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掠过苍白的天空,雨水像上了弦的闹钟,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住。千年的雷峰塔沉默地伫立在千年的雨水中,任雨水鞭笞着,孤单而悲怆。世界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浸透发霉,像塔顶上的砖块一样沉寂,寂静得只能听见雨水的唰唰声和风的凛冽。一只孤单的黑色老鹰从飞溅着水珠的塔顶上飞起,悲鸣了一声,围着雷峰塔绕了一圈,向着灰蒙蒙的天上飞去,消失在云层里。
一道闪电划过天边,像匕首一样把云层撕开一个裂缝。雨水尽情地刷洗着雷峰塔上破旧的红砖墙,砖墙上的裂缝,油漆剥落的门窗,灌木和野草丛生的庭院。千年一瞬,如闪电一样消逝了。如果墙壁也能讲话,它会告诉你:千年来,古老的砖块里隐藏着多少秘密。
雷峰塔下的一个石洞里,白蛇蜷缩在冰冷潮湿的青石地板上,四周是阴冷潮湿的墙壁,墙上是一片一片暗绿色的滑腻的石苔。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石洞,门口是一个厚重的石门,紧紧地闭着。石洞里面黑漆漆的,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从门口的四周的缝隙里泻进来的几缕光线,微微的照着盘在石洞中央的她。间或有一滴水珠从洞顶上垂落下来,砸到了青石板的地上,在洞里引起滴答的一声脆响。石板上已然被常年的滴水砸出了一个小坑,里面有一小洼积水,溢出来的水珠顺着青石板凹凸不平的表面流动,沿着石板的缝隙消失在地下。空气是潮湿的发霉的,光线是黑暗的,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色,习惯了四周的死一样的寂静,习惯了一天又一天的在这个孤寂阴暗的洞穴里无声的四处游动。
石洞门口外面的青石铺成的台阶上传来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有人在一步一步向着洞门口走来。在寂静的洞穴里,只有脚步声的苍白的回声从石门的缝隙钻进来,在暗绿的墙壁之间回荡。她直起了身子,嘴里丝丝的吐着蛇信子,头昂着,两只眼睛圆睁着,眼里闪着血红的光。她知道是谁来了。每隔一百年,他会从塔上下来,走到这地窖一样的洞穴里来,看她一次,问她悔过没悔过。
洞口的厚实坚重的石板门被一声咒语悄无声息的打开了,法海和尚的白白的长胡子飘了进来。他挥了一下手里的禅杖,石洞的顶部就像魔术一样燃起了一圈簇火焰,红红的火光把黑暗的洞穴霎时间照得通红。
法海的禅杖的影子映在洞壁上,像个张开血盆大口的妖魔鬼怪,向着盘踞在洞穴一角的白蛇移去。
二
白蛇,你这孽畜可悔过了吗?法海和尚的声音威严的响起来。他的白胡子垂在胸前,脸上两道浓浓的白眉毛倒垂下来,看上去仙风鹤骨,神采飘逸。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毘卢僧帽,身穿暗紫色袈裟,干瘦的左手里执着一条刻着恶龙的禅杖,另一只青筋暴露的手里捧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金钵盂,气势威严。
白蛇瞪着的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自己的仇家,这个号称替天行道却害得她夫离子散的禅师。她恨他,一千年来,随着每一天的流逝,这种恨就更深了一层。她对他的恨深入了骨髓,每天一千遍的诅咒他,咒他遍体生疮,咒他掉在蛇蝎洞里,被蛇咬蝎蛰,不得好死。她的身子往他的方向前倾下来,蛇信子在嘴里丝丝的一伸一缩,随时准备趁他不备,扑过去咬他一口 -- 倘若不是畏惧法海手里的恶龙禅杖和法力无边的金钵盂,她定会蹿过去,把他一口咬住,让毒液流遍他的全身,让他痛苦的痉挛着死去。
你这孽畜可悔过了吗?法海和尚严肃的问了一句。每隔一百年,他就来问一次同样的问题。白蛇,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若是真心悔过,佛祖是大慈大悲的,从此之后你可入我佛门,跟随我成为佛门弟子。你若是执迷不悟,就还要继续呆在这阴冷潮湿的洞穴里,直到万世。
跟你成为佛门弟子?她心里耻笑了一下。你这个心理阴暗的秃驴。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把你的骨头嚼碎,消化成大便。
没有。我没有什么可悔过的。我~~不~~后~~悔~~~。她张开口,用了全身力气,一字一顿的嘶哑的说。
呵呵呵,你还在爱着他,那个叫许仙的小男人吗?法海用一双藏在白眉毛后面的小眼睛狠狠的瞪着她,缓慢的说。我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可爱的?他软弱无能,偏听偏信,他跟你是夫妻,我跟他不过是外人,可是我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全不顾你们的夫妻恩义。一千年前,难道不是他听了我的话,用我给他的金钵把你给罩在里面的吗?他对你可曾有感情?他若是爱你,可会亲手把你罩在里面,让你跑不出去?一千年了,他这么一个负心人,你竟然到现在还想着他爱他?
法海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句句扎在她的心上,把她的心剜出血来。她蜷缩起身子,痛苦得颤抖起来。
三
一千年了吗?难道我在这个墓穴一样的洞里已经呆了一千年了吗?
她还记得一千年前的那一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中午的时候,她的刚生下来的满月的小宝宝正躺在摇篮里酣睡。她站在摇篮边,看着他的胖胖的小脚丫,忍不住用手托着轻轻亲了一下,心里充满了幸福感。她走到窗下,侍女小青刚才已经给她预备下了一盆清水洗头。她把头发上的簪子解开,一头乌发散开下来,垂倒了肩膀上。她低下头,把乌黑的头发浸泡在盆子里,温水缓缓的浸到了她的发根,她感到浑身一阵舒服。她用双手揉着头发,青丝遮住了她的眼睛,朦朦胧胧之间,她看见自己的丈夫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件金晃晃的物件。
她一边洗头,一边笑着问他,你手上拿的是什么?突然,那件金晃晃的物件飞了起来,飞到了半空。她吃惊的睁大了双眼,看到它正是她最畏惧的东西---法海和尚的钵盂。她大惊失色,身子一歪,撞到了洗脸盆架子,脸盆翻倒了,洗头的温水撒了一地,溅了她一身一脚。那钵盂在半空里发出一道伞型的白光,把她紧紧罩在里面,她想逃避那道白光,却跑不出去,白光的边沿像是铜墙铁壁一样把她阻隔在里面。她看见她丈夫因为吃惊而扭曲的脸,看到他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她的心碎了,一如那碰倒了的洗脸盆掉在地上的响亮。
他,是他,这个她最心疼的男人,这个她把一切都给了他,跟他夜夜恩爱,还给他生了一个胖胖的儿子的丈夫,拿了法海和尚的钵盂进来,把她罩在了钵盂里。许仙,你怎么这么糊涂,这么耳朵软,竟然听信了法海的话,拿着他给你的钵盂来捉这个世界上最疼你爱你的人呢?
