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萍最近有些烦。她爸爸原来一直在机关的清水衙门,老老实实地做个不大不小的官,两袖清风,不惹是非。前两年看到有一个机会,活动到了一家大的国企做一把手,有了实权,得了不少好处,但是也被卷进了单位内部的一场权利斗争。官场是个大染缸,所有掉进去的人,都被染上了各种污垢,小萍的父亲也不例外。有人为了把小萍爸爸给挤走,整理了小萍爸爸的黑材料,递到了纪委,说小萍爸爸收受贿赂,还有一个小三,都有凭有据的。虽然上面还在调查阶段,没有什么正式的说法,底下的小道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搞得单位人人皆知。小萍的母亲很生气,跟小萍的爸爸在家里打起了冷战,跟小萍打电话时把这些事情都告诉小萍了。小萍从小对父亲一直很崇敬,一开始根本不信母亲告诉她的,认为是单位有人害她父亲,故意栽赃。等到她父亲对她承认了自己的确拿过别人给的一些钱,而且也有一个相好的女人后,小萍突然觉得这世界再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世界了。本来很快乐的小萍,变得很沮丧了。
小萍告诉我之后,我只能宽慰小萍说,官场和商场太黑暗了,诱惑太大,所有的官,除了天生傻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能逃脱。
为了让小萍心情好一些,每到周末,我都拉着小萍还有哲学博士一起出去泡吧。我们各有各的烦心的事:小萍是因为家里的事,我是因为有时想起直子,哲学博士是找不到好工作。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们会忘掉那些不快,忘掉那些烦恼,过几个小时醉死梦生的生活。
我在酒吧洗手间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面颊消瘦,眼睛和皮肤都泛着酒醉的红色。玻璃镜子上有几道划痕,像是谁用刀子在玻璃上打了个叉子。空气像玻璃一样压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我顺着楼梯走回吧台时,看见小萍和哲学博士正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聊得热乎。小萍穿了一身很性感的衣服,短裙高跟鞋,外加低领的短衫。在短裙和高跟鞋的衬托下,我发现她的两条腿显得比平时长了五公分。外面在下着小雨,我坐到小萍的一边,一边继续喝我的啤酒,一边看着打在窗户上的雨滴。我最不喜欢夏天,夏天的闷热总是让我抑郁,我无法忍受夏天的炎热,不喜欢被那种潮湿和闷热的空气包围着,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是黏糊糊的感觉。那种感觉让我觉得烦躁,让我想找个清凉的地方躲进去不再出来。自从在小镇上看到直子跟一个男的一起打海洛因之后,我总是觉得空虚和孤独,会随时随地的被这种感觉笼罩,只有熙熙攘攘的酒吧里喝啤酒的时候才会让我暂时忘掉这种空虚和孤独,虽然在离开酒吧后,重新返回来的那种失落会让我感到更为空虚。小萍在吧台要了第二杯金汤尼,在聊天的时候,眼睛不断的扫描屋内,像是看看有什么感兴趣的猎物没有。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旁边一个桌子上一个亚洲人模样的帅哥在用眼睛瞄小萍,瞄了好几次。
嗨,我捅了小萍一下说,旁边那个桌上的帅哥在瞄你呢。
看见了,小萍说。你觉得怎样?
