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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二章(12)

(2013-11-18 18:41:43) 下一个

十二

早上醒来的时候,天还有些黑,屋子依然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荒芜的银灰色教堂孤独地耸立在荒野里,顶上的十字架上栖息着一只红色的鸟儿。铁路线在天空上拉成蛛网,灰色的记录里程的水泥墩子在天空飘浮起来,车在山谷里穿行,月光和太阳轮流出现,灯火通明的咖啡馆和酒吧从天上往下流淌着黑色的咖啡和橙色的啤酒,树枝像五线谱的乐符一样在空中漂浮着。栖息在教堂顶上十字架上的红色的鸟儿飞起来,落在稻草一样金黄色的地上,变成了穿着红裙的直子。直子的面容模糊,看不出她的模样来,但是我知道那就是她。她赤着两只脚站在空旷的麦田里,头仰向天空,栗色的头发在脑后垂着,头发的底部卷曲着,像是被风吹起。她站在那里,一只手伸向天空,手指弯曲着,另外一只手与地面平行着伸出,手心向下,像是在扶着一个看不见的椅子背。她的一只脚向后抬起,脚面绷直,脚尖超过头顶,另一只脚尖立在地上,红色的裙子垂到脚裸,像是印象派画家德加画里走下来的一个芭蕾舞女,在赤脚跳着一只惊艳而凄绝的芭蕾舞。

从梦里醒来,我看着依然有些漆黑的天花板,突然有一种预感,觉得直子回到小镇上参加葬礼之后就会一去不还。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这种预感,也许是昨晚直子接的电话太突然,太没有思想准备。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不定性,昨天晚上跟直子在一起看电视的时候,还以为我们会这样每周都在一起,一起出去玩,一起出去吃饭,一起看电影看展览,在住处一起看DVD和看电视,谁知道一个电话之后直子就要马上回小镇上的家。直子回到家以后又会发生什么呢?没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总之这种不祥的预感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让我心情抑郁和忧伤。

我躺在床上一边看着墙上的电子挂钟,一边想着一些乱七八糟没有关联的事。我觉得有些头疼,好像还沉浸在昨晚的啤酒和大麻里。啤酒让我晕眩,而大麻给我带来一种身体上的麻醉,一种精神上的幻觉,一种除了做爱之外别的东西无法带来的快感。它让我产生幻觉,让我觉得像是在天空里飞翔,就像灵魂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自由的飘荡。在幻觉里我被分裂成两半,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一边是上帝,一边是魔鬼。也许是觉没有睡好,我有一种困倦和劳累的感觉,一点儿都不想起床,而且看到直子熟睡的样子也不想叫醒她。但是在挂钟走到六点的时候,我还是叫醒了直子,因为直子需要乘坐七点的长途车回海边小镇。即使她坐上七点的车,到达小镇的时候也将是深夜时分。如果她错过了这班车,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小镇了。

 

从高速公路的肯特街出口下来,向左拐弯,第一个路口就是我们这座小城的长途车站。车站上停靠的旅游大巴的车身上通常画着一条灰色的狗,狗在低着头奔跑,尾巴低垂,弓着腰,前腿和后腿分别向前后方伸出,小腿几乎与地面平行。这些十几米长,两米高的大巴在高速公路上经常能够见到,他们穿梭往来,昼夜不停地奔驰在各个主要城市之间。我来过几次这个长途车站,曾经坐着灰狗大巴去别的城市旅游过,平时周末的时候,长途车站人很多,经常没有停车位。这次也许是我们来得早的缘故,停车场上空空的,有很多空位。我把车停在其中的一个空位上,熄了火,走下车来,打开后备箱,把直子的一个小行李箱提了出来。早上的空气很新鲜,也很凉爽。街上很安静,没有几个人,也没有几辆车。天灰蒙蒙的,看上去像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似乎随时都会下起小雨来。车站门口静悄悄的,没有人进出,只有一个面容沧桑的等车人在倚靠着墙壁抽烟,身后的玻璃门上映照着他的背影和街对面的一个肮脏的修车行。