她在金钵的白光里看着他,看着这个胆小懦弱的男人,此刻立在那里,眼睛失神的看着别处,不敢看她。她的眼泪流出来了。
她扑通一声双膝下跪,跪在了他的面前,泪如雨下的哀求他说:
官人啊,我与你夫妻恩爱,可曾有一处对不起你?人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有了多少个恩爱的夜晚,还刚有了这个还在襁褓里的孩子。你就是看不起我,我毕竟是你的孩子的母亲,你是孩子的爸爸,难道你就愿意看着刚满月的孩子失去他的母亲吗?我们的儿子,你看看他是多么的可爱,你看他躺在摇篮里睡觉睡得多么的香甜,你可愿意他醒了后见不到他的生身母亲了吗?你就是不为我着想,也要为孩子着想,你到底是孩子的爸爸啊。。。。你为何要听信那个秃驴的话,用他的钵盂来擒拿我呢?
她看见他的眼神在犹豫起来,看见他的身体在颤抖,看见他的眼泪也要流出来。她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跪着哀求道:
官人,官人,求求你,求求你把金钵打开,放我出来吧。我们带上孩子,从此后远走高飞,到一个法海找不到我们的偏僻的地方,一起把孩子养大,让孩子跟父母在一起,有个快乐的童年。我不怕跟你吃苦,我不怕跟你受累,我们只要好好的一起过,看着我们的儿子好好长大。孩子是无辜的,你没听说过没娘的孩子是要受人欺负,让人看不起的吗?你愿意让他长大后,被人骂作是妖精的儿子吗?官人,官人啊,你怎么能听信外人的话,拆散你的家,让你的自己的亲骨肉受苦呢?官人啊,我求求你,看在过去夫妻的情分上,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把我放出来,让我们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他看见了她的眼泪,听到了她撕心裂肺的哭求,他知道自己错了,知道自己酿下了大祸,知道自己毁了自己的幸福。他也哭了,他伸出手去抱住钵盂,用力摇撼着,想把钵盂扳倒,把她放出来,但是用尽全身力气也搬不动钵盂。钵盂像是生了根一样的一动不动。
他已经太迟了。法海踱着慢步走了进来,他手里的的龙禅杖轻轻一扫,就把他扫倒在地。他爬起来,又抱住了光柱,像是还是想把光柱扳倒一般。法海呵呵的笑着,说:许仙,那是佛家的宝贝,你凡夫俗子,搬不动的。
她在白光里看到这一切,忍不住泪珠纷纷,伸出手去,像是要推开他一样,喊道:官人,官人,你不要推了,法海在这里,他用咒语把钵盂给定住,你搬不动的。我的大难临头,今天是逃不过去了。官人啊,你要照看好儿子,把他养大,妾也就不冤跟你夫妻了一场。我走了之后,你要多保重,自己照顾自己。床下的柜子里面,我还藏着一些银子,就是准备需要的时候用的,你把银子拿走,好好抚养我们的儿子罢。要让他好好读书,有将来有出息,妾就是在天牢里也会感激官人的。
她的侍女小青从外面跑了进来,跪倒在法海面前,拽着法海的袖子,哭求法海说:禅师,娘娘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儿子又才满月,还在吃着母乳。有什么罪,小青愿替娘娘服罪。求求你,放了娘娘,小青愿替娘娘进天牢服刑。
法海冷笑着,禅杖重重一挥,把小青横扫在地,凛声喝道:妖孽,今日也知后悔,早干嘛去了?当时水漫金山要把贫僧淹死的时候的疯狂劲儿那里去了?今日捉到了白蛇,念你是从犯,又没犯什么大罪,姑且饶你一命,你可躲避的远远的,不可再回这里,好好潜心思过罢。只是你的娘娘,我要带走,要把她压在一个塔之下,让她孤独的呆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永远见不到天日和许仙。
小青转过头来跪在她面前,哭着说:娘娘,不想你对许仙的爱,给你惹了这么大的祸。早知如此,悔不当初。这个忘恩负义的许仙,你为什么这么爱他啊。。。你为什么这么爱他啊。。。当初为了救他,你去圣母金阙瑶池盗丹,被圣母捉住,又去紫薇山盗仙草,死过一次才盗得仙草回来,救得他的性命。你水漫金山,也是因为他被困在金山寺里,为此大水冲了镇江城,让你犯了天条。你的祸都是因他而起,你痴心啊,还为他生了儿子。。。。他他他,这个负心人,他却跟法海在一起,听法海的话,全不顾你对他的救命之恩,也不顾年夫妻情意,还用法海的钵盂来捉你。。。世上怎么有这么负心的男人啊。。。他可曾爱你,可曾有一点儿良心吗?讲到此,小青跳起身来,从身上拔出宝剑,向着许仙砍去。许仙吓呆了,两只脚只是一动也不动的待在原地,不知所措。
孽畜,休得逞凶。仍旧是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法海的禅杖挥起,把小青的剑隔开,震得小青胳膊酸麻。他又一杖狠狠的打去,正中小青腰身,把小青打飞出一丈多远,若不是小青身上的剑鞘挡了一下,小青几乎命丧黄泉。小青飞出去的身体砸在了屋中的八仙桌上,把桌子砸成两半,桌上摆的一个青白花瓷瓶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摇篮中的小孩被惊醒,他睁开了眼睛,看着一屋子的人,小手小脚惊恐的乱动着,哇哇大哭了起来。
她看着孩子的惊恐状,看着小青在地上艰难的爬起,看到她的心爱的人只是呆呆的站在一边,她的心如刀绞。她对着小青哭着说:小青,小青,你不要杀官人,不是官人的错,是我自作自受,我不怪他。小青啊。。。。我不在了,你要多保重自己。几年来,我们情同兄妹,这个世上,只有你是我的最贴心的人了。姐姐舍不得离开你。妹妹,你自己回清风洞去吧,好好修炼,接受姐姐的教训,别爱上世上的男人。。。免得像姐姐一样陷在里面,受到灭顶之祸。
她哭了一场,又转向许仙说:官人啊,你去抱抱孩子,莫要惊吓了他。我们夫妻今世的缘分已断,不会再见面了。你要自己好好保重自己,带好孩子,让他长大了成个有出息的人。来世若有机会,我们再相见吧。
够了够了。法海不耐烦的说。妖孽,你气数已尽,我替天行道,怪不得我。说完,法海又挥了一下禅杖,只见钵盂发出的白光愈发耀眼起来,在白光里面,她的身体开始萎缩,缩成小小白蛇一条,被一道金光吸进钵盂里。
四
阴冷的洞穴里,法海的小眼睛依旧咄咄逼人的凝视着她。
你这个妖孽,还在痴心的爱着他吗?你难道不知道他早已经把你给忘了吗?他每一世投胎,都爱上了一个不同的女人。他什么都不记得你了。你就是当面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认出你来的。哈哈哈哈哈。法海和尚狂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石洞里回响,引起了更多的狂笑声。
即使他不爱我了,我也还是爱他。白蛇的大大的血红的眼睛直视着法海的小眯缝眼。我爱他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把我给关在这塔底下?难道佛祖的大慈大悲就是这样的吗?
因为你是蛇。因为你是妖怪。孽畜,蛇是不配爱一个人的。法海轻蔑的说,他的声音依然威严无比。他手里的禅杖顿了一下地,把青石板砸出一片火星来。你当你是什么呢?你只是一条蛇,一条低贱的丑陋的蛇,一个没有脚只能靠身子爬行的冷血动物。你没有资格爱上一个人。你~~~不~~~配~~~~。法海又一次狂笑起来。洞顶上的火焰随着他的笑声时明时暗。
狂笑了一阵后,法海低下头来,冷酷的说:你难道不明白,他从来就没爱上过你吗?他一直在怀疑你是个妖怪,他怕你,恐惧你,不信任你。他只是贪图你的美色,和你用法术变出来的钱财罢了。
我不信。她的血红的眼珠瞪着法海,像是要把法海给吞下肚子里。
法海看着白蛇,他的心中起了一种挫折感。这个痴心不死的妖怪。一千年了,一千年了,她还在爱着那个人。只要白蛇还爱着那个人,法海的心里就没有彻底胜利的感觉。他知道,最悲哀的莫过于心死。他要想个办法让白蛇心死。他沉思了一会儿,用了一个和缓的口气对她说:
你不信?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来让你看到他是不是真的爱你。但是我要把你变成一个丑陋的老妇人,还要让你穷得身无分文,让你看到你无色无钱之后,他会怎样对待你。你可愿意这样去试一试吗?
