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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蓝色的浮冰 第二章(9)

(2013-11-12 18:52:02) 下一个


直子走了之后,我继续在床上一直睡到下午,睡到肚子很饿的时候才醒来。我看着突然空寂下来的屋子,觉得心里很失落。床单有些湿,我掀开被单坐起来,看见床单上残留着被体液浸湿的一块污痕,上面的精子正在死亡和干枯。我闻见被单上散发出一股特殊的气味,那是她的肌肤的香味和体液混合起来的一种味道,不禁涌起一阵惆怅,心情像是从高空坠到地上一样地跌落。从窗户里向外望去,太阳挂在老树上苍白地燃烧着,我觉得身体好像裂出了一道无法弥合的缝隙,所有血液都流出了体外,身体在发抖,心里一阵空白。我听见哲学博士在楼下厨房里在跟房东老太太说话,他们不知说笑着什么,突然声音小了下来,好像是怕我听见似的。过了几分钟,他们说话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房东老太太说要出门去。我觉得内裤里的不安分的东西在痒痒地动着,似乎还在回味在她里面的感觉,还想再进入到她的里面去。我把手伸进内裤里去摸了一下,觉得上面还有些黏糊糊的,表层上还残留着一些她的体液。我觉得特别难受。我还能在空气里闻到直子的气味,能在枕头上看见她的后脑勺压出的痕迹,能在床单上发现她留下的几根棕黑色的卷曲的体毛,甚至还能觉出她咬着我的嘴唇,因为我的嘴唇还在火辣辣地疼,但是直子已经不在这屋里了。

 

昨天在你房间里那个女孩是谁?

哲学博士坐在厨房的桌子边,一边研究着电视预报周刊上的节目单,一边问我说。我左胳膊下面夹着《过于喧嚣的孤独》那本书,右手拉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一罐冰镇可乐来。我把可乐倒在玻璃杯里,又从抽屉里找了一个朔料插管,插在冒着气泡的杯子里,嘬了三分之一的冰凉的饮料才停下来。

直子,我打着碳酸气嗝儿说。C大新闻系的学生,两个星期以前在酒吧认识的,上个星期我在画廊值班的时候又见到了她,昨天是第一次跟她约会。

你们在床上能不能小点儿声,哲学博士用笔在电视节目上画着圈圈说。昨晚你们太能折腾了,半夜都让你们给吵醒了。

对不起,我不好意思地说。忘了你在隔壁睡觉了。下次她再来的时候我把她介绍给你,你帮我看看。

这是怎么了?哲学博士指着我的嘴唇上破了后发肿的伤口问。

她给我咬的,我摸了一下嘴唇说。还有胳膊上和肩膀上。

我扭着身子,把胳膊上和肩膀上的牙咬的痕迹让哲学博士看。

真是一个bitch,哲学博士看着颜色变得暗红的牙印说。属狗的吧?

Shut up

急什么啊。。。。噢,我知道了,你真喜欢上她了,哲学博士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别太认真,酒吧里带回来的女孩十有八九都是一夜情。明天也许她就会把你忘掉,再过两个月她会连你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这次不一样,我跟哲学博士说。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漂亮,人也温柔可爱,跟我谈得来,有很多共同的爱好和话题,也对我好。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她很喜欢我,从她的眼睛里我能看出来,她也很喜欢我的画。唯一的是。。。

什么?哲学博士停下笔来问。

她的胳膊上有一些针眼。

针眼?在胳膊上?哲学博士眯起眼睛说。这可不是一个好迹象,那她可能有毒瘾,而且还是一个瘾很大的人,不然一般都是用鼻子吸,用针打说明需要的刺激很大。

我也是这样想,但是她会戒掉的,对吗?很多人都可以戒毒的。我们不是晚上出去玩之前有时也吸大麻吗?

大麻没什么,问题是海洛因,哲学博士很认真地对我说。用针头来注射,一定是海洛因那一类的毒品。很少有人能戒掉的。你跟她在一起会有很大的麻烦,吸毒能够把人吸得倾家荡产,能把一个正常人给毁掉。想听听我的建议吗?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跟她联系,不要给她打电话,让这一切都过去。

我不行。

为什么?哲学博士问我说。你只要不给她打电话就可以了。

因为我想我爱上她了,我说。而且我觉得她也爱我。

昨天是你跟她的第一次约会,对吧?哲学博士的嘴角嘲讽地歪了一下说。一晚上就爱上了一个人,太可笑了。不要受到女人的热情的迷惑,女人的热情很容易就冷漠下去的,不要以为她跟你上了一次床就会爱你。也不要把欲望和爱搞混,了解一个人需要很长时间,不是吗?

