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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年代:一封没有写完的情书(五)

(2011-11-11 17:32:39) 下一个

二十五

木樨地三里河桥西边,当我们还沉浸在数学系的小男孩的吉他伴奏的嘶哑的花房姑娘的歌声中的时候,前面的市民已经如潮水一样的溃退下来了。

夜黑沉沉的,月亮似乎也藏在了云雾里不再露面了,天上只有被撕裂了的云层后面有一片淡黄的微光。一阵夏的夜风吹来,马路两边的槐树的叶子哗啦啦的响,树身上的木疙瘩像是狰狞的鬼脸,显得黑森森的吓人。在惨白的灯光下,只见不断有人从西边过来,边跑边喊,军队来了军队来了。一个小伙子飞一样的骑着一辆三轮车过来,平板车上面躺着一个男人,他的头上和身上都是血,血把他的白衬衫都湿透了。三轮车旁边和后面跟着几个人在跑,有人在路边问:怎么了?三轮车后面的人喊着回答说,让士兵的大棒打的,士兵抡着大棒,见人就打,TMD太凶残了。

坐在地上的学生们此时都无法再静坐了,他们站了起来,纷纷向西面看去,只见不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后面是军队的黑绿色的装甲车,坦克和卡车的长龙,像是一条巨大的蟒蛇,一眼望不到头的向着这边移动过来。军用卡车的车灯在暗夜里闪着耀眼的白光,照出前面车的车篷子里面满载着手持冲锋枪的陆军士兵。几辆坦克在前开路面,坦克的钢铁身躯反射着路灯的惨淡的白光,粗大的炮筒指向前面,炮口黑黑的,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前面的人群挡住了视线,我们看不清坦克前面是什么,只见人群在喧嚷呐喊着,不少人在冲着军队仍石头瓦块,人群前呼后拥着,像波浪一样,一会儿向前涌去,一会儿后退,好像在跟士兵们展开拉锯战。不断的有人从人群里架着满身是血的市民出来,一边咒骂着,一边在路边走,路边上有一些人骑着三轮车在等待,见到受伤的,就把他们扶上三轮车,向医院方面骑去。有个三轮车上载着一个学生,学生手里拿着一件沾满了血的衬衫,喊着:这是军队的血证,我要把它带到天安门去。

吴老师把自行车停放到了路边一处僻静的地方,走过来对我说:

军队的前锋是一只士兵突击队,他们都手里拿着木头的棒子,见人抡头就打,前面的市民基本是散兵游勇,他们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军队马上就要冲到这里了。

            我跟吴老师说,您别在这里了,赶紧回去吧,您有家有小的,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家里还有太太和孩子谁来照顾呢?

吴老师说,我知道,我再等一会儿,看看情况就走。

同学们,同学们,请大家继续坐下来。我对着那些已经站起来的学生们喊着话。大家看到了,军队马上就要来到这里了。他们有大棒,他们有枪枝,他们有坦克。我们有什么?我们只有一颗爱国的心和年轻的血肉之躯。同学们,我们是打不过他们的。让我们继续静坐在这里,让坦克从我们身上压过去吧。

大家听见我这样喊,就陆续坐了下来。

我看了一眼坐下来的学生,看到有一些女同学坐在前面,就说,请你们这几位女同学和后面的男同学换一下位置,让男同学坐到前面,女同学坐到后面去。我看到几个男生主动站起身来,让出自己的位置,让女生坐到后面去。

            我正在招呼大家重新坐好,突然听见天上有飞机的轰鸣声,抬头一看,夜幕中刚才那辆飞过去的军用直升飞机又飞回来了,它在我们的上空盘旋,像是在侦查一样。军用直升飞机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了几圈,向着西边飞回去了。

            我的心沉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个直升飞机带给我不祥的预感。我知道,此刻这直升飞机上肯定坐的是军队的高级指挥官,他们一定在察看地面情况和军队的进展,随时向地面上的部队下命令,督促地面部队向前进攻。他们一定看到了我们这里的静坐的学生和后面桥头的路障,一场恶战看样子是免不了了!

 

二十六

        很快,前面路上的市民们顶不住军队的进攻,向后溃退了下来。有的人捂着脑袋,有的人捂着身子,有的人的脸上和身上流着血,有的人边走边喊:军队太凶了,他们拿大棍子打人。夜幕下不断有人被搀扶着离开马路,抬到三轮车上运走。

我看到一个女的搀扶着一个男的从前面退下来,男的一瘸一拐在走,像是腿上挨了一棒子似的。女的扶着他,一边走一边跟他说话,好像是在劝慰他。他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认出来他们是曾经在桥上散步的那对工人情侣。他们原本在学生们后面站着,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前面去了,看样子是被军队给打了一下,受的伤不轻。

我回身看了一眼桥中央的路障和路障后面的第二道防线上的学生们,看到他们镇静的等待在路障后面,心里有了不少宽慰。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跑到前面来支援我们,那样要是第一道防线被突破,第二道防线就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守了,而第二道防线凭借路障,具有很好的地势,是能够阻击军队的最好的防线。