我愿意。她坚定的说。
那我就让你去试一试,让你自己死心。不过,我只能给你100天的时间,你也不许动用你的法术来改变任何事情,你若要动用你的法术,哪怕只是一次,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事情,像驾云在天上走,变些钱物出来等等,我都会马上知道的,我就会亲自赶去,把你送进天牢,打入罪孽最深的18层地狱,让你在地狱里永世煎熬,每日被剥皮,灌铜汁,在火上走过。那时,你会觉得这个阴暗的石洞就像天堂一样了。你可答应这个条件?
我答应。她毫不犹豫的说。就是变成世界上最老,最丑陋的女人,只要让我能再见到他,我也答应。
法海叹了一口气。唉,这条痴心不悔的蛇,一如爱情中的女人。一向心毒手辣铁石心肠的他,也有些心软手软了。他对着她念了一个咒语。她的身子和面孔痛苦的扭曲起来,蛇皮褪落了,蛇尾不见了。几秒钟之后,她变成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一样的老太婆。
法海又念了一个咒语,石洞的门打开了。
走出这个门,你就自由了。记住,你只有100天的时间,还有你不得动用自己的法术,不然等着你的是18层地狱的最底层。法海阴沉着脸说。他已经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给了白蛇这样的一个机会。但是,他是不会轻易收回自己说出来的话的。
她虚弱的,步履蹒跚的向着门口走去。经过一千年在石洞里的盘缩,她已经不习惯用腿走路了。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身来问法海:他现世在哪里?
法海伸出手来掐算了一下,冷冰冰的说:他现在在一个叫美国的国家的一个城市里,住在B城的一条名叫枫林街的街区里面的一个房子里。你到那里会认出他来的。记住,法海阴沉沉的顿着恶龙禅杖说,你不许动用自己的法术。。。至于你怎么能跨海到美国去找他,你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五
清晨的蓝雾里,一个老妇人在空旷的街道上蹒跚着走着。她头发灰白,面容枯槁,眼角上的鱼尾纹深深的刻在脸上。她身体干瘦,手上青筋暴露,皮肤通红通红的,像是蜕了一层皮。
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街道,灰蒙蒙的树和草。一只灰白色的鸟在天上孤独的飞着,融入到远处的灰色云层里。云层像是泼在宣纸上的水墨画,被灰色染得浓浓淡淡的。晨雾笼罩着街道,水泥杆上的路灯刚刚熄灭,马路上行人稀少,一辆三轮车从她身边驶过,上面是一个小贩骑车拉着一车新鲜蔬菜去早市。
她走到路边的一个卖豆浆的小摊前,看着卖豆浆的小贩说,我走路走得累了,渴了,但是我身上没有钱,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碗水喝?小贩看着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妇人,什么话也没说,拿勺子在豆浆桶里舀了一碗豆浆,递给老妇人,说:大妈,您坐下慢慢喝吧,这碗豆浆算我送您的,不收您钱。
谢谢你。她坐在一条板凳上,把腿伸开,脚上是一双破旧的鞋。
大妈,您这是去哪里?看您的脚上都是血泡。小贩看着她的脚,问她。
去美国。她大口的喝了一口豆浆,喘了一口气说。你知道美国吗?他们告诉我说一直往西边走,就会走到海边,跨过海,那边就是美国。
去美国?大妈您就忽悠我吧,我知道我傻。小贩笑呵呵的说。
没有忽悠你,是真的。我没有钱,买不起车票机票去美国,只好走着去。她两眼直直的看着小贩,像是希望小贩能够给她一些希望似的。我一个月能走到那里吧?啊?
您太会开玩笑了,大妈。小贩摇摇头。美国,咱就不说人欢迎不欢迎您,给不给您签证,就说这地方远近吧。它跟咱们这里可是隔着一条太平洋呢。咱也就不说陆地上的路程吧,您要是找蛇头偷渡去美国,光在海上,偷渡船还要走两个月呢。再说这陆地上,偷渡的人都是从深圳珠海广州那边偷渡,就您这样的走法,走到珠海还不得半年?还有啊,大妈,这偷渡的蛇头们都黑着呢,听说要十万二十万的才会送您偷渡过去,您从哪里找这十万二十万呢?别说您了,就我这样还能干活的,一年到头不吃不喝,几年也挣不到十万二十万的,唉,我要是有本事弄个十万二十万的,我也偷渡到美国去卖煎饼去了,就不在这里了。听说那边的糖油饼卖的特贵。
按你这么说,三个月我是走不到美国去了?她失望的问小贩。
绝对到不了。小贩拿勺子轻轻敲着桶边,劝着她。您就死了这份儿心吧。不是我说您啊,大妈,我敢跟您打保票,您到不了。这又不是愚公移山,您走不到,您的儿子孙子重孙子重重孙子可以接着走,要是像您这样的身无分文连喝碗豆浆都没钱的主儿都能去美国,那咱们全中国的十几亿人都能去美国了。再说了,美国也不欢迎大妈您这样的去那里啊,没听人说吗,美国是儿童们的天堂,年轻人的战场,老年人的坟墓,您去那里不是自己往坟墓里钻吗,还不如在这里好好享受几天清福呢,您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大妈?
谢谢你。你说的有道理。她点点头,一口气喝完豆浆,把碗递给小贩。我要赶紧接着赶我的路去了。
不客气,小贩点点头。您慢走。
小贩看着老妇人从凳子上站起来,步履艰难的继续向前走去,灰白的头发被风吹起,瘦弱的身体在风中摇晃着,渐行渐远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远处灰色的街道上。
小贩叹了口气。唉,都说我傻,还有比我更傻的。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六
老妇人在路上艰难的行走着。她没有钱,渴了就在路边讨口水喝,饿了就在街头的餐馆外面讨碗饭吃。她看到一个一个酒足饭饱大腹便便的人从餐馆里说笑着走了出来,油光满面打折饱嗝儿,有的人身边还伴随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蜜蜂。那些人看见她,皱皱眉,从她的身边走过,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她最害怕那些霓虹灯和马路。霓虹灯晃得她心慌目眩,马路上川流的汽车毫不让着行人,从她身边开得飞快的疾驰而过,把喇叭按得山响。有一辆车几乎撞到了她。她正在惊恐的看着车轮从自己的脚前面不远的地方碾过,几乎差一点儿就压到她的脚上,车上的穿着鲜亮的衣服的年轻司机摇下车窗,对着她大喊一声:
你找死啊,老太婆!你想被撞一下让我陪你钱啊,我呸!