直子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黑色的浅跟鞋和黑色的丝袜,从车的另一侧下来。她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一侧的脸庞,脸上有些苍白,带着一丝倦容。我拉着行李箱在前头走,给直子拉开透明的玻璃门。车站的大厅不大,墙壁是灰白的,里面有五六个玻璃大门通向停着长途车的宽敞的后院,前面有一个卖食品的自动售货机,一个拍照片的小亭子,几个简陋的沙发和长椅,悬挂在半空中的两个蓝色荧光屏显示着到达和离开的班次。车站的左侧是一块用灰色的带子圈出来的售票区域,有几个人站在曲里拐弯的带子围成的甬道里面,在等着买车票。把行李箱交给直子,让直子在一个靠窗的长椅子上坐着,自己去站在队尾排队买票。两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卖票的职员站在柜台前,动作很麻利。队伍行进的很快,不一会儿我就把票买来了,回到长椅边。

灰蒙蒙的天开始放晴,太阳从薄薄的云层中露出热情的红脸,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外的一颗葱郁的大树从大玻璃窗照进来,照得候车室内的地上斑驳陆离的,像是一幅泼墨的大写意画。

昨晚你睡得好吗?我问直子说。

很好,她点头说。睡得很香甜。我夜里有没有打鼾?

没听见,我笑笑说。好像没有,要是有我会记得的。

谢谢你昨天跟我在一起,她黑黑的眼瞳看着我说。昨天听到我妈走了的消息,真是很难受。我从来没想过她会死掉,觉得特别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很不听话,经常让她生气,有一次还离家出走,让她非常着急,想起来就有些后悔和内疚。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好奇的问。

那是我上高中的时候,直子叹了一口气说。正处于爱逆反的时候,别人越说我,我越会对着干。那时我交了一个比我大很多的男朋友,他是一个冰激凌店的店员,在买冰激凌时认识的。有一次我的月经没有准时来,我有些担心,就告诉我妈了。我妈本来就不喜欢那个男的,听说之后就很生气,说了我半天,告诉我要是怀孕了该多么麻烦,然后骂那个男的。那时我很爱那个男的,觉得受不了她这样说他,就跟我妈顶嘴,然后就吵了起来,我就跑了。我没有跑远,只是藏在我们家附近的一个灌木从里,趴在草地上。我看见我妈和我爸到处去找我,还有我的男朋友也在找我,他们都没有找到我。第二天我饿了,就回家了。

后来你跟那个男的呢?我问直子

吹了。直子拂了一下垂在眼帘的头发,有些伤感地说。我出来上大学,他还在小镇山,时间长了,感情就断了,我们就吹了。

一辆蓝白色的长途车到站了,画着灰狗的宽敞高大的车身在一个门口缓缓停下来,车门开了,旅客们懒散地从车上下来,像是经过了一夜的旅行。有人在伸展胳膊和腿,有人站在一边等行李。司机走到旅游车的侧面的蓝色行李舱,打开舱门,把行李一件件取出来,放在路边的灰黑的水泥地上。

家里就你一个孩子吗?我把眼光从窗外收回来问直子说。

还有一个弟弟,刚上高中,她伸手掸掉裙子上沾的一点尘土说。我真该给他买点儿礼品回去。好久都没见到弟弟了,他很可爱,我在家的时候经常带着他玩,我们一起玩游戏,扑克,下象棋,看电视和电影,到街角小店去买冰激凌和巧克力,在海边游泳,光着脚在沙滩上跑,捡各种各样的贝壳。他没有来过W城,我一直想叫他过来带他玩玩。

有兄弟姐妹挺好的,我说。既能有人一起玩,长大了还能互相照应,有些不能跟父母讲的,还可以跟兄弟姐妹讲讲。

一个穿着绿裙子的女孩拉着行李走进大厅,眼睛在大厅里扫瞄着,看见了在我们的座椅前面不远站着等她的穿着牛仔裤的男孩。女孩惊喜地走过去,男孩也向女孩走过去,他们在我们的座椅前面相遇,拥抱在一起,亲吻起来。过了一小会儿,男孩一手拉着女孩的手,一手拉着行李,跟女孩说笑着一起走出大厅去。