看不出来,我说。人不可貌相。
小萍扭头看那个帅哥的时候,我从酒吧的玻璃窗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对面的舞厅。我站起来,拍了小萍一下。
你干嘛去?小萍扭头问我说。
抽根烟去,帮我看着点儿酒,我指着桌上的啤酒杯说。
我走到门口扭回头,看见那个帅哥已经端着酒杯走过去在跟小萍搭讪。外面的小雨停了。我走过湿湿的街道,在对面的舞厅里找到了那个卖大麻的家伙,他正在跟几个女孩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讲话。我真不知道这么吵闹的音乐声中怎么能听见说什么。我走进舞厅,用眼光四处寻找他的时候,他认出了我,看见我跟他点头,知道我是来找他买药的,就甩下了身边的女孩,向我走来。他示意我跟他到了门外。我们站在还滴着水的门口,身边是一些抽烟的人,一个喝醉酒的女孩正坐在路边的湿漉漉的台阶上,正在呕吐,身边是一大滩湿漉漉的呕吐物。
你带烟了吗?给我一只,他说。
我掏出烟来,给了他一只,自己点上一只,把打火机递给他。
你看那些女孩,跟没穿衣服似的,你都能看见里面,他把打火机还给我时看着身边走过的两个穿得很少的女孩说。
你带着呢吗?我问他说。
他点点头,很自信地拍了拍兜。你该试试药片,药片的效果更好,更快,保证你会喜欢,他深吸了一口烟说。
我从钱包里掏出三十块钱,卷在手里塞给了他。他把钱快速地放进兜里,从另一个兜里拿出一个小朔料袋子来,用身子挡住街灯射过来的光线,在黑暗的阴影里数了几片药片,包在一张纸里递给我。我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周围抽烟的人似乎司空见惯,没人在意。
要不要更厉害一点儿的?他一边咧着嘴笑着,一边问我说。
不用,要是需要再找你,我把药片揣进裤兜里说。
他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来,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我。伙计,有事儿打这个电话找我,Have fun。他把纸条塞给我,拿拳头顶了一下我的拳头,暧昧地笑了一下,掐灭了烟蒂,摇摇晃晃地走回舞厅去了。
我走到街边去继续吸烟,觉得心里在不安分的躁动。路边一个穿着吊带衫和很短的裙子的女孩走过来找我要了一根烟。我给她点上烟的时候看见她的腰部鼓鼓囊囊的,像是有什么东西隐藏在吊带衫里面。
那是什么?我指着她吊带衫下鼓起的地方问。
哦,是啤酒瓶,我出来的时候忘了,把啤酒也带了出来,她说。她掀开吊带衫的下摆让我看,果然一瓶啤酒插在短裙的贴着肚子的地方,她的腰身很细很平坦,肚脐眼很可爱,挨着短裙的地方露出一点粉色的内裤边沿。
谁在乎呢,这里也没有警察管着,我看看四周说。
那让人看见也不好,她把吊带衫的下摆放下说。所以藏在衣服里面。你哪儿人啊?
中国,我说。
没去过那里,但是我去过日本和韩国,待过几个月,你喜欢这里吗?女孩问。
喜欢,很不错的一个小城。我说。
我刚才看见你跟那谁在一起来的,她诡秘的说。你找他买药呢吧?
嗯,我点点头说。你认识他?
谁不认识他啊,她说。这家伙靠这个赚了不少钱。
我的朋友们在对面的酒吧里等着我呢,我指指酒吧说。你要是有功夫到对面去找我吧.
好的,她夹着烟的手对我挥挥说。
我把烟头扔到路边一个上面罩着铁丝网的水泥烟灰缸里,跨过黑湿黑湿的马路回到了酒吧。
走回刚才坐着的吧台前,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一个高个子帅哥坐在我刚才坐的高脚凳上,正端着一杯酒在跟小萍套磁。这是我男朋友,小萍见我过来后,指着我对那个帅哥说。高个子尴尬地举起酒杯跟我打了个招呼,讪讪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离开,找别的女孩接着套磁去了。我坐回到小萍旁边的高脚凳上,拿过刚才喝了一半的啤酒来喝了一口。我们坐在吧台的一边,旁边是几个男人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头上的电视里直播的冰球比赛。今天是一场关键的比赛,W城的冰球队能否进入下一轮比赛就全看今天的比赛结果了。
不满意?我问小萍说。看着挺帅挺不错的啊?
一上来就跟我吹牛,小萍说。谁稀罕啊,我就烦这样的。一看就是靠他家里出来的。
你还笑话别人,你不也这样吗,靠你爸给你钱?我说。
我是女的,他是男的,小萍强词夺理说。男的要靠自己有本事才是真本事,靠家里算什么啊?
