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每一个爱情故事开始的时候,你并不知道这会是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还是会是一个没有爱情的爱情故事,就像翻开一本小说的头几页,你不知道小说的结尾会是如何一样;就像人的一生,在你走到终点之前,你不知道你会走到哪里。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画画当作自己的爱情故事,早已忘却了生活中还会有别的爱情故事发生,直到两年以前那个沉闷而潮湿的夏夜,我在酒吧门口看见了直子。那时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么些年来,一直在等待着什么,就像等待戈多。你不知道戈多是谁,也不知道戈多会给你带来什么,也许戈多出现的时候你会感觉失望,但是你还会等待,因为别人告诉你说,戈多会来。你一直怀疑,戈多是谁,戈多真会来吗?直到有一天,你看到一个人,刹那间你突然明白了,那就是你一直等待的戈多。即使那时你想流泪,你也要忍住泪水,保持微笑。因为只有你知道,那个人是你一直等待之人,而在那个人眼里,你只是无数张陌生的面孔之中的一张陌生的面孔,无数个转瞬即逝的人之中的一个转瞬即逝之人,无数个随机运动的分子中的一个随机运动的分子,别无其他。
酒吧门口的玻璃上映射着从屋顶上照下来的微弱的蓝色的霓虹灯光,从玻璃里面看去,我的遮住眼睛和半个额头的长头发像是十一月里被风吹卷的叶子,干枯而又卷曲。拽了一缕眼前的头发,我把它拉直,看到它触到了鼻尖。我对着玻璃做了个鬼脸,在松开手的一刹那,拉直在鼻尖的一缕头发卷曲了起来,像是带着松紧的弹簧。
街灯像是秋天下个不停的靡靡的细雨,把昏黄色的灯光像雨点一样耐心的打在站在酒吧门前排队的人的头发上,脸上和肩膀上。雨点流下的地方,洒了一片橙色的光晕。闷热的夜色里,我无精打采地变换着姿势站着,抖落一身灯光的雨水,百无聊赖地看着街上走过的一个一个打扮得很性感的女人。在这趟酒吧和舞厅聚集的街上,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打扮得很性感,短裙,高跟鞋和低胸露肩露背的衣服是夏天闷热的晚上最常见的装束。她们大部分都是周围学校的学生,在周末晚上出来喝喝酒疯狂一下,放松一下被学习绷得很紧的神经。闪耀的霓虹。昏黄的街灯。纷杂的脚步。挂着球形旋转玻璃灯的舞厅。长头发的吉他手。喧嚣的音乐。往来穿梭的穿着短裙的女招待。陌生的人群。一张张因为兴奋,酒醉和大麻而涨红的脸。这是Byward Market上的酒吧区,是我们这座寂静小城夜里唯一可以去的浮华的孤岛。它像是夜晚漂游在无边的海上,亮着耀眼灯光的一艘醉死梦生的游艇,一艘午夜时分甲板上依然开着盛大化妆舞会的游艇:欢乐停留在不断旋转的舞步上,灵魂沉浸在溢出酒杯的啤酒泡沫中,孤寂遗失在月光的暗影里。
在那个闷热得让人烦躁的星期五的晚上,我在酒吧门口的反射着蓝色霓虹灯光的褐色大落地玻璃窗里看见了直子。那天我站在酒吧门外的等着进到里面的队伍中,身上感觉黏糊糊的。看着阴云密集的像是伸手就可以捅个窟窿的天空,心里渴望着下一场雨,最好是一场有着雷声的大暴雨。深褐色的玻璃窗像是一面光滑的巨大无比的镜子,扭曲地反射着街头的景色。人们在镜子里进进出出,变换着模样和表情,美丽,丑陋,苗条和臃肿都可以在玻璃镜子的反射和扭曲中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街边走过的每一个人都像是一个陌生的过客,他们的不断变换的面孔在我的记忆里瞬间就会被抹掉,就像我的面孔也在他们的记忆里存放不超过十分之一秒一样。在玻璃镜子里,直子独自站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中间偶尔扭头看一下镜子里的身影。就像是一面玻璃墙突然粉碎成了一千万片碎玻璃块一样,看到直子的那一瞬间,我的身体产生了一股战栗。