看着他们走出车站大厅远去,我觉得有些沉闷和伤感。我想起了早上的预感,很担心那种预感会变成真的,怕直子一走以后我就见不到她了。想到此我觉得应该跟直子一起回小镇上去,跟她在小镇上参加葬礼之后再一起回来,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我用手轻轻触碰了直子的手一下,问直子说:

我能跟你去小镇吗?我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还没有熟悉到你可以把我带去见你家里人,但是我不想跟你离开,想跟你在一起。学校的游泳池关了,在进行每年的维修,开学之前我也不用去做救生员。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 ----

真的吗?当然可以了,直子看着我的眼睛高兴地说。我刚才也在这样想,只是怕耽误你的时间,没有这么问你。我爸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不过我得回家去换身衣服,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皱褶的衬衫和有些脏的牛仔裤说。我有一套黑色西服和黑色领带,适合葬礼穿,可以换上。但是回去换衣服就来不及赶上这班车了。要不---你跟我到我住处换衣服,我开车送你回去?

那就更好了,直子高兴地亲了我的脸颊一下说。不然到了那边长途车站,离家还很远,我还不知道我爸能不能去接我,我想他们在准备葬礼挺忙的。我弟弟还不会开车。

那好吧,我站起来,拉过直子的手提箱说。我去把票退了,回去换件衣服就走。

 

W城的长途车站坐落在肯特街和凯瑟琳街交界的地方,离车站十几米远的地方就是一个上417高速公路的入口。每次我从长途车站的停车场里出来,上高速公路的时候,都有些紧张,因为在这十几米里,要横穿两条车道才能拐到高速入口。我拉着直子的小手提箱跟她并排走出长途车站,找到自己的车,把小手提箱放进车的后备箱里。我给直子打开驾驶副座的门,她低下头,躬着身子,把一只腿迈进车里,手随后灵巧地在身后抚了一下黑色的裙子,侧身坐进车里,另一只腿也随着移动到了车里。直子的黑裙子在进入车的一瞬间被风和动作掀开,露出了一长截光滑的大腿。她在座位上坐好后,黑色的裙摆滑落到大腿的根部。直子低头看见露出的长腿,不好意思地把裙子向膝盖的方向拽了一下,让裙子盖住膝盖,侧头对我微笑了一下,顺手拉过安全带来系上。

虽然是早上,但是车里的空气已经被初生的太阳照得有些闷热。我把车打着火,按下电动车窗,让车里的闷热的空气散发出去。刚开出长途车站的停车场,横穿车辆不多的车道时,我裤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我一只脚猛踩油门,把车开到最左边的车道,然后沿着很短的车道开上高速公路的入口,把车速一下由40公里提高到80公里。一般在高速上我都不敢接手机,怕出车祸,所以这次也不打算接了,想等着对方自己挂掉。手机响了五声之后,会自动转到留言系统上,如果对方有什么急事儿的话,会给我留言的。手机的铃声在响了五声之后寂静下来,我换上墨镜,用电动按钮关上窗户,打开空调,目视前方。早上上班的车流刚开始出现,一辆辆车在阳光下无声无息地行驶着。斑驳的高墙,灰色的隔音板,被太阳晒蔫的树木,蒙上灰尘的广告牌,黑色的长长的高压线,灰色的水泥柱和木质电线杆不断地从车窗外闪过。太阳把人影,车影,商店,教堂,高高低低的楼和零乱的树木的影子斑驳地涂在铺着沥青的路面上,车道在我的眼前升高,城市的房屋矮了下去,狭窄而陈旧的街道纵横交错,一条街道在高速下穿过,一个车站牌底下几个人在无聊地等着公共汽车,远方是一片矮矮的青灰色的山陵。

 