在另外一条街上,她站在行人道上迷惑的看着各种路牌,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她被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粗暴的推到一边去。她虚弱的身体不禁推,一下跌倒在路边的水泥墩上,头被磕出了血来。她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使不上劲儿。周围的行人一个又一个冷漠的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人肯伸出手来帮她一把,也没有人看她一眼,好像都司空见惯了一样。过了一会儿,一个出来打酱油的好心的女人扶着她站起来,替她扑打身上沾的尘土。她看见那个推倒她的男人在路边正对着一个小摊主在发威,她想要上前找他争辩一下,好心的女人拉着她,悄声说:那是城管,大妈您惹不起的。您没伤着吧?没伤着就赶紧走吧。
世界变化得真快啊。她伤心的对自己说。可是还是朱门酒肉臭,路有高俅子。
她走出了城镇,沿着小路向着远处的山峰走去。她又饿又累,不时在路边停下歇息一下。她的裂开的脚磨出了泡。已经一千年没有走路了,她已经习惯于盘曲着身子蜷缩在一角不动,不习惯走路了,每走一步都像是上了走上了刀尖一样的疼痛。
将近黄昏的时候,她托着疲累的脚,走到了山峰前。天色阴阴暗暗的,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把山下的小路淋得湿透,泥泞不堪。她顺着山边的小路走着,一米来高的野草挡住了小路。她用手去拨开挡路的野草和藤蔓,手上和腿上被荆棘划出了血。蚊子从野草里冒出来,追着她,狠命的钉着她,把她的胳膊上,腿上和脸上盯出一个一个红点来。经过连日的奔波,她身上的衣服变得更褴褛,衣服被撕成一小条一小条,裤脚也被路上的荆棘扯破了。
她走到一处荒山野岭的潭水边的时候,天已经快全黑下来了。野狼在远处的山顶嚎叫,潭水黑黑的,显得深不可测,水面反射着正在逐渐变黑变蓝的天色。星星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夜空里看不到往日的璀璨的银河。水面上有几只饿鹰在低空盘旋,其中一只从她的头上擦过,像是要把她叼走。她走到一处被茅草遮掩的岩石旁,站立良久,借着微弱的光仔细端详着岩石,然后掀开茅草,里面露出一处黑黑的岩洞口。
就是这里了。她心里说。清风洞,我又回来了。
七
是谁敢大胆闯进这个洞?随着一声怒喝,洞里响起了一阵声响,一把锋利的剑直指她的咽喉。拿剑的是一个俊俏的姑娘,穿着一身青衣青裤。
是我,青妹。我是白蛇。她站在那里没动,让冰凉的剑锋顶在她的脖子上。这个清风洞没有别人知道,只有你我。
娘娘!小青把剑扔下,扑过来抱住她,眼里泛着泪花。真的是你,娘娘? 我想死你了。一千年了,终于又见到你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青妹,是法海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她的眼泪流下来。我走了整整一个月才走到这里。我不能用我的法术,不能腾云,如果我这样做了,法海马上要把我抓回去放进十八层地狱。
娘娘!小青抚摸着她的消瘦的满是皱纹的脸庞,哭了起来。法海这个狠心的秃驴,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他碎尸万段,报这个仇!
不提那些了,青妹。今天我来,是找你帮忙的。她伸过手去,替小青把眼泪擦干。
娘娘,你先进来坐下,咱们慢慢说。小青扶着她往洞里走。
八
黑暗笼罩的岩洞内,只有青绿色磷光在洞内闪耀。墙壁上反射着青色的光,上面挂的剑鞘隐约可见。她和小青坐在一个石桌两旁,低声交谈着。
这么说,是法海放你出来,让你去见许仙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小青疑惑的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想让我死心塌地吧,或者是他有些良心发现?她疲乏的靠在一个石椅上,无力的说。
他良心发现?法海这个秃驴才不会呢。娘娘,这是一个阴谋,他是要找个借口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他知道你想见许仙,又自己去不了,最后只好借助你的法术,这样他就有借口把你打进地狱了。
也许吧,所以我要来找你帮忙,驾云把我背过海。如果我要是可以自己飞过去,我不会来麻烦妹妹的。
娘娘,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你一句话,千里万里我都背了你去。只是,你为什么还在恋着许仙呢?你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还不都是因为他吗?他是一个软弱的,忘恩负义,毫无本事,寡廉鲜耻的男人,他当初拿着法海的钵盂把你罩住的时候,我真恨不得一剑杀了他。。。他们老说蛇毒,其实人类的心才最毒,他们要比我们蛇更忘恩负义一万倍。。。。你为什么对他这样一往情深呢?
青妹,唉,我也不知道,我的心里乱得很,我知道他过去对我不好,但是我当时就已经原谅他了,经过一千年,更把所有的怨恨都一笔勾销了。我只是心里依然在爱他。她神色黯淡的说。为了他,再多的苦我也不怕,也受的了。我要去见他。
娘娘 ---- 唉, 你太痴情了。小青叹息着,知道多说也没用,也改变不了她。不说别的了,娘娘,我带你去,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我的时间不多了。她依旧面容疲乏,神色黯然的说。我只有这一次机会能见到他。我等了他一千年,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能见到他了。我要尽早的见到他。
好的,娘娘,你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咱们就动身。小青又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去给她收拾一个休息的地方去了。
九
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厚重的云彩遮住了整个天空,太平洋的海面上卷起滚滚波涛。海水喘息着,海鸥在水面上扑打着翅膀。海风呼啸着,倾盆大雨如注的泼洒在黑蓝的海面上。远处黑暗的天幕上雷光闪闪。一只小船在波浪里艰难的穿行,被一阵大浪打翻,小船变成了一片片木头碎片。
黑黑的云层中,小青踩在一小片云彩上,背着她在飞行。云彩在黑云里面灵巧的穿行。雷电在云层里打下来。她惊叫一声:小青,小心! 话没落音,一道火光在她和小青的身边闪耀起来,电光闪过,击中了小青,小青啊的叫了一声,从云彩上掉了下来。
她们双双掉到了水里,冷水淹没了她们的头顶。她从水里冒出头来,喘了一口气,看了看周围,没看见小青。她焦急的大喊起来:小青,小青!远处的水里冒出一个头影来。她焦急的看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娘娘!我在这里!
小青向她的方向游来。她跟小青在水里汇合,两个人都浑身被冰冷的海水浸透。她吐了一口嘴里的咸涩的海水,问:小青,你没事儿吧?小青在水里把头昂起来,回答说:我没事儿。
小青游到她身边来,背上她,纵身一跃,脚底下显现出一朵云彩。云彩迎着风雨向着高高的云层飞去。
十
一间阴森的寺庙里,法海正闭眼盘腿坐在大殿中央的一个蒲团上打坐。殿里面有几尊菩萨和佛祖雕像,雕像前面的香炉燃着几柱香。一阵雷电声轰隆隆的滚过大殿上空,大殿的虚掩的大门被一阵强劲的风吹开。法海站起身来去关门。他扶着门看着外面闪着雷电的天空,浑身突然打了一个机灵。
法海掩上大门,坐回到大殿里的一个雕木椅子上。椅子旁边几只粗大的红烛闪着红光,照亮了他的深思的脸庞。他的小眼睛睁开,眼珠转了几下。他伸出手来,掐着手指头在算着什么。突然,他惊呼了一声:小青!
