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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白的纸鸟 第二章 (1)

(2012-06-30 14:20:02) 下一个

第二章 Yesterday(昨日)

 

那一年飞机飞过太平洋上空的时候,我坐在机舱里,在夜幕的凄冷之中裹紧身上的深蓝色毯子。顺着机舱的椭圆形的小窗户向外望去,飞机在一片黑压压的浓云中穿行,底下是一望无际的墨黑色的海面。看不到船只,看不到岛屿,看不到海面的波浪,只有舱顶上的屏幕地图显示飞机在太平洋的中部航行。

飞机上下剧烈颠簸了一下,像坐过山车一样的感觉。头顶上的黄色信号灯闪亮起来,飞机上的播音系统中传来机长的声音:飞机遇到一股强大的气流,旅客们请系好安全带。

我把安全带扣在身上,环顾四周,机舱一片黑暗,飞机上的人大多还沉睡在梦乡。舱外阴风嗖嗖,浓雾顺着机体散开,庞大的灰色737机翼在舱口中显示出来,上面钉满了一个挨着一个的黑色的铆钉。机翼无声地像利刃一样划过包裹着它的黑烟一样的云雾,张牙舞爪的漫天弥漫的黑云恐惧地沿着尖利的机翼散去,在机翼后狰狞着又重新聚合。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天上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海面也没有陆地上常见的点点星火,异常平静。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美丽的太平洋么?在我的眼里它凝固成了一块起皱的墨绿色石块。

突然想起了郑愁予的《边界酒店》里的那句诗: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个夕阳下/接壤处,默立些黄菊花/而他打远道来,清醒着喝酒/窗外是异国/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乡愁/那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及。

 

一直盼着出国,只是在机场登上飞机的一刹那,才觉出离开一个从小长大的城市,心里的那种失落感。

叶子,没有你在我的身边,我怎么也快乐不起来。

记忆中你的黑色的眼睛,弹性的皮肤,身体的香味,浅浅的笑,嘴角的酒窝。握在手心里的出汗的手指。梦里对你的思念。心中的泪水。还有见不到你的那种难受。那些已经成了昨日的忧郁和颓废的日子。

当初你去法国留学的时候,是不是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呢?

 

下了飞机,在行李传送带边上等待。等行李的旅客三三俩俩的散开在传送带附近,带着疲乏的倦容。我因为在飞机上喝了一些红酒,被飞机颠簸得呕吐了一路,显得面容苍白,浑身乏力。我靠在一个机场的灰色小推车上,站在传送带的一头,看着行李被怪兽一样的机器吐出来,在传送带上缓缓转动,脑子里还在想着你。

一件一件各色各样的行李箱沿着传送带转过来。终于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行李箱出现了,上面系着红色的绸布带子,那是在家里特意系上以识别自己的行李的。把特别沉重的两个大行李箱从传送带上拿下来,放在小推车上,我推着小车,随着平静的人流向机场外面走去。机场通向外面的自动玻璃门打开了,外面是苍白寂静的街道,灰色单调的马路,孤独沉默的站牌,黑色阴郁的天空。

这个时候你会在哪里呢?

四年多没有见到你了。这四年里,我从高中生变成了大学生,又大学毕业了。多少个日子里,看着同宿舍的人带了女朋友来,我都会想起你。他们很奇怪我为什么没有女朋友,有的同学还热心地帮我介绍过同校和别校的女生,但是没有一个我是有感觉的。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心不在焉,因为我总是想起了你。

站在机场门口,看到同机的一个一个乘客纷纷被人接走,或者自己散去,才醒悟过来,这里已经是异国他乡,没有自己的家,没有人接我,更不知道去哪里住宿。

一阵阵凉爽的夜风从街上吹过来,带着一股女人的脂粉香气从身上拂过,在衣服上留下了一些寂寞。半轮月亮正孤单地悬挂在蓝天鹅绒一样的夜幕上,眨着眼凝视着如水的天街。

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深夜10点半了。回身看去,机场的大厅里的人都已经走光了,显得空空荡荡。一个身穿机场的蓝色制服打扫卫生的老太太在慢吞吞地拿着一个拖把拖地,地面上湿漉漉一道一道拖把走过的痕迹,上面竖立着一个黄色的写着地面湿滑的警告牌。几个穿着裙子的女人站在路边叽叽喳喳的跟一个来接她们的穿着短裤和T恤衫的有一头整齐的短发的男人说话。男人面带微笑点着头,耐心地听她们讲话,然后推着堆得满满的行李车,肩膀上还背着几个挎包,向着停车场走去。女人们在后面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快步跟上,高跟鞋在路上传来清脆的回声。