我把车开回到住处,停在门口前的driveway上的树荫处。空气里没有风,太阳从树叶之间照过来,有些晃眼。我打开车门,问直子要不要跟我一起上楼上的卧室去拿衣服。直子摇头说不上去了,就在车里等着我。我把墨镜摘下,关上车门,走到屋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在门口脱了鞋,匆忙地从颜色发暗的楼梯跑上楼。屋里静悄悄的,房东和哲学博士一定是都还在屋里睡懒觉。我跑进卧室,在屋里的壁橱里找出那套几乎从来没有机会穿过的黑色的西服和西裤,又从衣裳架上拽下一件黑色衬衫,衬衫有些小,穿在身上会有些紧,但是这是我唯一的一件黑衬衫,只好凑合了。我又在壁橱顶上的一堆乱放的衣服里面找到了压在底下的一条黑色的领带,从墙角的衣物筐里找出两双干净的袜子,两条洗干净的内裤和短裤。我从床底下拉出来一个小行李箱,把衬衫,西服,领带,袜子,内裤,短裤和一双黑色的皮鞋一股脑儿塞了进去,又冲进浴室拿了牙刷牙膏拢子和一条干净的浴巾,都塞进了小行李箱里。我找了一个双肩背的空书包,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地图塞到里面,提着行李箱和书包进了厨房,从堆在厨房里角落里的可乐和矿泉水箱子里拿出几瓶饮料,还有旁边放着的几个橘子,都放在了书包里。走过客厅的时候我在桌子上看见了一个我刚买的还没开封的新电脑游戏,就顺手也塞在书包里,走出屋门,把门锁上。直子坐在车里,把车门敞开着透风,在翻看我车上的CD

我坐进驾驶座,从书包里拿出地图扔给直子,跟她说要她帮着给我指路。我拿出一瓶矿泉水和一瓶可乐,问她喜欢喝什么,直子挑走了矿泉水。我把可乐瓶子拧开,喝了一口带着碳酸气的可乐,把瓶子放在车里的CD下面的杯子座上后,把背包里的游戏掏出来递给直子看。

你带游戏干什么?直子不解地问我说。

给你弟弟,我说。你不是说想给他带个小礼物吗?

噢,直子点点头说。太好了,他是个游戏迷,肯定会喜欢。

系好安全带。我把书包扔到后座上,拧动钥匙把车打着火说。我们要上路了。

直子系好安全带,从一摞CD中挑了一盘毕吉斯的盘放进车上的CD机里。我重新戴上放在车里的墨镜,把车开出driveway,向着高速公路的方向驶去。在路过住处附近的小公园的时候,我很意外地看见哲学博士在小公园的铁栅栏里面沿着小径在散步。我按下车窗,伸出头去跟他大喊了一声,告诉他说我过一周回来。他耳聋似的没有听见我喊他,依旧低头沿着公园里的树荫走。我只好把头缩回来,无奈地摇摇头,把车窗关上。车穿过坐落着一个个风格独特的餐馆和咖啡馆的小意大利街,右拐上了唐人街的窄小的街道,在穿过一个路口的时候,我想起有一次在这个路口附近的停车场停车时被人把车的挡泥板蹭去了很多漆却不知道是谁干的。唐人街上的漆着红色招牌的各种杂货店在车边闪过,绝大多数小杂货店是香港九龙街角林立的那类小杂货店,里面排满了货架,每个货架上都摆满了各类货物,货架和货架之间往往只有一条窄小的通道,有时在里面都转不过身来。店里面通常散发着烤鸭烤鸡考猪肝猪肚的味道,空气中混合着腐烂的蔬菜和臭鱼烂虾味。在从唐人街往高速拐的那几条街区的路上我有些心不在焉,不是开车速度太快跟前面的车离得太近,要么就是在路口变成红灯时刹车不及,只好闯了过去。好在没有警察,也没有出现什么事故。

 

开上高速不久,我裤兜里的手机就继续响了起来,在贴着大腿的地方不停地震动,震得我的腿发麻,像是不接就不会停止的样子。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用带着墨镜的眼睛快速地扫了一眼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模糊的液晶荧光屏上显示的是一个国内来的长途号码。国内长途?莫非是我家里有什么事情找我?我思索了一下,觉得还是接起来为好。