他站起身来,围着大殿的香炉转了几圈,一脚把大殿里的一把硬木椅子给踹断,脸上现出恶狠狠的神情。他圆睁着小眼睛,自言自语的说:我怎么没有想到?我怎么没有想到?小青会帮她的。白蛇出来就去找了小青,小青背着她去了美国,去找许仙去了。只要有小青在,她就不用动用法术,需要什么,小青就给她解决了。不行,不行,一定要把小青抓起来,不能让她帮白蛇的忙。
法海下了决心。他拿起靠在大殿一侧墙上的恶龙禅杖,从一个佛祖雕像前面的案板上拿起金钵盂,走到门口,打开殿门,一纵身,脚下出现一朵黑云,向着远处的天空飞去。
十一
一处幽静的街区,立着一幢幢二层式的小洋房。洋房前面的草地上,种着许多株高大的枫树,枫叶厚实的叶子遮住了耀眼的阳光,给房子前面的草地上和沥青车道上留下了一片一片的树荫。
太阳在远处缓缓的下落了。天上有几朵云彩,被染得血红血红的。地面上的房屋和枫树上都被洒满了金黄色的光线,房屋的玻璃上反射着火亮的金光。街区的尽头是一个美丽的小公园,里面绿树成荫,铺满了绿绿的草地,有几个小孩在草地和沙坑里面嬉戏。街道的路牌上印着几个大字:
枫林街
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和他的年轻漂亮的太太从街区里面的一幢房子里面走出来,他们推着一辆婴儿车,上面是个三岁大的男孩子。他们亲昵的说笑着,推着孩子往公园的方向走来。
公园的一个长椅上,坐着一个穿着一身白色衣服的老妇人和一个年轻的穿青色衣服的女人。她们看着那个男人一家推着婴儿车走过来,低声的说着什么。
男人和太太从老妇人面前的长椅走过。他看到白衣老妇人和那个年轻的青衣女人在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就冲她们点点头。他看到老妇人的眼里含着泪水,她幽怨的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他似曾相识的眼光,就好象他以前在哪里见过老妇人似的,但是他记不起来了。
他坐到公园里面的一个沙坑旁边,拿了一个小铲子帮男孩挖沙坑。他的太太蹲在他身边,悄悄的说:刚才那两个女人在看你,她们现在还在往你这边看。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刚好看见她们扭过头去。他笑笑说:好象面容看上去有些熟悉。他太太撒娇的说:你不许看她们。他点点头,说,我不会喜欢上她们的,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我只爱你一个。他太太轻轻捶了他一下,说,讨厌,不会留着回家说去。说完扑哧一笑,噘起红红的嘴唇来等着他亲。他轻轻的亲了她一下,又低头去帮孩子挖沙坑去了。
十二
当她在公园里看到他清秀英俊的面容的那一刻,一眼就认出了他,先是惊喜得流出眼泪来,一千年来的等待终于没有白费,终于见到了他!他还是过去的那个样子!她要站起来去跟他说话,小青在旁边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她才看到他身边的太太和孩子,她的心一下就碎了。她扭过头去,泪水哗哗的像泉水一样从眼眶里夺目而出,止都止不住。整个世界在她的面前一下子黑暗下来。她后悔了,后悔来到这里,后悔她看到了他跟别人在一起。残酷的现实击碎了她的梦。
也许这就是法海想要达到的目的吧。她想。
夜深了。公园对面一处无人的空房子里,老妇人和小青在在面对面默默的坐着。
她的脸上都是未干的泪痕。小青手里拿着一个手绢,递给她,让她擦眼泪。她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对着小青勉强微笑了一下,又放声大哭了起来。小青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说:娘娘,这回你死了心了吧。他爱上了别人,还有了孩子。他不会属于你,除非你把他的家给拆了。
她低下头去,心里无限伤感起来。一千年的等待,等来了这一天,千辛万苦的找到了他,他已经爱上了别的人,还有了孩子。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小青跺跺脚说,要不这样吧,他不是喜欢美女吗?一会儿我去变成娘娘当年的样子,去他的后院里,在窗户外面看着,等他自己在屋里的时候,我去敲门,把他给引诱到这里来,让你跟他好好谈谈怎么样?
她没有别的好主意,只好点点头说,青妹,你不要吓着他,能把他带来最好,不能带来也不要勉强。
十三
他从楼上的卧室走下来,疲倦的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他把音量调小,怕声音吵着刚熟睡的孩子和太太。
起风了。他听见门外的风在呼呼的响。他站起来,打开窗帘看一眼外面,突然看见姣洁的月光下,后院的草地上站着一位细腰丰臀,羞鱼落雁,漂亮得惊人的女子。他一下惊呆了,傻傻的站在窗前,脚步一动不动。后院中的那位女子在伸手向他勾手,然后指指后院的门,像是要他出来。他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他看见天上降下来一朵乌云,乌云上站着一个手拿禅杖的恶狠狠的禅师。他看到那个女子扭头看到禅师,吓得啊的叫了一声,扭头就要跑。那个禅师伸出手来,把手上的一个钵盂亮出来。钵盂里面射出一道金光,把那个女子吸了进去。禅师对他做了一个恶狠狠的动作,像是要把禅杖来打他,他赶紧放下窗帘,关上灯,吓得不敢出声。这样的呆了几分钟,他听见后院一阵风声响,然后就没有动静了。他悄悄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去,只见天上一轮橙黄的圆月正照着后院,把后院照得清清楚楚,里面什么人都没有。
他揉了揉眼,不敢相信自己。难道自己刚才产生了幻觉?难道自己刚才是在做梦?刚才明明有个恶狠狠的禅师在后院里么,怎么一会儿一个人影都没有了?他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刚才看错了,就听见太太走下楼来,把灯打开,娇声问他:你怎么黑闷着一个人在这里?刚才我听见好象院子里传来一声啊的声音,是怎么了?
他把窗帘放下,扭过头去安慰太太说:没什么,刚才可能是刮大风把什么东西挂倒了,发出的声音像是人叫声,我仔细看了,后院里面什么都没有。他的太太走到他身边来,温存的依偎在他的胸前,说:既然这样,早些上楼回房间睡觉去好了。
十四
她在空屋子里等着小青回来,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小青总是没回来。她预感到事情不妙,低下头来掐指一算,不禁长叹一声。她知道法海把小青抓走了。
没有了小青,我怎么办呢?她坐在地上默默的想。我不能动用自己的法术,还是一个又老又难看的老妇人,我能怎么办呢?我要是告诉他,自己是前世的白蛇,带着一千年的爱来找他,他会怎么想呢?我怎么能把他的心给抓回来呢?还有。。。。他有太太和孩子,那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唉。她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我怎么办呢?难道一千年的爱就终止在这里了吗?
