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绿子了,谁料想半年之后,六月初的一天,我跟她又在星巴克里相逢了。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周五的下午,学校没有课,我拿着本书,照旧坐在星巴克里,要了一杯咖啡,看一会儿书,看一会儿外面的阴郁的天空和淅淅沥沥下的春雨。我正坐在靠窗的小桌子边上凝视窗外的冷雨落在地上,看见一个女孩从一辆灰色的车上推开后车门下来。
一开始我没看见她的面容,只看见车门打开,她坐在车里的后座上,先把一只穿着乳白色高跟鞋的脚从车里迈了出来,先抬高向前伸出车外,然后向后落在了车轮边的地上。她的脚尖从高跟鞋前面的黑色的前带里露出,长长的脚指头涂着红色的指甲油,脚面细长,脚后跟隐藏在高跟鞋后面的一块黑色朔料皮里。她的高跟鞋没有带,看起来很合她的脚,脚尖优雅地与小腿成45度角踩在地上的雨水里,红色的脚趾甲被雨水淹没,在地上踩出了几个白色的水花。随后看到她的具有一条优美的弧度曲线的整条小腿迈出了车门,然后是膝盖上面的黑色的短裙,乳白色的颜色鞋与她的黑色短裙的颜色很相配。
她在车里的座位上欠起身,把全身重心放在迈出车门的腿上,身体钻出车外,直立起腰部来,另一只腿也随后跟着迈出车门,脚尖向前,脚面和连成一线,显得腿特别的长。她的第二只脚落地的时候,与前一只脚成九十度方向,同样是红红的脚趾甲油,由于高跟鞋的后跟高的缘故,她的脚面与小腿几乎成四十五度,小腿略微有些前倾。她的后腿没有站稳,脚像是扭了的一样弯了一下又站好。她的手里拿着一把红色的半透明小伞。她把伞打开,停了一下,用手拢了一下垂到眼前的头发,跟驾车的一个小伙子挥了一下手,像是感谢他送她来。
在这短短的一分钟里,我一直在透过窗玻璃打量着她。她下车的地方有一小洼的雨水,地上的积水像是一面清晰的镜子,映射出她的细高的鞋跟,欣长的小腿和裙子里面的黑色的朦胧的空间。她挪动身体,脚轻盈一闪,躲开了地上的水洼和匆匆走过的一个路人,在水泥路面上紧走几步,来到星巴克的褐色大玻璃门外。她在门前停下脚步来,两只脚先并排站了一下,然后裙子底下的膝盖一曲,伸出手去微微一使力,推开了玻璃门,走进星巴克里来。她手里挎着一个红色的小包,从我身边优雅的走过,走向星巴克的前台。她的两只腿不慌不忙的交换着迈着匀称的步子,一只脚尖落地的时候另外一只脚才抬起,高跟鞋很合脚的贴在脚底,抬脚的时候略微能看见一点儿脚心。她从我的身边走过的时候,带过来一阵凉气和潮气,她的头发被雨水粘在了额头上,红色的手包上带着雨水划过的痕迹和晶莹闪亮的水珠。
我认出了她来。她是绿子。
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小声叫了她一声:
绿子!
是你?绿子听到我的声音后惊讶的转过身来说。真的是你,你还是经常在这里看书?
是啊,我看着她说。好久没看见你了,听说你不在这里打工了,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哦,我来找经理要一份我在这里打过工的证明。
听说你去德国了?
嗯,去了一个学期。刚回来没多久。
去的哪个城市啊?
慕尼黑。
好玩吗?
好玩,她说。跟这边的感觉不太一样,德国的城市和街道都很干净,他们人也很认真。德国的男孩好帅啊,个个都像德国足球队的球员似的,太迷人了。那什么,你先等等我,我去里面找经理去要一个证明,约好的是这个时间。
好的好的,你先忙你的正事儿去吧。我说。我等着你。
你可别走啊,我马上就会回来的。她冲我笑了一笑,眨了一下眼说。说完她快步走进星巴克的柜台里面,去找经理说话去了。
过了有二十分钟左右,绿子端着一杯咖啡,从柜台里面走到我桌子边来,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
今天见到你太高兴了。她微笑着说。咱们有多久没见了?
有半年了吧,我说。从你圣诞节回家之后就没有见到。你跟经理见过了,把事办完了?