喂,请问哪位?我一边眼睛看着前方不远的一辆高速行驶的大卡车,一边烦躁地把手机举到耳边问。

是我,小萍。电话里传来小萍清脆而熟悉的声音。

 

小萍跟我青梅竹马,从小在一个大院一起长大,属于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那种。她父母跟我父母从年轻的时候就一起住在一个大院里,一起经历了单位里的各种争斗,结成了深厚的友谊。小萍跟我一年出生,比我略微大几个月,我们都是从北京的月坛公园南面的儿童医院出生的,也都是一个大夫接生的。虽然双方父母没有指腹为婚,但是从小双方父母就觉得我们很相配,有把我们撮合在一起的意向,但是那时我有一种逆反心理,大人越是希望的,我越是不想做,而且那时我觉得跟小萍太熟悉了,不可能产生真正的爱情,所以对待小萍,一直像是对待一个铁哥们一样。大学的时候,我们在不同的大学,很少能碰到。后来我出国留学,小萍由他爸给安排到了外交部,做了一名翻译。

是你?真没想到,我平静了一下呼吸说。

小萍开门见山地告诉我说,她要来我们这里留学了。早些时候我听家里人说小萍的爸爸活动到一家大的国企去做一把手,跟过去在机关里的清贫日子不可同日而语了。小萍说,他爸出钱,让她随便到国外哪里去留学。小萍别的地方也没熟人,想到我在W城,就想到这里来留学。小萍还说,她父母也对她来W城读书很支持。我知道,我爸妈和她父母一定是预谋好了,想给我和小萍创造个在一起的机会,来圆他们成为亲家的梦。

小萍讲话的时候,前面的大卡车的行驶突然慢了下来,我赶紧把脚放在刹车上,也跟着减速下来。太阳的明晃晃的光线从前玻璃窗几乎平射了进来,我眯起了眼睛,要不是戴了墨镜,此时一定被太阳晃得难以观察前面的路况。我瞥了直子一眼,看见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直子正在透过前车窗看着窗外,手指抚弄着胸前的一个项链底部的菱形的饰物。黑色的裙子让直子显得身条细小优雅,在车子减速的时候,她的身子略微前倾,抚摸着饰物的手轻轻颤抖,另外一只手夹在两膝之间,把裙子压出了一条凹陷的缝隙。

需要我帮你联系学校吗?我看着前面的卡车问小萍说。我们这里只有两所大学。

不用,小萍痛快地说。年初的时候我找的留学中介,他们把一切都给我办好了,去你们那里的O大入学,九月份开学就入学了。我八月底到。

这么快?我皱了一下眉头问小萍。现在都八月初了。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你就帮我先租一个学校附近的公寓住吧,小萍说。还有到时到机场来接我,再带我去学校转转,认识认识路。

你想要什么样的公寓?我看了一眼前面依旧行驶缓慢的大卡车说。

离学校最近的,最好的,最贵的,最大的,小萍开心地说。别担心钱,我爸现在穷的只剩下钱了。

没问题。我现在正在高速上开车,要出趟远门,过些日子回来就给你去找房子。不过这里一般都要签半年或者一年的合同,要是给你租了房子,你来了觉得不合适的话没法儿换怎么办?我住的地方的房东还有一间空房,要不我跟房东说说,你来了先暂时在那间空房住一下,然后我带你去O大周围去看房,你好自己挑一个满意的地方签半年一年的租房合同?

这样也好,小萍在电话里思考了一下说。回头我告诉你航班号和时间,到时你别忘了去机场接我。我对国外可是两眼一抹黑,要是没地方住,我就住你屋里了,你睡沙发去。

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我开玩笑说。

你爸说了,让我到你那里别客气,小萍笑着说。他还让我替他管着点儿你,当当领导。

你就忽悠我吧,我爸那可是中国传统的大男子主义的杰出代表,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一言堂堂主,哪能让一个小女子管着我。

 信不信在你,反正你爸是这么说的,小萍嘻笑着说。

跟小萍道了再见之后,我合上手机,把手机重新放回裤兜里。

 