我说不出来是发生了什么,也许银河里两颗恒星在那一刻撞击在了一起,也许世界上某个地方发生了一场车祸,也许一盏灯泡在打开的同时突然爆炸,也许一颗开花的树在路边瞬间倾倒,也许埃及的金字塔里一个法老在石头的棺木里睁开一只眼睛,也许有个光屁股小孩在天上射出了一只箭,也许上帝用他的手指拨弄了一下一个古老的琴弦。我能觉得出来一种变化在身体里悄悄发生,就像是基因变异一样,DNA上的某个环节断裂开,又重新接上;那一刻我觉得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就像我在北京火车站遇到了那个画家之后,再也不是当初的少年。在那一瞬间,所有的人物和物体都失去了踪影,我只看见直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我前面,站在雨水一样倾泻下来的灯光里。我看见她的背上长出了两只白色的翅膀,雪白雪白的翅膀,毛茸茸的羽毛一层层先是折叠在一起,然后缓慢打开,伸长,翅膀尖部伸向空中,就像是天使的翅膀。一片羽毛从翅膀上飘落,像是一片硕大的雪花,在空气中漫无目的地飘着,随后缓慢地落在一盏灯柱的底部。我的心跳得像是暮色中敲击的教堂的大钟,叮当叮当的钟声穿过墙壁和玻璃,穿过树木,击穿天上的浓云,在空中留着着悠长的回音。我想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我的心跳,包括直子。所有的血液从我的全身散开,又积聚到了脸上。我的脸和耳朵发烧发红,像是肌肤在燃烧,我能感到眼瞳里燃起了一束明亮的火光,光线射进玻璃里,直接进入了直子的眼瞳。
昏黄的街灯下,玻璃里的直子穿了一个很短的黑色短裙,裙边勉强遮住了臀部和大腿根,让她的膝盖以上的一大截腿露在外面,使得她的腿显得异常的长,就像是在《ELLA》那类的时装杂志上经常看到的那些模特儿的腿。因为灯光在镜子里显得愈发昏暗的缘故,我看不清镜子里直子的面孔,朦胧之中只看见她的两条长长的腿在镜子里伫立。直子侧头一瞥,黑瞳里发射出的视线笔直的撞到玻璃面上,拐了一百二十度的转角进入了我的眼里。街上行驶的一辆汽车的前灯像是镁光灯一样闪了一下,我的脑海里按下了快门,咔嚓一声,把直子伫立在街头的苍白的回眸定格在记忆里,多年后这记忆的照片依旧能随时从脑海里调出来,虽然背景上的颜色都已经褪去,只剩下黑白的街景和她的红红的嘴唇。直子的眼神像是有一股魔力一样,打开了我内心的一道封闭的门,像一道眩目的白光照进了阴暗潮湿的石洞,让我感到一种战栗。我无法掩饰自己的眼神,在镜子里试图看清直子的面部。直子在镜子里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对我会心的一笑,像是看透了我在想什么一样。也许她的笑容是无意的,或是不可琢磨的,甚至是在试图读取我的目光的含义,但是我觉得直子好象是知道了我的心里在想什么。她的视线与我的视线在镜子里交叉,短暂的对视后分开,然后又是几次交叉。直子微笑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洁白的牙齿,在镜子里想车灯一样晃眼。她涂着蓝蓝的大大的眼圈,在霓虹灯照射下,面孔像是幽灵一样散发着蓝光。
酒吧门前的队伍往前开始走动,直子的微笑的面容和修长的腿从玻璃窗里消失了。我从玻璃镜子中扭过头,看见她一手扶着酒吧的厚重的木门上的黑色的把手,正在迈进门槛。柔和的街灯照射下,直子扶着门把手的优雅欣长的手指上的淡紫色的指甲油闪着荧光。我看不到直子的正面,只看到一个侧面。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衫,一侧的肩膀裸露着,脖颈和肩膀上的皮肤苍白。在她的光滑的肩膀上看不见通常能够见到的乳罩带子,也许她带的是透明的乳罩带,也许她没有带乳罩,现在的女孩们经常不屑于带这些。直子身体前倾,手里攥着一个白色的长方形小坤包,一只腿抬起来弯曲着迈进门槛,脚上的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上透出来几个整齐的并在一起的脚指头,上面涂着鲜红的指甲油。