不远处一个女人站在公共汽车站旁,白色的连衣裙的一角被风吹起,单薄的身体在夜风里颤抖着。她把手里牵着的一个红色的小行李箱放下,在站牌下点上一支烟。白色的烟雾在公共汽车站的灯光下缓缓散开,像是一团迷雾。她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又扭过头去继续吸烟。

我站在路边踌躇着。在北京的时候接到学校宿舍的申请表,因为觉得学生宿舍太贵了,所以没有事先申请入住学生宿舍,想到了学校之后自己去租房子住。

但是在这个深夜时刻,我该去哪里呢?

那一刻才觉出自己是真正的孤独的旅人。

当年你自己飞到巴黎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一个印度人模样的出租车司机走下车,向我的方向走来。他头上带着头巾,穿着一个半截袖灰色衬衫,面色黢黑,个头很高很瘦,有着一双深陷的很大的眼睛。他走到我跟前,操着印度腔的英语问我要不要去旅馆。我点点头。只有先去旅馆住一晚上再说了。

在去旅馆的路上,我听到出租车的收音机里传来一首歌。我跟印度人说我知道这首歌。印度人笑了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过了几秒钟,他好像突然反映过来的说,这是谁的什么歌?

约翰列侬的《Yesterday(昨日)》,我告诉他说。

在一个红灯的街道,他的眼睛直视着前面的街道,问我说:是披头士里的列侬吗?

嗯。我说。

你们在中国也听披头士吗?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问。

也听。我说。很多人喜欢。

我们不喜欢披头士。印度人说。唱得比我们印度的歌曲差远了。

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街灯转成绿色,他踩了下油门,出租车继续向前开去。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机场,陌生的人。收音机里还在响着列侬的惆怅的歌声。

 

记得第一次听《Yesterday》是在你家的客厅里。那时我十六岁,你十七岁。

现在你还记得听这首歌的时候,唱盘的沙沙的旋转,手里的打火机的摇曳的火苗吗?你拿给我那套披头士的唱片给我看,封面上是列侬的忧郁的双眼和长到脖颈的卷卷的头发。你说列侬被打死的时候,他背部中了五枪,脸朝下倒在地上,眼镜摔碎在了地板上,上面沾上了斑斑血迹。你说他住的的公寓里一个保安捡到了这个眼镜,后来这个眼镜被拍卖了很多钱。你说一同被拍卖的还有列侬的一个手稿,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All we are saying is give peace a chance。”

你说你喜欢列侬。

从那之后我也喜欢上了列侬,因为你喜欢他。

 

出租车在黑夜里把我载到了一个机场附近的旅馆。办好入住手续,拖着疲惫的身体和两个沉重的行李箱,坐上灰色的电梯,走过寂静的长长的贴着浅黄色壁纸的走廊,我来到自己的房间。

把身上的长途旅行的肮脏和气味在浴室里彻底洗掉,我披上浴巾,坐到旅馆的黑色的沙发上,点上一根烟。房间里只留着一盏微弱的床头灯,把屋里照得半明半暗,烟头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烁着鬼火一样的红光,烟雾在我的眼前升腾,化成奇形怪状的形状。

窗外是黑沉沉的天空,墙上是一幅阴郁的现代派抽象画,电子钟的蓝色荧光在床头桌上显示着时光在一秒一秒的溜走。我在紫色的烟灰缸里掐灭烟头,脱下浴巾,躺倒在旅馆的宽大的床上,拉过白色的大被单盖在身上。脑袋枕着床上的松软的白色枕头,我觉得浑身疲乏,肚子饥饿。我拉过一个大枕头来抱在身边,犹如搂抱着你。

想起高中毕业那年暑假的时候,我们在荒无人至的一段长城的烽火台上,燃起了一丛篝火。你在篝火旁的砖石地上铺上了一个洁白的被单,一个小小的褥子。我们并排躺在这个简陋的小床上,衣服整齐的码放在一边。

你冷吗?我问你。

冷。你说。我冷。

你把身子贴近了我。

我紧紧地搂着你赤裸的身体。火光时明时暗,你脸上的红色在火光里时隐时现。你的两只眼睛凝视着天空。我问你在想什么。你说天上的星星在你眼里排成了一行闪烁的字:

青春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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