哲学博士呢?我问小萍说。
跟一大龄女青年套磁去了,小萍用嘴指了指酒吧的一头。你买到了吗?
什么?我装傻说。
别装了,我看见你在马路对过把钱递给那个大学生。
买到了,是药片,我拍拍裤兜说。
给我,小萍伸出手来说。
干嘛?
给我,不然我喊警察啦,小萍面容严肃地说。
我把药片从兜里掏出来,拍到小萍手里。小萍把拿起药片去了卫生间,回来后跟我说给扔马桶里冲走了。
再让我看见,我告你爸妈去,小萍说。你爸妈给我交代任务了,要我来管着你点儿。别让我看见你买大麻和药片,看见一次我仍一次,以后回家还给你告状去。
事儿妈,我嘟囔了一句说。就你事儿多,我花了很多钱买的呢。
酒吧里乱糟糟的,乐队开始了演唱,里面的舞厅的灯光也开始旋转起来。我闷头喝着啤酒,过了一会儿小萍被一个帅哥请走,去舞厅里跳舞去了。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的一个女人问我喜欢不喜欢跳舞。女人涂抹得花枝招展,身材也不错,乳房不大不小,开口很大的裙子的胸口露出一条神秘的乳沟,让人很有想把手伸进去摸一把的冲动。我摇摇头说不想去。女人说干嘛不呢,出来泡吧不就是让自己开心一些吗?我想了想觉得也对,就带着女人进了舞池。舞厅里的人很多,几乎无法展开舞步,跳舞的人都在原地踏步,我们把酒放在旁边的一个桌子上,从人群中挤开一条路,挤进靠近乐队的地方开始跟着一起跳,跳得浑身燥热,像是要出汗一样。在换舞曲的时候人们静下来,我看见小萍和那个帅哥在一个角落里坐着喝酒。跳了几曲之后,女人说想回家了,我说我还得在这里待一会儿。女人有些悻悻然的自己走了,我回到吧台,继续坐在那里喝酒等小萍。哲学博士不知道去哪里去了,一直没有露面。
酒吧关门的时候,小萍终于醉醺醺地脚步不稳地出现在吧台,跟我说想回去了。酒吧外面的人很多,我扶着小萍走到门口,等哲学博士一起回去。在酒吧的霓虹灯招牌的照耀下,紫色的夜风吹过街面,空气里飘荡着各种香水,啤酒和汗味的混合味道。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哲学博士还没有踪影。我决定不再等哲学博士,直接送小萍回家。
把车停到小萍的公寓楼门口的时候,我看见小萍已经在车上靠着椅子背睡着了。我叫醒小萍,把她扶下车来。凉风一吹,小萍脸色煞白,像是要呕吐一样。我搀着小萍在楼门口的花坛里吐了一阵,小萍的脸色才好了一些。进了屋门之后,小萍洗了把脸,漱了漱口,直接就躺在沙发上,闭眼睡过去了。我有些不放心小萍,就搬了一把椅子,把灯关了,坐在沙发旁边守着小萍。
月光像是一个睡眼朦胧的疲惫的旅人,懒懒地躺在地上和沙发上。小萍的一只胳膊露在月光里,细滑的皮肤被月光照得惨白吓人。她卸了妆的脸显得有些憔悴,黑色的眼窝留着蓝色的阴影,像是熬了一夜没有睡觉的人。我看着憔悴的小萍,发现原来我眼里的那个流着鼻涕扎着小辫的小姑娘突然长大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小萍就是个跟我在一起玩一起疯的小孩,一个我挤兑她几句,她踹我几脚,过后还嘻嘻哈哈在小阁楼上挤在一张床上玩牌看小人书小伙伴。我都没有注意到小萍的变化,她个子高了,身材苗条了,比过去漂亮了,也会打扮了,但也好像变得比过去敏感和脆弱了。沉默和黑夜一起笼罩着客厅,让我感到一阵发冷和饥饿。
你还有烟吗?小萍闭着眼问我说。
这客厅里抽烟不好吧,我说。烟放在车里了。
我不管,小萍闭着眼说。我想抽。觉得头好晕,想要再吐一场。
我下楼出了楼门,打开自己的车,从车门的侧面找出一盒万宝路和打火机,回到楼上。进了客厅后我看见小萍弯着腰身子前倾,好象是在呕吐的样子,走近后发现她把客厅的小垃圾桶拿到跟前来,在对着小垃圾桶呕吐,客厅里弥漫着呕吐物里的腐烂食物的味道。我把窗户推开,让夜空里的凉爽空气进来驱走屋内的气味,回身到客厅的桌子上拿了一盒纸巾放到她身边,递给她几张让她擦去嘴角上残留的呕吐物。小萍用纸巾擦嘴的时候,我到厨房去找了一瓶矿泉水来,让她漱口用,在她漱完口后给她点上一支烟。小萍猛嘬了一口,呛得咳嗽了起来。我坐到她身边,给她轻轻捶着背。
还晕吗?都吐出来就好了。我问小萍说。在酒吧出来的时候我就看你喝的有些多,脚步都不稳了。你今天干吗喝这么多,干嘛要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啊?