一个小时侯的朋友八月底要从中国来这边留学了,让我帮着在O大附近租个住处,我扭头告诉直子说。

直子点点头,伸手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带盖的小圆镜子,打开盖子,在镜子里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脸颊。直子的手腕很纤细,手上的小圆镜子随着车的行进微微颤动着。她把脸部凑近小镜子,对着小镜子仔细地端详着皮肤,黑色的长睫毛几乎要碰上小镜子了。直子从手包里掏出一管唇膏往嘴唇上涂抹起来,红色的唇膏的圆锥一样的尖端在嘴唇上缓慢移动,在富有弹性的唇上画出了一道线。唇膏划到的地方,嘴唇上的皮肤被压得瘪了下去,在唇膏划过之后又弹跳起来,嘴唇变得暗红而湿润。她轻轻抿了一下嘴唇,让唇膏在双唇之间充分地涂抹均匀,又略微张开嘴唇,眼睛看着小圆镜子,检查着唇膏涂抹的效果。直子似乎对镜子里的嘴唇的颜色很满意的样子,阖上了小镜子,胳膊在空中优雅地划了一个小弧形曲线,撩了一下耳鬓的丝发,把镜子塞回到了手包里。她把身子放松,靠在椅子背上,头微微向我的方向转动,阳光把她的脸涂成明亮和阴影的两半。直子的一只手指在嘴唇上滑动,像是在感受唇膏涂抹的颜色是否均匀,然后手指上移,掠过弯弯的长长的眉毛,把遮住眼睛的几缕头发拨开。她的手臂弯曲,脖子向阳的侧面散发着太阳的桔黄色的光泽。我打开左转的指示灯,车里响起了轻微的滴答的响声。扭头向车窗外检查了一下盲点,我脚踩油门,提高车速,把车开向左侧的快车道,快速地超过了原来挡在我前面的速度缓慢的大卡车。在超过大卡车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卡车的驾驶员,看见他正在悠然自得地叼着一支烟,眯着眼睛扶着方向盘,随着车里的音乐点着头,嘴角微笑着,像是陶醉在阳光和音乐的沐浴之中。

 

车沿着高速公路开了几个小时之后,旅途变得单调起来。外面的风景似乎总是一个样子,连绵不断的绿色的树林,矮矮的山丘,一片一片的开阔地上零星地散落着一些小房子,偶尔经过一些小镇,路边就会出现旅馆,加油站和麦当劳的广告牌。长长的灰色的高速公路一眼望不到尽头,我们开每小时120公里,不断的换线驶上超车道,把一辆辆运货的十八轮大卡车甩在后面。也不断有车从超车道上超过我们。黑黑的高压电塔在窗外闪过,太阳不断地升高和出没云层,刺眼的光线从车内扫过又魔幻一般地消失,平坦的田野上偶尔出现起伏的丘陵,一个个小城镇像是田野里趴着的丑陋的青蛙,袒露着灰色的充满疙瘩的背。

我打了一个哈欠,觉得头脑里像是有一个瞌睡虫在爬,有点儿想闭眼睡一觉。昨晚在直子那里一直没睡好觉,满打满算只睡了三四个小时,早上起来还不觉得,现在让太阳一晒,看着窗外单调的风景,随着车的颠簸,困意一阵一阵袭来。我腾出右手,打开车座椅旁边的放零钱的小盒子,在里面摸索着。

你找什么?直子问我说。

烟,我说。想抽根烟。

直子侧过身来,从盒子里拿出放在里面的抽了半盒的万宝路,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递到我嘴边,又掏出一根叼在自己的嘴上。我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点上烟,把打火机递给直子。直子把车窗打开,一股股热风带着夏日的阳光从车内吹过,吹动了她的头发。CD里毕吉斯在弹着吉他唱着一首怪声怪调的歌:

I've seen the story

I've read it over once or twice

I said that you say

A little bit of bad advice

I been in trouble

Happened to me all my life

I lie and you lie

And who would get the sharpest knife

 

我喜欢这首歌,直子说,随手把CD上的重复放的按钮按上。昨晚你睡了几个小时?

三个小时吧。

不会开着开着车睡着吧?

