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那天我并没有完全失去知觉,我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处在半昏迷状态,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我记得倒在地板上的时候连带撞翻了身边的椅子,椅子像面口袋一样地沉闷地倒在我的身上。在记忆里我缓慢的像慢动作镜头一样倒在地上,先是膝盖着地,然后是右胳膊,然后是肩膀和头部。教室的屋顶在我眼前旋转起来,像是游乐场里的木马。躺在血泊里,我的头脑依然在清醒着,睁着眼看着胳膊上的动脉在不停地往外泉涌似的喷血,血像拧开的自来水龙头一样不断从身体里涌出来,瞬间就喷了我一身一地。我只觉得胳膊上一阵麻苏苏的,很奇怪没有剧痛的感觉。我的头发上沾满了血,身上的衬衫也到处是血,显得脏兮兮的。在血泊中我产生了一种幻觉,好象是躺在秋天的一个山坡上,身下是一片松软的火红火红的落叶,身边坐着的是颐和园女孩,她正俯过身来吻我。我伸出手想去拥抱她,胳膊只伸到一半就被班主任抓住了。班主任抓住我的手腕,试图用手堵住伤口,但是血从班主任的粗大的手指之间流了出来,转瞬之间班主任的手上全流满了粘稠的血。班主任用另一只手使劲儿掐住我的胳膊上端的动脉,想把血从那里给阻住。校长情急之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窗口前,抓起了窗口下面一个挂钩上挂着的一条白色洗脸毛巾,他用毛巾缠着我的胳膊,在伤口上面一点的地方打了一个结。班主任掐住我的胳膊,校长使劲勒紧毛巾,毛巾转瞬之间就被血浸透,变成了紫红色。我无力的看着他们在紧张的给我止血,觉得他们的表情和动作都很滑稽可笑。有人从门口跑了进来,我听见校长急促的声音:快,叫司机,把他马上送医院去。
更多的人涌进校长办公室来,他们站在我周围,不知所措地围着我看着,一边打听出了什么事儿,一边好奇地看着我。我们的体育老师从门口冲了进来,他身高马大,身体强壮,臂力很大。体育老师分开围观的人,一只手抄起我的脖子,一只手抬着我的腿,把我抱起来往门外走。屋内的人纷纷让开道,一边看着他抱着我往楼外走去,一边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着。他抱我出去的时候,正是课间休息的时候,楼道里到处都是从教室跑出来的学生。学生们站在一边,好奇地看着,脸上带着激动的神情,看着我身上的被血殷透的衬衫和滴在楼道里的斑斑血迹。有一个大个子学生跑过来帮着体育老师抬着我,其余的学生跟在体育老师后面从校门走了出来。太阳的金色光线从门口的老榆树的枝杈中间洒了下来,照得体育老师脸上和身上亮一块暗一块。一阵秋风吹过来,像是吹进了我的血管里,吹得我的胳膊很痛。操场上人不多,教学楼上的几扇窗户打开了,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向下喊着什么。阳光晃着我的眼,我脸色苍白,手无力地垂着,被体育老师和大个子学生给抬上了一辆学校的车,车向着附近的一个医院疾驰而去。体育老师在车窗里伸出头,不断对着路上挡道的行人和车辆喊着什么。在车的颠簸中我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从医院醒来的时候,我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我母亲坐在我的病床边。她的眼角上多了些皱纹,头发上多了几丝白发,穿着单位里的工作服,好像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到医院里来了。我的腕子上缠着绷带,胳膊上打着点滴,在床上动弹不得。她看见我睁开了眼睛,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眼泪吧嗒叭嗒的往下掉,滴到了我的胳膊上,滚烫滚烫的。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是真心的心疼我,看着她脸上所起的皱纹和因幸苦操劳而消瘦了的脸庞,觉得很对不起她,很后悔不应该那么冲动,就努力抬起头,对我母亲说:
妈,您别哭,是我不对,以后我不这样了。
知道不对就好。母亲抹着眼泪说。只要还活着就行。
我后来知道,当学校给我母亲打电话告诉她我在医院里的时候,她当时震惊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了。
你傻啊?母亲看着我责备说。干嘛要伤害自己?从小养你这么大多不容易啊。好不容易盼着你长大了,该上大学了,你不为自己想,也不为我想一想吗?