还记得我们小时一起爬到房顶上去看放花吗?还有夏天在小阁楼上一起玩牌吗?小萍问我说。
记得,当然记得了,我说。
你还在小阁楼上给我吹过口琴呢,吹的《红河谷》,小萍继续说。那时我特喜欢你给我吹口琴,还喜欢你们家的猫,那时我们跟猫老是一起在阁楼上,我们趴在床上看小人书,猫就趴在木板上睡觉,它老打着呼噜睡觉,好像睡不醒似的。有次我踩了它的尾巴一下,心里特害怕,怕把它的尾巴给踩断了。它以后特别恨我,见了我就躲着走。
你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有一天我们会像小时过家家一样的在一起的,小萍呆呆地看着眼前弥漫开来的灰色的烟雾说。你还记得我们小时玩过家家吗?我们在门道里放两排椅子,一排放小娃娃,一排是我们自己坐的。我抱着玩具娃娃假装给娃娃喂奶,你用泥巴做馒头,你做出来的馒头总是样子很难看。你都给忘了吧,可是我一直还想着。我老觉得你跟别的小孩不一样,因为别的小孩玩的时候,你老趴在小阁楼上看书,看得都近视眼了。你说我们熟悉得没有心跳,可是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了。我比你自己都更了解你。你身上小时留的每一道疤痕我都知道,你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喝什么,我全都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了,你什么时候撒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小萍说话的时候,脸上和背上出了很多虚汗。汗顺着她的胳膊流下来。我从沙发边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了几张纸巾给她擦汗。
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小萍用我递给她的纸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着你来牵着我的手说,你跟我走吧。每次你对我好一点儿我就很高兴,每次看见你跟别人好我都很嫉妒,很伤心。我跟别人好,有时就是为了气气你,看你生气不生气,可是你总跟没事儿人似的。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你不喜欢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可以一个月就爱上一个人,我们在一起二十年,你却不能喜欢上我。我那时不理解男的为什么会要跟女的睡觉,觉得男的身上的东西很丑恶,恶心,看见那个就觉得很流氓。原来院里的看门的李大爷小时给我糖,让我把手伸进他的裤裆里去捏他的软了吧唧的东西,他还摸我下面,有次把我的内裤脱到膝盖,想把他的那个软东西塞进我身子里来,但是他的东西太软了,塞不进来。从那开始我就对男人的那个有了心里阴影,所以我只让你看过一次我的身体,以后你要摸我的时候我都坚决不干。
小萍,我打断她的话说。你醉了。
我没有,小萍继续抽了一口烟说。我清醒着呢。你看不出来吗?你不知道吗?咱们大院里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你,难道就你自己不知道吗?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呢?刚来的时候,我跟你的房东聊天,听她说你有了女朋友,我以为房东在开玩笑,以为你就是跟直子闹着玩,可是后来你有一次在厨房里跟我说你真的爱直子,还那么喜欢直子,当你说你怎么样地喜欢她,怎样地爱她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我一直在憋着自己的难受,脸上跟你笑着,心里在流泪。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等着你,我上这里来留学就是为了找到你。来这里之前我设想了很多,想会跟你住在一起,一起去买东西,在屋里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去上学,坐在pizza店里啃pizza,坐在门口看月亮,一起坐在地板上靠着墙壁读书。可是刚到这里却发现你爱上了别的人。你知道我听到后是什么心情吗?我想起你说的男人因性而爱,想起你跟直子睡了,我就觉得特别恨你,想亲手把你杀了,把你掐死。