只要你别睡,我就不会睡着。我笑笑说。你要是睡着了,我就不好说了。

你可千万别闭眼,直子有些担心地说。我们要再开六七个小时才能到呢。

我按动按钮把两边的车窗打开,让烟气飞出去。高速上的过堂风从车的一侧呼啸着钻进来,穿过我们的身体,消失在另一侧的车窗外。车身在风的摇动下有些不稳。我踩了一下刹车,让车速减低一些,减少车身的摇晃。

你怎么到这边来上学的?直子吸了一口烟问我说。

学校给的奖学金,我把烟灰弹出窗外说。C大给了我一笔奖学金,另外免去了我国际学生的学费,这样我才能过来上学。

你太幸运了,直子惊讶地说。我每学期还要交不少学费呢。你怎么弄到的奖学金和免学费的?

简单,我说。托福,GRE,成绩单和老师的推荐信好。不过我跟你交一样多的学费,只不过不用交多出的国际学生那一部分。你学费自己出还是家里给出?

家里给出,直子说。我爸妈给我存了一笔教育基金,够我学费和生活费的。你的奖学金够你上学和生活的吗?

基本够,我点点头说。夏天再打点儿工,挣点儿零花钱。

 

直子拿着地图给我指路,隔一会儿就给我点上一支烟,跟我一起抽烟。后来随着车的颠簸,直子开始困顿起来,眼睛也时睁时闭,最后终于睡着了。太阳已经完全隐入了一片黑厚的云层之中,像是前方要穿过雷雨区。我侧过头去看直子,她的头依靠着椅背,脸偏向我的方向,长长的睫毛盖在眼帘上,身体放松,呼吸均匀,微微耸起的胸脯有规律地起伏着。直子的一支手垂在腿上,另一只手握着地图册,在我看着她时候,直子的身体抽慉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平静。看着前面的黑黑的压下来的云层我想起了乌鸦,我不知道为何会想起乌鸦,难道乌鸦跟云层有什么关联吗?但是我想起了乌鸦,乌鸦落到路人的肩膀上,并拢翅膀,像是站在干枯的树枝上,它们在我的梦里从来不啼叫。因为怕睡梦中的直子中了凉风的缘故,我没敢开车窗,车里的烟味儿让我想起了古巴雪茄。去年圣诞的时候哲学博士去了古巴,从哈瓦那给我带了一盒古巴雪茄来,里面有五根大拇指粗的雪茄,外面是一层透明的朔料纸包着。哲学博士跟我说这是他在机场用十五美元买的,他不抽烟,但是知道我抽烟,就带了这盒雪茄给我。春天的一个下雨的晚上我想到门口去抽一根烟,但是我找不到烟。我翻遍了所有的兜,一颗烟也没有找到,而我又懒得开车出去买烟,于是我撕开了那盒古巴雪茄,从里面拿出了一根来,用小刀小心地切掉了尾部,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点上了雪茄。雪茄的味道很冲,过了好几天我还能闻得见身上和衣服上的雪茄的味道。剩下的四根我再也没有动过,因为我不喜欢那种黏在身上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了早上小萍给我打来的电话,想起小萍月底要来留学,要我去机场接她,帮她找个住处。小萍从小就是我的玩伴,从孩提时代开始,到少年时期,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玩,直到上大学才分开。从两岁的时候一起在地上的沙坑里爬,一直到高中时每天一起挤公共汽车。多年以前,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在闷热的暑假的夜晚,我经常骑着自行车带上小萍,在幸福大街上与摇晃着巨大车身的面容丑陋的八路汽车擦身而过,穿过路两边到处是难看的简易楼房和一处处破旧的四合院的尘土飞扬的栏杆市,骑过磁器口的老槐树掩映下窄小的散发着馊味的豆汁店,经过不断有病人进进出出的第四医院和人流熙熙攘攘的花市,在崇文门烤鸭店前的红绿灯向左拐,把灯火辉煌的马克西姆餐厅的大玻璃窗甩在后面,经过黑暗而寂静的台基厂,来到古老巍峨的前门楼子底下。小萍喜欢在充满过堂风的前门楼子的发灰发暗的拱形门道的砖墙底下乘凉,看从门楼下走过的那些操着五花八门的外地口音的游客,我则喜欢在门楼旁边的路灯下看书。门道里昏暗发幽的灯光照着小萍的苍白的脸,她穿着平时爱穿的白裙子白凉鞋,靠在墙边,纤细的手腕挥舞着,用小巧的手绢扇着风。