嗯,事办完了。绿子轻轻眠了一口冒着热气的咖啡说。我早上已经打过电话过来,他已经把我要的证明给我准备好了,今天就是来取一下,顺便再跟认识的人聊几句天。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一直在学校忙功课,夏天好不容易才轻松一些,我只修了一门课。你夏天做什么?
没什么事情,打工挣点儿钱。我在一家Subway快餐店打工,每周在那里整日工作五天,累死了。另外周末还在一家音乐学校教学生弹吉他,每周都忙得要命。
想起来了,你吉他弹得真好,在乐队里就是弹吉他的。你们乐队还经常演出吗?
不怎么演了,夏天人都不在了,都凑不齐人了。
你怎么不回这个星巴克打工了?
他们没有位置了。我回来后就到这里来过,问过经理,他说现在不缺人,一旦有空位置就会叫我。我还是挺喜欢这里的,挺有感情的。这里环境也好。
你们那个Subway还要人吗?我夏天也想去打工,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
我们那里现在还在招人呢,你要去好啊,我跟老板娘讲一下,让你去面试一下。那里是两班倒,早上七点到下午三点是一班,下午三点到晚上十一点是一班,到时我们争取上一个班哦。
绿子拿出笔来,在从包里找了一张纸,把她的电话号码写下来递给我。
过两天你打这个电话找我吧。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先走了。
我把她的电话号码纸小心地折好,放在钱包里。
真高兴今天又见到你,我说。
我也是。她笑笑说。
绿子跟我拥抱了一下,道了再见,就推开门,打开伞,冒着雨走了。窗外的细雨打在她的红伞上,悄无声息地顺着班透明的伞面留下来,滴在雨水淋湿的路上。窗上的湿气很重,玻璃有些朦朦胧胧的,我从视线模糊的窗户里看着她轻盈地踏着雨水走了,觉得有些不舍,想在旁边替她打着伞。不过我不想追出去,因为刚才有人送她来,也许那人还在前面什么地方等着她。我向停车场望去,果然看见绿子走向一辆车,拉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那辆车缓慢的在停车场倒车出来,掉了一个头,拐到马路上,向着远处开去了。我凝望着远去的车子,仿佛看见绿子在车里,在回头向星巴克方向张望。街上浑浊的泥水向着下水道的井盖流过,路边的翠绿的树木在雨水中像洗过的一样干净,我忘了喝杯子里的咖啡,只是呆呆的看着窗外的雨。
过了两天我给绿子打电话过去,她带着高兴的声调说跟老板娘说好了,老板娘让我带着简历去店里面试一下。绿子告诉我说,店里的事都是老板娘做主,因为老板在别的地方工作,老板娘在店里天天盯着。第二天我打印了一份简历,开着我的老福特车带着简历去了她打工的Subway店。绿子带着我去了店里后面的一个窄小的长方形办公室,在堆满了文件的一张小桌子后面见到了老板娘,给我做了一下介绍之后就退出去了,留下我单独跟老板娘谈。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瘦瘦的女人,两只眼睛很大很有神,看着很精明的样子。她看了我的简历一遍,问了一下我在学校打工的情况,然后上下扫描了我几眼,就跟我说可以了,让我星期一来店里开始上班。老板娘说,第一个月算是培训加试用期,工资是最低工资,过了第一个月看工作情况再给长工资。我谢了老板娘,告辞了出来,跟正站在柜台后面的绿子说了几句话,告诉了她结果。绿子很高兴,说以后争取让老板娘把班排在一起。我说以后要是在一个班,我可以上下班去接送她。她很爽快的说,那就更好了。
就这样我跟绿子开始在Subway一起打工了。因为绿子有时需要晚上或者下午去音乐学校教课,所以我们经常一起上早班。老板娘很高兴,因为快餐店里没人爱上早班,店里打工的不是大学生就是中学生,学生们谁都不爱早起。我跟绿子两个人基本上就把早班都承担起来了。我因为夏天的课选的基本都是下午的课和晚上的课,所以上早班也不冲突。