十五
他以后每天和太太推着孩子上公园的时候,都看到那个老妇人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他跟孩子在沙坑里玩的时候,能感觉到那个老妇人的眼光在注视着他。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老妇人像是要跟他讲什么话。
没有了那个青衣青裤的年轻女子跟老妇人坐在一起,他的太太也不在意老妇人射来的目光了,甚至还跟老妇人主动打起了招呼。老妇人虽然脸上满是皱纹,但是她的眼睛却很敏锐,身手也很敏捷,有一次一下伸手抓住了长椅边飞过的一个飞虫。后来一些日子,他的太太总是在家吃完饭刷碗,让他自己先带孩子来公园玩。他就自己推着婴儿车带孩子来公园,每次从老妇人的面前走过。
慢慢的他跟老妇人从简单的点点头,到互相打招呼,到聊几句天。她问他从哪里来,在这里干什么,他就很实在的告诉她说,是从中国来,在这边做计算机软件。他问她住在哪里,她指着公园对过不远处的一座灰砖红顶的房子说,我住在那里面。他惊异的说,那幢房子不是一个大麻屋吗?原来有个印度人在里面种大麻,后来被警察发现了,把印度人给抓起来了,屋子没收了。她说,那个房子被银行拍卖了,我从银行手里把房子买来的。他好奇的问她,多少钱买的?她犹豫了一下,说,我年老,记忆不好,记不清了。他觉得很奇怪,房子是最贵的投资,老妇人怎么会不记得刚买不久的房子花了多少钱?不过他有一想,也许是老妇人不愿意告诉他,所以才推脱说记不清。这样的一想,他也就释然了。
他问她以前是干什么的,她笑笑说,我是算命的,靠给人算命挣几个钱。他笑着问她,能不能给我算个命?她让他把手伸过来,然后攥住他的手。他觉得她的手冰凉冰凉的,看到她攥住他的手时,眼里好象有眼泪一闪。她看着他的手掌上的纹路,掐指算了一会儿,慢慢给他讲起了他的过去的事儿,让他感到很惊奇。有些事是他从未跟任何人讲起过的,居然也让老妇人给算得出。他过去完全不信算命这一类的东西,从她这里,他开始信了。
有时孩子在长椅附近的草地上玩的时候,他就跟她多聊几句。有一次她问他看没看过白蛇传,他说巧了,父亲酷爱京剧,家里有一摞京剧剧本,其中就有一个《白蛇传》。父亲因病去世后,留下了很多书,那些京剧剧本他都给放在地下室里,夏天在地下室凉快的时候翻看过。她问他的感想,他说觉得白蛇是一个很热情,很仗义,敢爱敢恨的女子;相比之下许仙是个唯唯诺诺,前怕狼后怕虎,既想着白娘子的美丽和多情,又害怕她是个妖精,是一个不敢做不敢当的男人,有事时做缩头乌龟,关键时刻还与白娘子的敌人站在一起,是个可恶可恨的人。她点着头说,你说得很对,不过不能怪许仙,他只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是个普通人罢了。天底下的男人,有几个不是自私的呢?
他对她的这句话倒是想当的钦佩,觉得她很有宽容心,很想得开。人大概年老了就是这样的吧。他想。
十六
这样的过了一个多月不到两个月的时候,闷热的八月就快要过去了。天气渐渐的变得凉爽了一些起来。老妇人有一次看见他,依依不舍的跟他说,她最近要走了,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去还愿,以后可能永远也不会见到他了。老妇人说,她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家里也没有人了,最近见到他,跟他聊天,是她最大的快乐了。他跟老妇人说,他过两个星期也要出差了。他说完这些,看到老妇人的眼里好象又有些泪花闪出来。他问老妇人,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不顺心的事儿?老妇人把眼泪用衣袖擦干,说,没有,我是老了,老眼昏花,容易流泪。
出差的头一天晚上,他来到公园里跟老妇人告别说,我明天就要出差去了,要出差一个月,回来的时候要是见不到你,就先跟你告别了。老妇人拉着他的手说给他最后看一次手相。老妇人端详了半天他的手,脸色突然阴沉下来,问他说,你明天怎么出差?他感觉很奇怪,就告诉她说,明天一早的飞机,是直飞洛杉矶的航班。老妇人掐着手算了一下,跟他说,明天你不要出差去了,你就说病了,在家休息几天吧。
他笑了,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这次出差是给公司的一个大客户做培训,培训的时间地点都早已经订好了,到时要是称病不去,把这事儿给撂了,回头公司非得把我给开除了不行。
什么重要,也不如生命重要,老妇人说。你还有太太和孩子,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他们着想是不是?
他看着老妇人的严肃劲儿,就问老妇人说:怎么了,是那架飞机要摔下来吗?
老妇人点点头。他笑了,说,好吧,我相信你,今天晚上我就跟公司请假,说不去了。
他带着孩子离开公园的时候,老妇人特意走到他面前,叮嘱他说:记住记住,明天千万不要去出差。什么也不如生命重要。他点点头。老妇人不放心的看着他带着孩子离去。
十七
她回到了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心里满是忧郁。时间过得真快,明天就是第100天了,她就要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石洞里去了。
法海,她心里说,你的阴谋没有得逞。我还是爱着他。我也没有动用法术,你无法把我打入18层地狱里面去。
他虽然不爱我了,但是看到他过得很开心,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想着明天她就要被法海带回石洞,她的心里就充满了悲哀。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相见了。也许要再等一百年,也许要再等一千年,她的命运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她的命运掌握在在法海手里。
突然,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如果,如果他不听我的劝告,明天还是去出差怎么办?想到这里,她烦躁起来,心神不宁。她掐指又算了一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明天早上,我只能跟他走一趟了。她悲哀的想。
十八
果然,第二天早上,他还是开车去机场了。他晚上跟老板发了个紧急email,说他身体不舒服,问能不能把培训取消或推迟。老板过了半个小时亲自给他来了电话,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客户,如果他还能走,哪怕到那里随便讲几句也可以。
他权衡了一下老板的话,觉得老板是真的很重视这次培训。他又想了想老妇人的话,觉得老妇人虽然算命算得很准,但算的都是过去的已经发生的事儿,未来的事儿,谁会说得准呢。他一直不信算命这一套,觉得都是骗人的,此时他的这种想法占了上风,就把老妇人说的话当作了耳旁风。他想,也许是老妇人要走了,想在公园里多见他几次,所以用这个借口不让他去出差吧。
他的太太听见他跟老板的电话,就问他身体哪里病了?他不好跟太太直说老妇人讲的话,就半开玩笑的说,是心病,想在家偷懒几天,跟她呆几天。她太太笑了,说你还是去出差去吧,我们又不是蜜月时期,都有孩子了,蜜月早过完了。
听了太太的话,他下了决心去还是去出差,就给出租车公司打了个电话,定了一辆出租车来送他去机场。他把换洗衣服都整理好,放在一个旅行包里。他上楼去到卧室里,看到太太已经脱了衣服躺在床上等他,她的美丽的肌肤展现在他面前。他伸手把她揽在怀里。
早上闹钟响后,他亲吻了还在沉睡的太太一下,又好好看了正在梦里熟睡的孩子一下。这是多么乖的一个孩子啊,看到孩子,他的心里就充满了幸福感。他洗漱好,下楼喝了一杯牛奶,门铃就响了。他提着他的旅行箱出了门,看到一个出租车司机已经把车停在了他的车库门前。
街道上弥漫着淡蓝色的晨雾,空气里充满着早上的湿冷的潮气。他跟那个印度出租车司机打了声招呼,司机帮他把旅行箱放在出租车的后备箱里,关好后备箱的门。他坐进出租车里面,司机把车从车库前的沥青路面上倒了出来,踩了一下油门,提速向着机场开去了。
出租车从车库门前倒车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像是老妇人的人影在后面一闪。他再仔细看时,已经什么人影都没有了。他自己跟自己说,准是最近太累了,搞得老出幻觉,这次出差回来后要好好休息几天。
十九
太阳还没有升起,天空还是灰蓝色的,只是远处天际的云层已经透出一片淡黄。几只小鸟无声的煽着翅膀从房顶上飞过,落到一颗大树上。树叶在微微的抖动,像是有微风吹过的样子。马路上虽然已经有一些车辆在路上行驶,但是高峰时间还没有到来,交通状况很好。
他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跟司机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他问司机:到机场不会晚点吧?司机操着印度音很浓的声音回答说:不会,这么好的天气,又早,路上不会堵车,绝对不会晚点。他放下心来,把身子靠在后座上,看着车窗外一幢幢房子和一颗颗树闪过。
出租车快开到一个交通路口的时候,绿灯转变成了红灯。出租车停在红灯前,司机嘟囔着:今天早上怪了,怎么老赶上红灯。他笑了笑,说,这也是常有的,一旦赶上红灯,经常次次赶上红灯。司机只是摇摇头。他摇下车窗,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红灯,红灯好象停留的时间特别长。他看了一眼天上,太阳在慢慢升起,金红色的光从远处的云层里透了出来。他看到头顶上有一朵不大的灰云,在一动不动停在出租车顶上的半空里,显得很低。
出租车开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他看到这个路口的交通灯坏了,车辆到了路口都停下来,先来先走,路口堵了十几辆车。路上的车明显开始多了起来,上班的人们开始出来了,马路上的高峰时刻快来了。出租车司机开始烦躁起来。他也有些担心,要是这样下去,一旦赶上高峰时刻,路上车一堵,他就不能按时到机场了。
以后的几个路口,每次都赶上红灯。司机开始骂娘,他也觉得蹊跷,今天路上的红灯的确好像是跟他故意过不去,总是在出租车快到的时候由绿变红。他从车窗里向外看去,意外的看见头顶上的那片灰云还在出租车附近的天空上,好像是跟着出租车走一样。真是见了鬼了。他心里说。
出租车内的空气变得不安和烦躁起来,司机嘟囔着:妈的,每个路口都是红灯,真他妈的邪了门了。他小心翼翼的问司机:还能及时赶到机场吗?司机有些犹豫起来,说,看路况吧,应该问题不大。他们正说着,只见前面的车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出租车也赶紧刹住,好在没撞上。他从车窗里探出头去,只见前面的几辆车已经追尾到了一起,最前面的路口上,一个老妇人在慢慢的过人行道。最前面的车门打开,司机跑出来挥动着拳头骂老妇人:你他妈的怎么过马路,不看红绿灯啊你?他看着老妇人像是耳聋的样子,只是不理别人的辱骂,自己慢慢的过马路。他觉得很奇怪:这不是公园里面的那个老妇人吗?她不是住在公园附近吗?今天怎么这么早到这里来了?