            我看到一些勇敢的市民还在向着军队的突击队仍石头。军队的士兵们时而聚集到坦克旁边,让坦克替他们挡住飞来的石块,时而聚集起来猛往前冲,一阵木棍乱飞,市民们抵挡不住他们的猛冲,只能往后和两边撤。军队步步为营,一步一步的向前紧逼着,他们采取的是收缩后猛冲的战术,几百个突击队员们先收缩到坦克周围,然后一声号令一齐猛冲,大棒一齐挥舞,挡在他们前面的那些缺乏组织的市民们的乌合之众根本无法抗衡军队的训练有素的强大冲击。市民们且战且退,打不过就往后面和两边跑。在军队突击队的凶猛攻势下,我们前面的市民们都被士兵们的木棒驱散了,他们撤到了路两边的观战人群里。

我向前看去,只见昏暗的路灯下,军队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士兵们的头上的一排排绿色的钢盔在闪光,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能够看见最前面是一只凶神恶煞般的突击队,突击队的人有几百人,他们头戴钢盔,手拿大木棒,见人就抡,路上的市民们被他们纷纷打跑。几辆庞大的坦克跟在他们身后,为他们提供掩护,坦克后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装甲车和带着篷子的卡车,卡车上坐满了手持冲锋枪的全副武装的士兵。

为了鼓舞士气和防止急躁的情绪让大家乱了阵脚,我走到前面,说,同学们,市民们,军队已经来到我们面前,考验我们的时候到来了,让我们一起最后唱支歌吧。我向数学系的小男孩做了个手势,他甩了一下长头发,把细长的手放在吉它上,开始弹奏起《血染的风采》这支悲壮的歌曲来。

我打起了拍子,静坐在地上的男学生和女学生们一起用低沉的声音唱了起来:

也许我告别 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 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 再不能起来 

你是否还要 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我看到许多学生和市民们的眼睛湿润了,我们一起放声歌唱,歌声震动了宽阔的街道。路两边观战的市民们也开始跟我们一起唱了起来。在我们的歌声中,军队的手持大棒的前锋缓缓的在向着我们逼近,他们凶神恶煞一样手持着木棒,把马路上的市民赶走。几辆涂着绿漆的坦克的炮塔转动着,黑洞洞的炮口威胁的指向了学生和市民。

坦克的马达轰鸣着,巨大而恐怖的钢铁履带把地上的隔离墩碾碎,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不可阻挡的怪兽一样向前碾来,这让我想起了电影中看到的德军的坦克在街道上凶狠的横冲直撞,从民房中穿过的镜头。我想起了一部罗马尼亚电影,电影里一个年轻的德国军官开着一辆坦克,坦克炮塔转动着,在追逐一个同样年轻的罗马尼亚军官。那个电影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的小提琴手倒在花坛里的慢动作镜头,那个天使一样的女小提琴手,她长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眼睛上是长长的卷曲的睫毛。她穿着一个白色连衣裙,在匆匆的跑着,一个德国士兵的冲锋枪响了,她缓缓的向院子中的花坛上倒去,身子倒在美丽的花丛里。

这时空气中的恐怖气氛达到了极点。若是没有见过真坦克的人,是很难体会那个庞然大物向着你开来的恐怖的感觉的。在边上的士兵的衬托下,坦克的钢铁身躯看起来是那么的庞大和不可阻挡。它碾碎了一切在它面前的障碍物,坚固的水泥墩子被坦克碾的粉碎,一个歪在路上的自行车被坦克恶狠狠的压扁,成了铁片。

学生们坐不下去了,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挺直了胸膛,毫无畏惧的面对着坦克和士兵的大棒。站在前面的同学们把手互相挽起来,后面几排里的穿着裙子的女同学也在互相挽着手臂,我看见许多女学生的眼里噙着泪花。我的眼睛也湿润了,为了他们的勇敢。他们涨红着青春的脸,面对着步步紧逼的军队和压过来的坦克他们毫无畏惧,纵声的接着唱着歌:

也许我的眼睛 再不能睁开 

你是否理解 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 将不能醒来 

你是否相信 我化作了山脉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军队的突击队和坦克在离我们三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不知所措的看着这一支挡在钢铁炮管和履带前面的手无寸铁的无畏的学生和市民队伍。面对着阵容整齐的这一支无畏的学生队伍,面对着我们的悲壮的歌声,面对着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他们拿着大棒的手颤抖了。他们互相看着,钢盔底下的眼里出现犹豫和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看到士兵们的脸也是同样的年轻,我想起了高中有些没有上大学的同学去当了兵,这些士兵们有些可能也像是我的高中同学那样那样年轻,那么面对着自己的同龄人,他们怎么能下得去手呢?他们难道看不出他们面对的不是暴徒而是学生吗?拿到他们被彻底洗脑了,后竟然会相信我们这些学生是暴徒吗?他们难道不也是跟我们一样痛恨贪污腐败,痛恨官倒,痛恨社会不公,痛恨物价飞涨吗?他们去当兵,不也是没有办法的吗?他们家里若是有权有势,他们会去当兵吗?