早上五点五十分,闹钟把我从沉睡中惊醒。我勉强睁开睡意朦胧的眼,从床上不情愿地爬起来,站立不稳地走到洗手间去撒尿,然后花十分钟的时间去快速洗个澡。洗完澡后我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把换下来的内裤在洗手池洗一下搭在浴室的一个凉衣服的小圆架子上,刮一下胡子,然后刷牙漱口。洗漱好之后我走到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干净的碗,倒上半碗麦片,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在麦片上面,在微波炉里热上一分钟,趁热喝下。吃完早点后我回到寝室,背上下午去上课的书包,六点二十分准时下楼到门口开上车去接绿子。绿子住在一个公寓楼里,离我住的地方有十分钟的车程。我六点三十分开车到绿子楼下的时候,她已经在楼门口等着我了。有时她没在楼门口,我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到了她的楼下,她都是很快就下来。
绿子一边坐进车里一边化妆,对着车上的镜子往嘴上抹口红,有时她来不及吃早点,就拿个水果或者酸奶在车里吃。我们在车上听音乐或是听广播,一边聊几句生活里的事儿。七点以前我把车开到快餐店外面的停车场里,停下车,跟绿子来到快餐店门口。绿子拿着快餐店的钥匙打开锁,我推开两重玻璃门,走进快餐店。我跟她先到后面的一个更衣室里换上工作的制服和帽子,她先换衣服,我去把店内的灯打开,从冰柜里拿出盛着细长的生面包棍的箱子,把里面的白色的生面包棍拿出来,放在一个一个的烤盘上,把烤盘放到烤箱里,设定好温度和时间,开始烤面包。绿子换完衣服从更衣室出来,我再进去换衣服。换完衣服后我带上塑胶手套,走回到厨房后面,跟绿子一起从冰柜里拿出柿子椒,黄瓜,西红柿,葱头,开始洗菜切菜。我们把洗干净的菜放到一个切菜的机器,摇动一个轮盘一样的扳手,把菜切成一片一片的。切葱头的味道很大,而且切菜容易切到手,绿子特别怕葱头的刺激,所以每次我都是不让她切葱头和切菜,而让她去准备生菜和把各种我切好的菜放到一个一个黑色的长方形塑料盒子里面,摆放在柜台的玻璃下面,供顾客挑选。我切葱头的时候,洋葱的辣味一阵阵直刺眼睛,一会儿眼睛就就被刺激得流出眼泪来。我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眼睛火辣辣地痛。我放下葱头,到自来水边洗了一下眼睛,把眼睛闭了几秒钟,觉得好了一些后,继续回来切洋葱。
每天早上绿子负责柜台前面招呼客人,我负责柜台后面准备食品。七点半钟的时候,我走到后面的电源开关处,打开一个电源,把门口写着“OPEN”字的霓虹灯打开。绿子走到门口,把门上的锁拧开。外面有一个瘦高的男学生在等待。他走进来,说要一份儿Western Egg。绿子告诉他说$1.99元。他给了绿子一张五元钱的钞票,绿子把零钱找给他,跟他说一会儿就做好。他走到靠窗的一个桌子坐下。绿子拿了一个小朔料盒子,往里面打了一个鸡蛋,把一些柿子椒,洋葱和熟肉切成小碎丁,放在鸡蛋里,用叉子搅拌好了,把盒子放进微波炉,按了一下微波炉上的按键,把时间设定为三分钟。盒子在微波炉里转动起来。绿子检查一下烤箱,看到面包已经考得差不多了,就带上一双厚厚的棉手套把里面的一盒盒已经烤得膨胀了起来的面包拿出来,用一个盛满清水的喷水器往面包上面喷洒了一些清水,又往其中的一些面包上面撒了一些奶酪碎末,重新把面包放回烤箱里。绿子很会烤面包,她烤出来的面包蓬松,表面光滑,带着金黄的颜色,冒着香气。微波炉“比比”的响了几声,里面的转盘停了下来。绿子把加热好的鸡蛋夹在两片面包上,放在一个盘子里。柿子椒,洋葱和肉块在鸡蛋里支棱着,冒出诱人的香味。她把盘子端给坐着的学生,跟他说western egg好了。他点点头,跟绿子说谢谢。绿子回到烤箱边上,隔着玻璃看了一眼里面的面包,看到面包顶上已经开始透出金黄的颜色。她把烤箱打开,带上厚厚的手套把烤好的面包从里面端出来,放到旁边的一个保鲜的柜子里。刚烤出的面包的特殊的烤香味在空气中弥漫着。