他看到老妇人过了马路之后,向出租车方向扭过脸来,脸上浮现出一股凄惨的微笑。
出租车被夹在马路上越来越多的车辆中间。前面追尾的车的司机们在互相扯皮,有人在打电话找警察。远处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开来。高峰时间开始了,虽然印度司机没有说什么,但是他知道,他赶不上他的航班了。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机票看了一眼,看见上面写着:
American Airlines Flight 11
出发地: 波士顿
目的地:洛杉矶
起飞时间: 07:45
日期:星期二,2001年9月11日
二十
他是从机场的电视里看到那架飞机撞进了世贸中心的。那架载着81名旅客和11名机组成员的波音767-223ER型飞机,被五名劫机者劫持,在美国东部时间8:46分一头撞进了纽约曼哈顿的世贸大厦,机上全部旅客和机组人员当场死亡。
他到机场的时候,已经晚点了半个小时,那架飞机已经起飞了。他正在American Airlines的柜台上联系改机票好搭乘下一个航班,就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了CNN的新闻直播,看到了世贸中心燃起的熊熊大火。机场的工作人员和他一样都惊得目瞪口呆,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扭头看电视。
电视上,纽约世贸中心的顶上冒着滚滚黑烟,中间的楼层冒出一条条火舌,CNN的解说员说那是一架飞机撞进去,机上的燃油引起的。他们正在看着冒烟的世贸大厦,突然看见另外一架飞机笔直的照着世贸大厦的另外一座姊妹楼撞了进去,玻璃撞碎了,飞机消失在楼里,马上燃烧起巨大的火焰,人们神情惶恐的从摄像机前跑过,嘶喊着。机场的工作人员和观看电视的观众都吃惊地捂住了嘴。一个妇女留下了眼泪,另外一个人喊起来:狗娘养的,他们会为这些付出代价的。
电视上,世贸中心的大火还在继续燃烧,镜头照到有人从楼上往下奋不顾身的跳。解说员的情绪显得很激动。
一定是被火烧的太难受了,宁肯摔死吧。他想。
突然,毫无预警地,着火的第一座大楼倒塌了。高耸的楼层像是掉到了水里一样往下挫,卷起巨大的白色的灰尘,人们在街上疯狂的飞跑着,躲避着倒塌下来的砖瓦碎块和灰尘。电视机前的观众沉默了,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百多层的世贸大厦瞬间就倒塌成了一堆巨大的废墟。
他听到CNN的解说员说现在搞清除了第一家飞机的航班号,是American Airlines Flight 11。他听着航班号有些耳熟,从兜里拿出机票看了一眼,他的机票正是American Airlines Flight 11。他感叹了一声,把机票让周围的人看,周围的人都惊异的祝贺他错过了航班。
太幸运了。他心里想。要不是早上接连遇到红灯,还有那场汽车互相追尾的车祸,他现在可能已经跟那趟飞机上的所有乘客一样变成世贸大厦里面一具烧焦的尸骨了。他想起了那个神秘的老妇人,那个不让他去出差的老妇人,那个他在堵车的街道马路上看到的老妇人。
难道这一切都是偶然吗?他问自己。
他突然醒悟过来。不是,一定是会算命的她预先知道了会发生什么,她不让我去出差,在劝阻不了我的情况下,她制造了交通事故,救了我的命。他只是有些疑惑,老妇人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跟着出租车,让每个交通灯变红,还能恰好赶到我的出租车的前面,制造撞车的交通事故?难道这世界上真有神仙和鬼怪?难道她是天上的神仙派来保护他的?
他拉上自己的行李箱往外跑,机场上的人都诧异的看着他,几个保安向他扫来怀疑的目光。他跑到机场门口,拦住一辆出租车,跟出租车司机说:
快,去枫林街。
他要赶回枫林街去找那个老妇人,解开心中的谜团。
二十一
枫林街公园对面的那个空房子里,白蛇已经不再是老妇人的样子了。她已经变回了年轻时的白娘子的样子。她知道法海要来抓她了,她跑不出法海的手心去,所以,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把所有法海强加给她的约束都给打破了。
她走到浴室,看着浴室镜子中的自己。她是那么的年轻美丽,皮肤细嫩光滑,头发乌黑,胸脯挺立。
年轻真好。多么可惜啊,他看不到我最美丽的时刻了。她心里自言自语说。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好像回到一千年前,镜子中的她变成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古装女子,身边是穿着青衣的小青。天上下着淅淅的小雨,一株开满过了雪白的梨花的树下,一个英俊年轻的书生两眼发直的痴痴的看着她,把手里的伞递给她,她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哐当一声,屋子的门被打开了,法海身穿袈裟,手里拿着禅杖和钵盂大踏步走了进来。
你到底动用了你的法术,把交通灯都变成了红灯,还制造了一起交通事故。这回你要下地狱了。法海恶狠狠的对她说。
她转过身来,嫣然一笑。她的美丽和镇静让法海也吃了一惊。
走吧。她毫无畏惧的说。我可以毫无遗憾的下地狱了。
你你你,你不怕下地狱吗?你不怕18层地狱的煎熬吗?你不怕那些让人生不如死的折磨吗?法海看不懂了,疑惑的问她。
我见到了他,我救了他。我不光救了他,他的孩子还不会失去一个慈祥的父亲,他的妻子不会失去一个可爱的丈夫。我值了。她面容平静的说。
你你你,你不恨他吗?你等了他一千年,可是他爱上了别人,他不再爱你,你不怨恨他吗?法海绝望的说。
我不恨他。过去的事,我已经原谅他了。爱一个人,就是要让他幸福。她缓缓的说。她走近法海,眼睛盯着法海,一字一顿的说:我也原谅你了,你只是一个对别人的幸福羡慕嫉妒恨的可怜的和尚。这不怪你,因为你心里没有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 --- 爱。
法海彻底晕菜了。他大吼了一声,抡开禅杖向着窗户扫去,玻璃哗啦啦的碎了一地。在这条蛇妖面前,他觉得他的世界彻底颠倒了。他一直觉得他在抑恶扬善,在替天行道,但是今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信仰和判断力了。这世界上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呢?这一条低贱的蛇妖怎么能有这么强烈的爱,对伤害过她的人这么宽容呢?难道我过去都做错了?我是没有爱,但是难道我真是对世界上的爱在羡慕嫉妒恨吗?