门道前面的花坛里,夜来香的特殊的香气随着夜风一阵阵飘来,蟋蟀在草丛里不停地鸣叫,我把自行车架在花坛边,借着苍白的街灯,坐在花坛边的硬硬的发凉的水泥台阶上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雨果的《悲惨世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经常为书里面的人物所感动。那时我经常把自己想象成约翰克里斯多夫那样的艺术天才,憧憬着有一天会遇到一个弥娜一样的女孩爱上我,与我相恋。小萍不是我心目里的弥娜,她只是我的邻居家的一个女孩,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孩。小萍知道我的所有的秘密和隐私,喜欢谁,讨厌谁,恨谁。我告诉过小萍我知道的所有的秘密,也知道小萍的所有秘密,甚至她身体上的私密的部位。高中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小萍跟我进行过青梅竹马是否能有爱情的理论探讨,我说不可能。小萍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第一太熟了,第二对从小看着留着鼻涕长大的人缺乏美感和心跳的感觉,第三爱情需要火花,从小青梅竹马的人早就审美疲劳了,怎么蹭也蹭不出火花来了。小萍不得不承认我说的有道理。真正的爱情需要闪电和火花,需要充满爱意的互相凝望的眼神,需要亲吻爱抚的冲动,需要寻寻觅觅的相思和渴望,需要甜甜蜜蜜的细语,需要由陌生带来的神秘感,需要冲昏了的头脑。而我跟小萍太熟了,熟得就像是结婚多年的伴侣,早已没有了心跳和电击的感觉。我想我肯定跟小萍说不出来“我爱你”这类的话。即使我能说出来,小萍也会说,妈呀,省省吧,别肉麻死我好不好,你还是去刷碗吧。人们常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跟小萍不用婚姻,青梅竹马就是爱情的坟墓。虽然双方父母都希望我跟小萍能在一起,觉得我们是一对,但是我们的爱情故事注定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阴沉的黑云密布的天空终于开始下起了雨。雨水一开始是稀疏的,只有几滴打到了窗玻璃上,不久豆大的雨点就密集地打在车窗上,在玻璃上留下了一条条浑浊的污痕。我拧开雨刷,雨刷飞快地在车窗上从左至右刮着雨水,把一道道水流和污浊扫到一边。道路前方变得雾茫茫,能见度很低,窗外的丘陵和田野变的模糊起来,像是印象派画家莫奈的《日出》里面画的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远处的高压电塔在颤抖,路边的树的顶部像是缠绕在一起的线团,车像是在森林的迷雾里穿行,看不清四周的环境。我能感觉到高速上前后左右的车都开始减速,雨水中红色的车尾灯不断地亮起又熄灭。此时我的困意已经消除,我聚精会神地死盯着前面的车辆的尾灯,跟前面的车保持车距,唯恐一走神撞到前面的车上去。一辆车厢上画着一个巨大的汉堡的十八轮的大运货车在我的前面不远处缓慢地行驶着,后车轮下碾出的污浊的水柱不断飞溅到我的车窗上,把车窗的视线挡住。我打了左转灯,查看了盲点之后开到了左边的超车线上,把大卡车甩到后面。潮湿的空气弥漫进车里,闷热的车内变得凉爽了起来,我突然觉得有些饿了,于是拿起可乐瓶子,把一瓶子褐色的液体都喝光,随后又点上了一根烟。但是我不敢开车窗,白色的烟雾在手指前弥漫开去,车里到处都是苦涩的烟味。CD机里毕吉斯还在循环往复地用嘶哑的嗓子吼着:

。。。But I'll go anywhere

Yes, I'll go anywhere with you

Time has gone

But I'll go anywhere

Yes, I'll go anywhere with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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