冰凉的带着甜味的冰酒,心里像是喝了蜜一样的甜。

喝完酒后我们回到了自己的小卧室。我跟小萍再一次拥抱在一起,她的手搂着我的脖子,脸上红红的,说不出是因为喝酒了还是因为激动。她的身上的淡淡的香味让我痴迷。在这个多雪的冬天,在这个圣诞的前夜,在这个简陋的小卧室里,有小萍在我身边,跟我相拥,让我心安。我们做爱,然后我们疲惫不堪地躺在一起,从兴奋的云端飘落回床上,身心放松着,随意地搂抱着,诉说着心里的话语。小萍说我们要在一起,无论在哪里,不论怎样,我们都要在一起,要么就一起在国外,要么就一起回国。我们憧憬着未来的日子,想着我们完成学业,找到工作,买房,旅游,有几个可爱的孩子,看着孩子们快乐的长大。我们编织着未来,编织着梦想。

半夜醒来,我睁开眼,看见墙上的电子表的蓝色的荧光像是月亮的光晕一样闪着模糊的光。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去,外面的厚厚的云层压到了窗户边上,雪静谧地无边无际地下着,一辆汽车从街上驶过。汽车碾在雪上的咯吱声从窗户缝里透进屋内,一缕明亮的车灯从窗户上闪过,给天花板上短暂地抹上了一层朦胧的黄色。我扭头看着熟睡在我身边的小萍,看着她的熟悉的面孔,听着她的轻微的呼吸声,觉得像是还在梦里一样。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法相信这是那个小时的玩伴,那个从小霸道和爱欺负我的那个女孩。时光就像是一眨眼,我从小时跳到了现在,那个一起玩过家家的小萍,如今躺在我身边。此刻她从熟睡中醒来,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我。小萍把手举到眼前,看着上面的戒指,像是不相信地用另一只手转动了一下戒指,小声问我说:

我不是刚才做了一个梦吧?

不是,我吻了她的戴着戒指的手一下说。我爱你。

小萍扭过头来凝视着我,眼睛一眨不眨,黑黑的眼瞳里充满着似水的柔情。她把温热的身子依偎到我的身边,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我爱你,小萍把火烫的嘴唇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爱你爱得粉身碎骨。你不能有一天抛弃我,那样我会死的。你要是哪一天不要我了,我真的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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