法海的脑海要爆炸了。他啊的叫了一声,把禅杖向白蛇身上抡去。白蛇惨叫了一声,跌倒在地,头磕在了地上。她没有留眼泪,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想站起来,但是她动不了。她低头看了一下,双腿已经被法海的凶狠的禅杖打断了。血不断从身子里涌出来,她的脸逐渐变得苍白,苍白得像是窗外的云。她的身躯扭动着,逐渐变形,变成了一条断了尾巴的白蛇,虚弱的趴在地上断断续续的喘着气。
你去下地狱吧!法海伸出手来掐住蛇的脖子吼叫着,他的手越掐越紧,让蛇的脑袋面对着他因发怒而涨红的秃顶。听见没有,你这个不思悔改的妖孽,我要让你在地狱里呆上一万年!一万年!一万年!
他看见蛇艰难的喘息着,眼睛里的瞳孔在放大,眼神在慢慢的失去光芒。
蛇的眼睛无力的闭上了。蛇的身子痛苦的蜷缩了一下,停止了蠕动。法海楞了一下,把掐着蛇的脖子的手稍微松开一些。一股冰冷的凉气顺着蛇身传到了法海的掌心里,他的手颤抖起来。
一颗大大的泪珠从蛇的闭着的眼角里流了出来,滴在了地上的一滩血泊里。地上的血变得更加鲜红了。
二十二
一辆出租车从远处飞快的驶来,在枫林街的公园旁边停下。他从出租车里出来,飞快的往老妇人住的空房子里跑。出租车司机从后备箱里把他的行李箱拿出来,看着他飞跑的身影,摇了摇头,把行李箱放在路边上。
他跑到那座空房子面前,看到门在开着,他跑了进去。
空房子里面空无一人。窗玻璃破碎了,像是有人破窗而入。地上一滩血迹,已经变得黑红黑红的。
他立在血迹面前惊呆了。
血迹旁边有几片蛇鳞一样的碎片。他捡起一片来,看到上面灰白的鳞上沾着黑红的干枯的血。
他走到浴室里,看见浴室的玻璃上写着一行红字:
我是前世前生爱你的白蛇。你若还能记得我,以后每一世的时候,请你在七月七的中午到西湖的苏堤来。总有一世有一天,我能在堤边穿着白色的裙子,拿着青花小伞,戴着红色的发髻,在那里等到你。
白蛇?他看着浴室玻璃上的字发呆了一会儿,想起了老妇人在公园里有一次跟他讨论过的《白蛇传》。难道那个老妇人是一千年前的白蛇?难道自己的前世是许仙?
二十三
他匆匆走回家去,走到地下室里去,从父亲给他留下的一摞京剧剧本里面,找到了那本已经发黄发黑的《白蛇传》。
他拿着《白蛇传》坐在窗前的沙发上,向着窗外望去,只见对面的公园里一片如茵的草地上,一个年轻妈妈在推着孩子荡秋千玩耍,孩子的手握着秋千的绳子,开心的笑着,叫着。秋千后面是一片枫树林,肥大的枫叶有些已经开始发黄变颜色了。树林后面隐隐露出的是一点一点红色绿色白色房屋的屋顶,屋顶上面是湛蓝湛蓝的天空,阳光温暖的照着几缕烟一样的薄薄的白云。
他低下头打开剧本读了下去。
他看到断桥那一折,记忆里好像突然出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雨中的一个小桥。春天的野花在雨水中被洗刷得格外鲜艳,一个白衣女子和一个青衣女子在断桥边的树下避雨,看着一个貌似潘安的少年走过来,把手里的伞递给他们。湖面吹来的白色雾气中,白衣女子和少年四目顾盼,两个人的脸都红了,雨淋到了他们的头上和身上,他们全没觉得。
天空的灰云显得很低,一只白色的鸟儿在湖面惊起。他看见白衣的女子轻舒罗袖,低声唱到:
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山!
这一旁保俶塔倒映在波光里面,
那一边好楼台紧傍着三潭;
苏堤上杨柳丝把船儿轻挽,
微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
他读到盗仙草那一折子戏,眼前浮现出一个白衣女子在缓慢的脱去宽大的白衣,换上紧束的盔甲,系上青色的宝剑。她一手按住宝剑,一手抚摸着肚中的胎儿,泪眼婆娑的对身边的青衣女子嘱咐道:
贤妹呀!为姐此去只要取得仙草,慢说是守山神将,就是那刀山火海,为姐也顾不得了!青妹啊!
含悲忍泪托故交。
为姐仙山把草盗,
你护住官人莫辞劳,
为姐若是回来早,
救得官人命一条;
倘若是为姐回不了,
你把官人遗体葬荒郊。
坟前种上同心草,
在坟边栽起相思树苗。
为姐化作杜鹃鸟,
飞到坟前也要哭几遭。
一千年了,娘子。他心里默默的念了一声,转过头去呆呆的看着窗外,他的心底一直压抑的郁闷和烦愁突然不能自禁的奔涌而出。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滴到了手里的书上。他的泪水一滴滴的掉在了发黄的纸页上,圆圆的向四面湿润过去,浸透了薄薄的黄纸面,纸上的一个个黑体方块字变得模糊起来。
室外还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天。阳光穿过透明的窗户玻璃照到他的身上,把他的一侧照得闪着明黄的光。沙发对面的电视柜上,一株深绿深绿的兰花草的花儿枯萎了,枯黄的花瓣零落地散掉在栗子色的柜子顶上,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和鲜艳。兰花草的叶子低垂,像是在诉说着千年的忠诚和相思。
他走过去,拾起一片枯萎的花瓣,又从兜里掏出在老妇人的空房子里捡到的蛇鳞,一起放在一个小的木盒子里。他掏出水果刀,对着自己的胳膊划了下去,胳膊被划出了一个长长的裂口,血从胳膊上渗出来,一滴一滴的滴到了盒子中的花瓣和蛇鳞上,花瓣和蛇鳞有了新鲜的血色,显得娇红起来。
每年七月七,我会去断桥那里去找你。他把木盒子盖上,在心里发誓说。等着我。
雨水是天空的沉默的眼泪。风是光阴的冷涩的呼啸。窗外一片浓厚的乌云飞过,遮住了阳光。原本清爽的天,突然黑暗了下来,滂沱大雨毫无预兆的浇了下来。
他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全然不知全世界的雨此刻都浇在了他的屋子上,把他的屋子笼罩在一片冷冷的雨水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