是我不好,我对母亲诚心诚意的承认错误说。当时没想,就是一激动。以后我不做这种傻事儿了。
母亲带着眼泪的脸笑了,她给我从旁边的小床头柜子上端来一碗粥,让我喝了下去,然后端来了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好像吃了这些下去什么就都好了一样。为了让母亲高兴一些,我虽然没有胃口,还是吃了很多东西。我看着母亲,觉得她一下变得苍老了许多,声音也变得沙哑了。从跟父亲离异后,家里的生活的担子就承担在了她一个人的肩膀上,她每天下班做完饭之后,尽管很疲累,还是在家里做这做那,我怎么好还给她增添负担呢?想到此我就心里充满了内疚。
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里我经常半夜在病房里醒来,独自发呆。屋里黑漆漆的,只有月光静静的照着白色的被单。从窗口望出去,天上没有星光,月亮在天空映照着稀疏的薄云,周围有一大圈黄色的光圈。望着月亮我觉得口渴得要命,想喝水。现在终于一切都静下来了,夜色静寂得可怕,医院外的白天十分喧闹的街道在半夜里已经没有人声,黑色的树木在窗外沉寂着,一言不语。偶尔有救护车驶过,响着笛声驶进医院的前门。我躺在病床上,睁着两只眼睛看着黑暗,心里怀恋着我的小阁楼。在这个喧闹的城市的角落里,我只喜欢我的小阁楼,这个小小的茧。我想抽一根烟,但是我没有烟,一根都没了,我的烟都在家里。我平躺在小床上,看着月光缓缓在病房的水泥地板上移动,光影移动得真慢,比蜗牛爬行还慢。我觉得我也变成了一只蜗牛,在月光下躲在一个灰色的壳子里睡觉,梦中被孤独的露水滴醒。
我躺在床上,倾听着暗夜里月亮流下来的透明的光水坠落在地上的回声,看着病房里吊着输液管的架子在夜色中的显现出来的朦胧的轮廓,想起颐和园女孩来。她现在在干什么呢?是不是也像我一样醒着,在寂静的夜里难以入眠?黑暗中,一片叶子在窗外无声地飘落下来,在月光里留下了一个黑影,像是一声叹息一样的消失了。我注视着落叶消失的地方,像是听到了它落在地上,被风吹动的沙沙声。在黑夜里我想着她的面容,我伸出手去想搂住她,但是手里抓住的只是空气。一股强烈的忧伤袭来,我把脸埋入被单,不想呼吸,被单上是一股医院的消毒水味。
颐和园女孩失去了踪迹。她没有到医院里来过。我想,她家里一定采取了措施,不让她得到任何机会跑出来见我。我知道她心里一定也很难受,在夜里醒来的时候心里也一定在流泪。我想每一天她一定也会想起我。我一遍一遍的回忆跟她在一起的时光,一遍遍的回忆每一个细节,回忆她的话语,她的面容,她的一举一动。那是多么甜蜜和美好的时光啊。
出院后我回到了家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躺着或者坐在小阁楼上。外面秋天的天空无比晴朗和凉爽,正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节,阳光明媚,天空上开满了云的花朵。我闷坐在小阁楼上,黯然神伤的听着秋风的歌,看着落叶从窗前飘过。看到落叶我就想起抄在日记本上的一句话,“如果问我思念有多重,不重的,象一座秋山的落叶。”
在家里养病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想起她,很多遍的想起她。见不到她,我的心里有一种无法排遣的痛,这种痛无时无刻不在咬蚀着我的心。原来的每天相见,朝夕相处的日子,转眼已成了过去。在黑夜里,这种痛苦就更加难受,让生命充满了折磨。但是,我不想再做什么让母亲伤心的事儿了。有句话叫“你爱的人伤你最深”。我觉得这句话是非常有道理的。对于你不在乎的人,他们可以伤到你,但是那种伤是过去就忘的,很容易治愈的。但是你爱的人,你不会忘记掉,那种伤是无法愈合的伤口,经常会不论何时何地的痛起来。喜欢上一个人容易,但是真心爱上一个人不容易。正因为不容易,所以当不得不分手的时候,那种痛彻心扉的伤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出来。
其实我不是一个厌世的人。我喜欢生活,喜欢生活里的一切美好的事物。旖旎的风景,漂亮的女孩,精美的食品,舒适的房间,动人的电影,好看的书籍,等等等等,这一切我都喜欢。但是这一切都抵不上我爱的那个人。当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最无味的食品我都会吃的津津有味,最破旧的街道都变得有情调,最凌乱的房间都显得温馨,最无聊的电影都变得吸引人。只要我跟她在一起,世上的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美好得让我留恋不舍。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充满了快乐,每一分钟都让我珍惜。这个世界上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有她。正因为如此,当我再也见不到她的时候,我的心彻底的碎了,像是高脚杯掉到了地上,碎得一地碎渣,碎得无法还原。
一个月后我回到了学校。学校并没有把我给开除,他们有些害怕,怕出了什么事情他们无法承担得起责任,于是校长让班主任通知我母亲,我在家养病一个月后可以回去上课。