她没有穿丝袜,但是在灯光的照射下,腿依旧显得很光滑。我注意到直子并没有跟着女伴或者男伴,而是自己走进酒吧的木门,这也是有些异乎寻常,因为在酒吧这条街上,绝大部分女人都是结伴而来,你经常可以看见一群男男女女笑着从一辆汽车上下来,也经常看见几个女孩一起从出租车上下来,但是你很少见到一个女生自己走。不过也许她的女伴或者男伴在里面等着她。直子的另外一只腿正在迈进木门里面去,现在我只能看见她的背面,她的背部的曲线完美无瑕,长发滑落在肩膀上,在蓝色的如谜的霓虹灯的光影下,像是我看过的一幅《VOGUE》杂志上的香水广告里背对着镜头跳着探戈舞的女主角。
朦胧的夜色里,有几个学生从我的身边走过,他们的互相嘲笑着,推搡着,几乎撞到我身上。街道在夜色里变得挑逗和暧昧起来,不断有车辆在路边停下又启动,街灯把车辆的影子打在路面上,对面的一家像是公寓楼一样的楼房的一层的餐馆里靠窗的桌子上坐着几个说笑的年轻人,他们在看着酒吧门前排队的人,面前的桌子上有烛光在微弱的摇曳。公寓楼上的窗户一多半黑漆漆的,融入在黑夜之中,像是一双双黑色的大眼睛。酒吧门口的队伍不算长,现在在我的前面有七个人。不长的队伍继续缓慢地移动着。等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保安拦住我,他让我平伸开胳膊,在我的两肋和裤兜上拍了几下,像是在搜查我有没有携带危险物品。另外一个穿着蓝色T恤,胸前和身后都印着“SECURITY”字样的保安伸手找我要证件,我从裤兜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找到自己的驾照,递给他。他有些狐疑地看了看证件,又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放我进去了。我知道他们总是这样,在卖烟的小店里和脱衣舞场里我遇见好几次了,有一次在脱衣舞场差点儿被认为我拿的是假证件给轰出去。这也不能完全赖他们,因为驾照上的我一头刚理完的短发,没带眼镜,脸色惨白浮肿,像是一个逃犯。而我现在留着长头发,带着眼镜,跟驾照上的照片判若两人。别说门口的保安了,就是我自己看着驾照上的照片,也觉得不像我自己。我一直小人之心的揣测交通办公室里那些人就是怀着不可告人的动机把人往难看里拍,没有一个人说自己的驾照上的照片好看的。我在拍照片时,本来面带微笑,但是那个交通办公室的人要求我闭上嘴,最后照出来的照片上我眼神呆滞,阴沉着脸,像是一个刚跟谁打完架的人。
在保安查看我的驾照的时候,我频繁地探头看着酒吧里面,搜寻着直子的身影。从打开的门口我看见直子挤在吧台前面在跟一个瘦高的酒保说话,像是在点酒。酒保点点头,走到吧台的旁边去拿杯子,吧台的放满酒瓶子的木柜顶上的紫色和橙色的小灯闪着暧昧的灯光。直子扭过头向门口看来,我不知道她是否在看我,她的苍白的面孔一侧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红晕。橙色和紫色的串串灯光穿成的雨珠不断从直子的头上淋落下来,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流在肩膀上,像是水银一样顺着她的身体的优美的曲线滚下去,流到地上,消失在吧台边来来回回过往的人的脚下。现在我看清楚了,她的黑眸透过迷雾一样的灯光,穿过音乐的噪音,像是一跟闪亮的银丝一样的伸了过来。我伸出手来,在空中抓住那一根丝,紧紧地缠绕在手腕上。在我伸出手的时候,一枚硬币从我的裤兜里掉了出来,落在木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之后,钻进了木板的一个缝隙里。在硬币缓缓跌落在地板上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我会跟她像是依偎在一起的浮冰一样躺在蓝色的海面上,手指会从她的光滑的背上触过,就像抚摸一架隐形钢琴上的八十八个黑白键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