别瞎说了,我说。听我的,回卧室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就好了。
我没瞎说,小萍闭上眼说。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想着你,我自慰的时候还有时会想着你。你还记得你养的那只猫吗?那会儿那只猫老在你床上睡,跟你在一个被窝里睡,我特别嫉妒那只猫,我想要是我是那只猫能晚上跟你挤在一个被窝里睡就好了。我喜欢你小时候在小阁楼里专心看书的样子,喜欢听你吹笛子,你吹笛子的样子很帅气,你还给我吹过口琴呢,我觉得你吹的口琴特别好听。你只有一个旧口琴,有一个口子豁了,音老不准,那时我想找我妈要钱给你买一个新口琴,然后让你天天给我吹口琴。你给我吹口琴的时候,我的心都化成一滩水了。
你醉了,我带你回卧室睡觉去。我伸出手去抓小萍的手,想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
我没有,小萍把胳膊甩开我的手说。我一点儿都没有喝多。你当初出国的时候我去你家里看你,当时你家里有很多人,我想跟你说句话,都没有机会。你知道我多难受吗?那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到能不能再见到你,可是你都没有注意到我,光顾了跟别人说话,就好象当我是空气一样。我一直觉得跟你分不开的,我想到能来到这里,重新见到你就特别高兴。可是你太让我伤心了,我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傻傻的到这里来找你,却发现你根本不喜欢我。
小萍说着说着自己哭了起来,她的肩膀一颤一颤地抽慉着。
别说傻话了,我终于把她的两只胳膊按住说。听我的,去洗手间洗洗脸,你脸上还有吐的东西呢。好好洗洗漱漱,再好好睡一觉,你会感觉好一些的。
嗯,好吧。小萍止住哭说。你带我去洗手间。
我把手伸到小萍的腰后,抱起她来,向洗手间走去。小萍搂着我的脖子,没有再挣扎,而是把头扎在我的怀里。把小萍抱进洗手间,让她扶着漱口池站着,拧开水龙头,把毛巾浸湿了,给小萍擦了脸和脖子。我把毛巾放回到架子上,拿过漱口杯来,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把牙刷抹上牙膏,把漱口杯和牙刷递给她。小萍像个听话的孩子,很乖地自己把牙刷好,把漱口水吐到池子里。我继续抱起小萍,抱着她走进卧室里,把她放在床上。小萍的身子歪在床上,腿耷拉着垂在床下。我把小萍的腿抬起来放在床上,搂着她的脖子把她的身体移动了一下,让她躺得舒服一些,又从床头拉过一个被单来,给小萍盖上。小萍闭上眼睛,我看见她的眼角还有一点儿泪水流出来,流到脸颊上。我坐在小萍的床边,抚摸着她的脸颊,用手背给她擦去眼泪。小萍没有睁眼,而是抓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靠着我的手像是疲惫不堪一样地睡着了。我看着小萍闭着的眼睫毛一动不动,身子匀称地呼吸着,好象是已经进入了梦乡。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我把小萍的胳膊在她身边放好,继续坐在床边上看着小萍。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很困很困,想回自己的寓所去睡觉,但是又怕小萍出什么事情,于是就站起来,蹑手蹑脚地把房门关了,在黑夜里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头靠着墙壁,坐在椅子上守候着小萍。