我知道,我看着哲学博士说。可是这次不一样,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感觉出一种心动和战栗,她走后我能感觉出内心的失落和难受。从她下午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想她,想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的情景,还想再见到她。

这很正常,如果一年之后你还是这样渴望见到她,也许意味着什么。现在,这只是一种快乐后的失落,不能说明什么,哲学博士说。对了,你胳膊底下夹着的是那本《过于喧嚣的孤独》吧,你看完了吗?

没有,我把书放在哲学博士面前说。

 

Too Loud a Solitude,这是那本捷克小说的英文书名。1976年发生了很多事,美国换了一个新的总统,加拿大举行了第二十一届奥运会,南北越南统一成一个国家。在遥远的中国有一个伟人逝世,出现了一次政变:在伟人生前面前匍匐在地的几个人合谋,把刚逝世的伟人的老婆和她的一伙人抓了起来,送进了监狱。对我来说,这些事都算不上大事,我眼里的大事,是这一年一个叫赫拉巴尔的捷克作家把一本刚写完的书锁进了书桌下面的一个小小抽屉里:Too Loud a Solitude, 也就是《过于喧嚣的孤独》。 “我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写这本书”,作者说。这本书在抽屉里静静地躺了十一年。1987年,这本书才能刊行出版。又过了十年,赫拉巴尔从一所医院五楼的窗口坠楼身亡。没有人知道他是想自杀,还是想探身窗外喂鸽子。

赫拉巴尔说,这本书他写了二十年。我很难想象一本书能写二十年,这只是一本一百一十页的书,平均下来每年只写五页。我在想我想画的那一幅蓝色的浮冰,也许要一辈子才能画得出,也许一辈子都画不出,但是我没有选择,只有接着画下去。来到W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在这个城市里穿行,却从来没有感觉到我属于这个城市。就像你迈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却发现这个新世界不属于你一样。这个城市是一个安静的城市,它小得没有地铁,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再也听不到地铁轰隆隆驶过的声音。这里的黑夜是如此的静谧,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里不存在过于喧嚣的孤独,只有过于沉寂的孤独。但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去,再回到从前的世界里去,那个世界也已经不再属于我。我看着地板,仿佛看见了赫拉巴尔在我的面前倒在油腻的地板上死去。他是为这本书活着的,这本书耗尽了他的生命。当你的尸骨腐烂,变成一点磷光在墓地的冰冷的石碑上悄然入睡,闪耀的是你的思想,而不是你的肉体。

这本书你已经读了很长时间了,哲学博士翻开书说。

我无法完成这本书,我说。一个酝酿二十年的故事,一份儿过于喧嚣的孤独,一个三十五年的打包工的生活,它给你带来一种莫名的悲痛,让你喘不过气来,每次我都无法读到结尾。你怎样摆脱悲哀?怎样摆脱孤独?

无非有几种方法,哲学博士放下书,慢条斯理地端起旁边的咖啡喝了一口说。一种是走出去,走到外面,融入这个喧嚣的世界。一种是读书,或者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就像我平时闷在房间里听音乐,忘掉自己。一种是将孤独和悲哀转化成创造力,就像你在不断地想画一张想让自己满意的画。

告诉我实话,你整天自己闷在屋里,不觉得孤独吗?我坐到哲学博士的对面,问他说。

我不孤独,哲学博士耸耸肩,随手翻开《过于喧嚣的孤独》里的一页念道。我只是独身一人而已,living alone in the dense thought(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

 

夜里九点的时候,我觉得很饿,就开着车来到一家叫做East Side Marios的意大利餐馆,点了一大盘子意大利香肠空心粉。菜单上说可以随便要面包,汤和沙拉,于是当一个胖胖的女招待把一个放在纸包里的蒜蓉面包和一小盒黄油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的时候,我先要了一份意大利肉丸子汤,后要了一盘子菜园沙拉。在空心粉端上来之前我已经一边看书,一边把蒜味面包,肉丸子汤和菜园沙拉吃了个精光。空心粉里的意大利香肠是红色的,是那种我爱吃的辣肠。空心粉和切成一片片的腊肠放在一个白色的盘子里,里面是红色的佐料,以及一些切碎的了绿色和红色柿子椒,还有一个橙色的小辣椒在里面。女招待问我要不要往空心粉里面放些碎奶酪,我点头说要,于是她用一个手摇卷筒把奶酪撒在空心粉上,像是一层雪铺在红色的空心粉上。