我第一次走进班里的时候,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外星人一样。我抬眼习惯性地扫视了一下颐和园女孩通常坐的座位,那上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没有书本,没有笔,没有书包,没有人。我知道,他们把颐和园女孩给调到了另外一个班,不让我跟她在一个班,而且要求我同意不再跟颐和园女孩单独在一起。他们说这是颐和园女孩家长的最低要求,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母亲替我答应了学校的要求。
其实,我跟她在不在一班已经无所谓了。我回到学校的时候,她父母已经把她给转学到另外一所学校去了。学校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转走的是哪所学校。他的父母采取了一切措施不让我有任何机会能再一次见到她。我想,经过这一次之后,她也一定不想在这所学校接着上学了。学校里流传的那些小道消息和流言蜚语足够让她抬不起头来,那些八卦会毁掉她。
颐和园女孩离开我们学校之后,在我的眼里,北京这个诺大的城市变成了撒哈拉沙漠。那些在城里为了生计忙忙碌碌奔走的千百万人像是沙漠里随风扬起的与我无关的沙粒。一阵沙尘暴起来,我被笼罩在沙暴之中,但是我确感觉孤独得要命,形单影只。我想唯一能找到她的办法是到她家附近的汽车站去等她,但是,即使见到了她,又能怎样呢?也许经过这一个月,她心里的创伤已经平息了很多,我又何必去把重新揭开她心里的创痛呢?我无法带她走,她离不开她的父母,我也离不开家,我们都是学生,无法自己谋生,我再见了她,也只是增加痛苦而已,而且要是让她父母发现了,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我本来已经给她带来很大的麻烦了。
那以后的日子里,我总是无法快乐起来。我心里觉得特别郁闷,无论做什么都无精打采。母亲看见我这样很心疼,有一次她的单位发电影票,是卓别林的《大马戏团》,她把电影票给我,让我去看电影。我坐在电影院里,看着卓别林扮演的流浪汉在马戏团里不经心的引起观众大笑,我也跟着电影院里的人傻乐,心里却在流泪。回到家里,母亲问我电影好不好,我说挺好的,是一部很滑稽的片子。我想我难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自从在校长办公室最后见到那一面后,我就一直没有再见到她,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这样的打击,对于她来说也许是更难受,更严重。我不知道她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的,心灵的悲苦是无药可医的。每天无论做什么,无论是看书,写作业,做习题,吃饭,看电视,或者跟母亲说话,我总会无缘无故的想起她来,即使在黑夜里抽烟,也会想起她跟我一起吸烟的情景。烟从我的身体里穿过,辛辣的气体笼罩住我,让我无处逃遁。
寂寞陪伴着我在小阁楼上度过一个个无眠之夜。如今我张开双手,抱不到她,只能抱到自己。每天晚上,我都祈祷能在梦里见到她。我躺在小阁楼看着窗外,窗棂把把夜空切割成一个一个的小方块,像是梵高的画《星夜》。黄色的星星纠缠着回旋在深蓝色的夜空里,皎洁的月亮也成了桔黄色的漩涡,骚动的黑云不安的移动着,一切都是世界末日一样的烦闷。天上一条条绵长的黑色的云层 交叠在一起,压得我心里透不过气来。秋风把我的心情吹得冰凉,像是冰箱里刚拿出来的冰块。蓝色的秋风吹落了红透了的树叶,但是吹不走我灰色的烦恼,我逐渐憔悴成一片黑色的落叶,在寂静的夜里躺在风中枯干。
那天我在小阁楼上收拾书,看到了一本书里夹着她送给我的用颐和园的红叶做的书签。那是前不久她才送给我的。那片深红的黄栌叶子被压得平平整整的加在书的扉页里,深棕色的叶茎爬行在叶面上,干枯的红叶背面有两个英文字母,那是我们两个的姓的缩写,旁边还有一个大写的L,代表着Love。看到这个书签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她。我的喉咙里想哭,但是我母亲正在小阁楼的楼梯下走过,我不能哭出来。我抚摸着火红的黄栌树叶,就好象抚摸到了她的嘴唇。我举起树叶做的书签,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是干干的,失去了血色和湿润。我把它放回到书里,把书合上。在灰涩和幽暗的小阁楼上,我把书小心翼翼的放在了一个抽屉里的最底层,用锁把抽屉的门锁上。我躺回到床上,关上灯,继续看着窗外的星空,用目光把悲伤刻在每一颗遥远的星星上。我觉得浑身疲倦,像是病了一样想好好睡一觉。我闭上眼,希望过去的一切能变得遥远和模糊起来,但是她的身影和声音总是那么清晰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半夜里我终于忍不住,用枕头堵住嘴,泪水打湿了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