我在厨房里一边继续切菜,一边耳朵听着门口是否有人进来,进来的人多不多。如果早上客人多的时候,绿子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会放下后面厨房里的活儿,出来跟绿子一起招待客人。有时她做早点,我来收款,有时我做早点,她来收款。早上不断有学生进来买早点,有的要咸肉鸡蛋,有的要香肠鸡蛋,有的要沙拉,有的要三明治。每当有几个学生一起进来的时候,一般都是绿子先招呼他们,问他们要什么,然后绿子站到收款机前收款。我按照他们的要求把各种各样的早餐做好,放到一个个托盘上,由绿子端给他们。没有客人的时候,我继续回到厨房切菜。菜全部切好之后,我和绿子把菜分别放进不同的容器里,放到冰柜里储存待用。然后我开始检查餐厅里的饮料,看看饮料机里是否有足够的饮料,如果饮料机里饮料快没了的时候,我到后面的厨房里,把盛满饮料的很大的朔料口袋抱出来,把饮料机下面的柜子打开,从那里把快空了的饮料口袋拧下来,换上新饮料口袋。绿子查看装薯片的架子里是否需要添加薯片,如果薯片的架子需要补充薯片的话,绿子把装薯片的带轱辘的架子推到厨房,从不同的纸箱子里拿出不同的袋装薯片,把架子塞得满满当当的,然后把薯片架子推回到原来的地方。我查看完饮料机,就去查看桌子是否清洁,窗户是否明亮。趁着人少空闲的时候,我拿着棕色的纸和玻璃清洁剂去擦窗户和门上的玻璃,把清洁剂喷到玻璃上,用纸把清洁剂和窗上的污垢擦干净,玻璃变得明净如镜。当顾客们离开了的时候,我走到他们坐过的桌子边,用抹布把桌子擦干净,把地上他们掉的面包屑也清理掉。
九点左右的时候,老板娘推开门进来,她满意地看着清洁干净的餐厅和井井有条的摆放着各种切好的菜的柜台和烤好的冒着香气的面包,点点头跟我们打声招呼,走进她的办公室去换衣服。老板娘换好衣服,就出来跟绿子和我一起招待客人,空闲的时候和我们一起聊天。绿子到厨房后面去的时候,老板娘会悄悄的问我有没有约绿子出去。老板娘很喜欢绿子,觉得绿子能干也能吃苦,聪明也漂亮,她觉得绿子比我好,但是觉得如果我要是努力的话,也许能追上绿子,所以她总是在怂恿我约绿子出去。有一次我切面包的时候,把手给切了一个口子,血顺着手指头冒出来。绿子跑到厨房,从一个柜橱里拿来邦迪很仔细地给我贴上,然后问我还疼不疼。老板娘在旁边笑着说,你们很像一对夫妻哦。老板娘说她年轻的时候跟老板就是在一家餐馆打工的时候认识的。那时老板是大厨,她是女招待,每次老板对她交给的菜单都是做得又快又好,她小费因此也比别人得的多。老板娘回忆起这些的时候,眼里眉头都是笑。我想,她那些过去的日子一定很甜蜜。
跟绿子在一起打工,我觉得很喜欢。绿子问我累不累,因为不喜欢打工的人,一周连续五天站下来,每天站七八个小时,是一件很幸苦的事儿。刚开始打工的人的脚会因为站的时间过长而肿痛。我觉得跟绿子在一起,就觉不出累来,干什么都很有劲儿头。老板娘也很高兴,因为有我在,店里的累一些的活儿我都给抢着干了。我是心疼绿子,不想让她累着。每天厕所也都是我去刷,因为厕所有的时候被人弄得很脏,绿子说不喜欢刷厕所,于是每天我都是自告奋勇的刷厕所,于是习惯成自然,刷厕所的活儿每天就都归我了。每天下班之后,我都很高兴的送绿子回家,有时送她到她下班想去的地方。我觉得跟她在车里,虽然只是聊几句天,听听广播和音乐,也是很快乐的。因为这段时间,只有我跟她在一起,觉得很亲密。我平时习惯了晚睡晚起,是一个很怕早起的人,早上被闹钟吵醒的时候,总想蒙头再接着睡去。但是一想起要去接绿子,我就能够一下从床上爬起来,不论多困都能起来。早上的空气很清凉,有时还能看见半轮淡月悬挂在天空,我摇下车窗,微风从车里吹过,抚摸着我的头发,街道上还很安静,人们大多还没有起床。我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在红灯前停下,看着红绿灯和树上早起的欢快的鸟儿,心里充满了快乐,因为很快就要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