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看着小萍睡熟的面孔,听着小萍的匀称的呼吸,我觉得世界真是太荒谬了。我初中喜欢小萍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表现出喜欢我,也不让我碰她,让我觉得小萍其实并不喜欢我,当初的擦肩擦出来的火花没能燃起爱情的熊熊火焰。我一直到出国都不知道小萍的真实想法,可是当我刚开始爱上了别人的时候,小萍却来了,告诉我说一直在喜欢我。为什么世界上总是出现这么多阴差阳错呢?我该怎么办呢?我跟小萍是最熟悉的了,就像小萍说的,我即使撒个谎她都能一下看出来,从小一起长大,这么多年来,她比我还了解我。但是我对她的火花早已熄灭,到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
跟小萍在一起,就像是跟最好的好朋友在一起,可以什么事情都讲,但是却没有想亲热的欲望和渴望,我都怀疑跟她做爱会像是例行公事,没准儿会兴奋不起来。想想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做爱会是什么感觉?别说做爱了,连亲吻我都觉得无法想象,甚至怀疑自己跟小萍在一起的时候会阳痿。没有激情,没有渴望,那还能有爱吗?像是小时过家家一样的过日子,互相关照,养个孩子,把心思都花在照顾孩子身上,虽然也是一种幸福,但是总会觉得缺了什么。想想那种生活,孩子睡觉后,一方问,晚上那个吗?另一方说,随便,你要想就做,然后像是履行义务一样地脱去衣服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心里在盼着对方早些进入早些结束,甚至要借助润滑剂才能进入,很快就结束,完后双方翻身各自入睡,像是熟悉得没了话一样的各自背对着背入睡,或者睁着眼看着笼罩在黑色里的房间,在想着第二天早起该做什么早饭,或者打开台灯看书。那样的生活给你一个安定的家,但是没有激情和渴望,你虽然心静如水,但是无法体会爱带来的那种奇妙的让你晕眩的幸福感。你虽然也在幸福之中,但是却不是那种让你晕眩的幸福,而是微风抚着水面一样的幸福。我想要那种能让我迷失在里面的深潭,让我看不见其他人的眼瞳,那种带着心跳的战栗,那种发自内心的渴望,那种被潮水漫过身体的感觉,那种分分秒秒不愿意离开的触摸,那种每天都会发自内心的说我爱你的感情,那种能够把身体融化的爱,那种让你心甘情愿地坠入深渊的爱。不是可怜得像是餐桌上的一块面包片一样的爱,而是像空气和阳光一样的无法离开的爱。虽然我知道随着岁月的流逝这样的爱不可能持续下去,不可能指望会持续二十年,三十年,但是至少在开始的时候,要有一段这样的感觉吧。跟小萍,我都无法想象会有这种感觉,当我想去跟她亲热的时候,也许她会把我推开说,去,一边去,大热天的,别碰我。
小萍床前的电子钟的蓝色荧光屏在闪着光,时间在一秒一秒的往前蹦,屋里的黑色逐渐散去,黎明的曙光开始洒满屋子。太阳在窗外一格一格的爬升,阳光透过玻璃上的半透明窗帘照了进来,屋里的墙壁上散布着温暖的光线。昨晚躁动的空气被阳光驱散,屋里笼罩着一种静谧的气息。我正在低头凝神思索,思绪被一阵响动打断,抬起头来,看见小萍醒了。小萍躺在床上看见我坐在椅子上守着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手抓住了我的手,放在脸上贴着,就像是昨晚我用手背给她抹去眼泪时做的一样。
昨晚你一直在这里守着我来的吗?小萍问我说。
嗯,昨天你喝多了,我怕你睡梦里死了,就在这里看护着你来的,没敢闭眼。
我。。。没瞎说什么吧?小萍看着我说。昨晚可能真喝醉了,都记不起来说了什么了。
没有,没瞎说,什么都没瞎说,我的掌心贴着小萍的脸颊说。你还在客厅里吐了不少呢。
那我就放心了,小萍说。不论我瞎说什么,只要你别笑话我就行了。
怎么会呢?我笑笑说。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我从小什么时候敢笑话过你?每次都是你笑话我。
那就好,小萍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我记得昨晚特别伤心,想哭。