乳白色的空心粉很嫩,红色的佐料有些辣,正对我的胃口。我一边吃着空心粉,一边看着窗外。一辆出租车从餐馆的窗玻璃外驶过,银灰色的车身上闪烁着蓝色的霓虹光的反光,耀眼的闪亮的白色的车灯让我突然想起了一列在寂静雪原上冒着白烟,转动着黑色的巨大车轮,碾过白雪覆盖的轨道的蒸汽机车。这列庞大的黑色机车向着我飞驶而来,把我压成一片薄薄的铝金属片,从我的身上飞驰而去,消失在空旷的原野里,像是消逝在时空隧道里一样。我想起了初中的时候,那时我向往着旅行,向往着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背着行囊穿行,我甚至想长大后做一个出租车司机,在夜幕里熟悉而陌生的雨夜的街道上穿行。那时我还渴望离开家,坐上一列不断摇晃的火车,在硬座上昏昏欲睡,到一个很远很远的陌生的城市去,跟一群陌生的人在一起。当我在北京站的候车室里遇见那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后,他说要带我去海南,我就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了,坐上了南下的列车。他骗了我。他曾经跟我信誓旦旦地保证,跟他学会了画画的技巧后,我就可以想画什么画什么,但是直到现在我也没能画出让自己满意的蓝色的浮冰来。

 

吃完空心粉我已经很撑得慌了,但是当女招待来问我要不要饭后甜点或者咖啡时,我又要了一份凯撒沙拉。女招待有些诧异的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就给我又上了一盘沙拉。汽车引擎的噪音与嘀声和刹车声不断地在街上响起,像是一只没有新意的曲子,在古老的留声机里重复的让人厌倦地播放着,又像是恒久不停的单调的雨声,让人郁闷和无处发泄。我眯着眼看着四周,漂浮着各种香水味的空气里,朦胧的灯光散发出一条条闪亮的彩丝。我想起了直子。直子不断地滑入我的思绪之中,又不断地滑出,像是蹬着滑雪板,在我的雪原一般的记忆里穿梭。她的身影有时很清晰,有时很模糊。吃完了最后一盘子沙拉之后,我觉得饭已经满得溢到了嗓子眼,于是我跟女招待说买单。付了账单和给她留了足够的小费之后,我夹着书走出了餐馆,看到外面的天已经开始黑了下来,餐馆的墙壁上红色的East Side Marios几个霓虹灯字在夜幕里眨着眼。街对面是Burger King汉堡包快餐店,和一家叫做波士顿皮萨饼的餐馆,以及一家星巴克。

我站在街口,觉得有一种撑得要吐的感觉,觉得肚子里很不舒服,头很晕,像是就要晕倒。我想对着街道几声,但是不知道吼什么。于是我拿出手机,拨通了直子的号码。

是我,我对着手机说。

听出来了。直子的温柔的声音在手机里响起。

想你了。

我也是,直子说。

可以到你那里去吗?或者你到我这里来?我想见你。

我们不是下午刚分开吗?直子笑了起来说。这么快就想见我了?

嗯,我说。突然特别特别的想你,想见到你。

下周我们再见好吗?直子的语调有些抱歉地说。周二有一门考试,这个周末一直光顾着玩了,一点儿功课也没复习,我想塌下心来好好看看书。你在我旁边,我就什么都看不下去了。

那好。。。。等你考完试我给你打电话吧。

好的,直子说。我得接着看书去了,昨晚你够累的,今天好好休息休息吧,晚安。

你也别太忙了,我说。也早些休息吧。晚安。

 

我左手把住方向盘,右手在车座椅旁边的放零钱的小盒子里摸索着,摸出了一盒烟。从烟盒里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又从裤兜里摸出了打火机。我喜欢我的防风打火机,那是一款细长的古铜色的皮尔卡丹打火机,比起别的大肚子防风打火机来说,这款打火机就像是一个苗条的淑女,连它的火焰都是细长细长的。我点上烟,黑暗里火苗闪亮的一瞬间,微小的光分子从打火机上散发出来,照亮了烟头和护着打火机的手的一小块区域。橙色里带着蓝色的小火苗在夜色里摇曳不定,像是带着心事。蓝色的火苗舔着烟头,烟头闪出星星的火光,一缕蓝灰色的烟冒出,渺渺上升。我把车窗摇下,让车里的烟雾散发出去。一辆警车从我身边开过,警察在车里带着异样的神情看着我,像是在犹豫着是否该拦我停下。我对着警察微笑了一下,把车窗摇上,减低车速,趁着警察犹豫的时候在路口转向了另外一条空寂的街道。路边的树叶上抹上了夜幕的暗淡的影子,交通灯像月亮一样晃眼,街道边的房屋像是森林里的一颗颗盘根错节的老树排向远方,路灯像是蹲在树上的猫头鹰的一只只明亮的眼睛。车的前方是一片青雾。一片看不见尽头的笼罩一切的青雾。我在青雾里穿行,犹如穿行在别人的诡异的梦中。而我的身影,不过是别人梦里一闪而过的车窗里的一个陌生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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