小萍抚摸着我的手指。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到她的脸上,把她的脸的一侧涂上一点金黄色。我们都一言不发,屋子里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见阳光穿过玻璃的声音。我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突然觉得小萍变得有些陌生了。我曾经以为跟她熟悉得不会再有心跳,但是在这种静默之中,我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有些不正常,好像身体内突然出现了一股好久都没有的欲望,想去吻她一下,或者把她揽在怀里。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那次在小阁楼上,她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两只手蒙着眼睛,让我看她的身体的样子。我记得那时她的下面刚开始长出一点儿绒毛一样的黑毛,乳头小得就像是一粒米饭,两只腿紧张得发抖。我觉得身体内有一种欲望在抬头,也许,我们还能够在一起有心跳有火花有化学反应?这种想法很快就一闪而过,因为我觉得,你爱一个人,就只能爱一个人,那个人是直子,不是小萍。
别伤心了,我伸出手去抚摸着小萍的头说。你是一个好姑娘,小时候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也是。你看天都亮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点儿煎饼当早点吃好吗?
嗯,喜欢煎饼,小萍跳下床来拽了一下裙子说。你做什么我吃什么。面在洗碗机旁边的柜子里,冰箱里有葱和鸡蛋。
我光着脚走到厨房去,找到一个小盆,把面粉倒了一些在里面,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鸡蛋,把几个鸡蛋打在小盆里,把一根葱切碎,和盐一起放进面糊里,打碎。小萍跟着我后面走到厨房里来,坐在厨房的饭桌边的椅子上,看着我做煎饼。我把锅坐在火上,拧开火,倒上一点儿油在里面,然后把小面盆拿过来,用筷子搅拌着里面的鸡蛋和面。
觉得你现在比过去漂亮和可爱多了,我说。真的。
别瞎扯,油冒烟了,小萍指着坐在火上的锅说。
糟糕。我赶紧拿了一个大勺,把面糊舀了一勺放进锅里。
面糊在锅里滋滋的响着。我把火关小些,用铲子把面糊在平底锅里摊开,摇晃着锅把儿,让面糊不会粘在锅底上。不一会儿,我煎好了三个金黄的煎饼,放到盘子里,端到饭桌上。一个放在小萍面前的盘子里,两个放在我自己的盘子里,又把唐人街买的王致和辣酱豆腐从瓶子里掏出两块来,放在桌子上。我用刀叉把煎饼切开,抹上酱豆腐,咬了一口,觉得很香。
味道怎么样?我问小萍。
不怎么样,小萍说。薄厚不均,有的地方糊,有的地方生。
要是都薄厚一般均匀那多没层次感啊,我说。
我看着小萍,她的眼睛还有些肿,像是被昨晚的泪水泡的。看着她的瘦了许多的身影,我突然觉得小萍比过去显得孤单和脆弱,她咬着煎饼的嘴唇像是肿了一样,眼神带着几分惆怅。小萍看着我看着她,对我不自然地微笑了一下,好像还在为昨晚上酒后说的那些话感到不好意思。我想,她一定对我很失望。阳光晒进厨房里来,这个夏天一直少雨,天气异常的热,看样子今天会是闷热的一天,又让我想起小阁楼上那些闷热的下午。如果时光能回到以前,如果小萍在那时告诉我说她也喜欢我,我们今天会是怎么样呢?我们是否此时会一边吃早餐,一边亲吻,还是早就会分手?小萍看着我,似乎也在想什么问题。看着她的眼睛我想吻她的眼睛一下,但是我知道我不可以。我怕她的泪水再流下来。我想小萍昨晚一定很伤心,要是我是她,也会这样的。有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很混蛋,很弱智,一直没有看出来她那时也喜欢我。有的爱情故事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人生没有后悔药,时光也不会倒流,错过的就永远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