士兵们看着他们的指挥官,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是一个年轻的拿着枪的英俊的军官,看起来像是军校刚毕业的学生,钢盔底下露出的是两道紧缩的浓眉。他站在突击队的前面,也在不知所措的看着我们。看着我们的坚定的目光,他呆住了,两道浓眉锁得更紧了,好像在痛苦的思考一样。

学生们的歌声在继续飞扬,在静静的暗夜里,在暗淡的路灯的照射下,在坦克和装甲车军车的阴影中,在手持大棒身穿迷彩服的士兵们的衬托下,这歌声显得更加有力和悲壮,更加震撼人心,那是几百张嘴里一齐吐出来的无畏的心声。夏夜的凉风吹过来,把歌声带到更远的地方,那些站在军车上的士兵们都呆住了,他们有的垂下了头,松开了手中紧握的冲锋枪。路边有的市民不仅呜咽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血染的风采

 

二十七

空气凝固了。夜幕下,那只庞大的军队停止了移动。军队的突击队和我们隔着大约三十米的距离互相对峙着,谁也没有往前移动。路边的观战的人群也屏住了呼吸,静观事态的发展。军队的卡车和装甲车的长龙停了下来,一些士兵和军官走向前面来。我看见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军官走向前来,在和突击队的指挥官在说着什么。

路边的市民群里有几个人走出来,像是要向军队走去,马上被别的人给拉了回去。有的人开始向军队喊起来:人民军队不打人民!有的人喊:他们是法西斯!士兵们脸上是麻木和漠然的表情。他们知道,我们不会给他们让路的,他们只能用木棒或者坦克把我们驱散,但是,他们握着木棒的手在出汗,在颤抖。毕竟,挡在他们面前的是手无寸铁,赤手空拳的年轻的学生,我们连砖头都没有。对着这样的学生下手,那要多狠的心肠啊。

刚才飞过去的绿色军用直升飞机又飞了回来,在低空盘旋着,士兵和军官看着天上的直升飞机。直升飞机不耐烦的在天上飞着,盘旋着。那个年老的指挥官看了几眼天上飞的直升飞机,在犹豫着。直升飞机上飘下来一张纸,有个士兵捡到了,交给了年老的军官。他看了之后,走到那个突击队的年轻的指挥官,严厉的说着什么,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腕子上的手表,随后拔出了腰带上挂着的手枪。

突击队的年轻军官点了点头,向着突击队大声的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把手向学生们的方向一挥。那些突击队的士兵们犹豫着,没有反应。军官暴怒了,他挥舞着手枪,向着士兵们怒吼了起来,好像在说谁要不听从命令,军法从事。士兵们这才反应了过来,举起了大棒,向着我们的方向冲过来。这时,学生后面和两边的市民们一起呐喊,石头和砖块一起雨点一样飞向了士兵们,砸在了坦克上,地上,突击队的钢盔上和衣服上。突击队缩了回去,他们躲到了坦克两边和后面。当市民们停下来的时候,突击队捡起了地上的石头和砖块,向着市民们集中的地方仍去。因为市民聚集的多,每一块石头都几乎能击中一个市民。市民群里不断响起被石块打中的哎呦的声音,有的人脑袋上中了石块,有的人身上中了石块。市民们开始咒骂起来:法西斯!

看到军队的突击队聚集到坦克周围,我知道,他们要开始实施他们的一贯战术,要一起抡着大棒向前猛冲了。

 

二十八

我以为自从初中一别和那次偶遇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北京是个多大的城市啊,里面有多少人,要想在人海里遇见你,真是大海捞针一样。

高中的时候,我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先去跑半个小时的步,然后回来洗脸吃早点。跑步的时候,从你的院子前面跑过的时候,总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吃完早饭去学校,上午上学,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再去上学。放学的时候,我就拐进街角的图书馆里去看书,一直看到晚饭的时候回家吃饭。晚上去学校上晚自习,晚上九点的时候从学校回家。

我的高中的同桌是一个矮个子的,有点儿胖,皮肤有些黑的女生。我的课桌很乱,课桌里面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桌面上也是很凌乱,她常常趁我不在教室的时候替我收拾一下课桌。当我很惊奇的发现课桌整齐多了,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她的时候,她扬起头,假装不知道的看着前面,她的娇小的鼻子可爱的翘起。看到她,我就想起了你,想你要是跟我同桌该多好啊。有一次她跟我说了好几遍她想去看一个电影,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不想约她去看电影,因为我知道即使跟她去了,脑子里想的也会是你。

虽然见不到了你,我总是忘不掉你。我总是试图回忆你的样子,你的黑黑的眼睛,你的薄薄的嘴唇,你的苗条的身体。我有时晚上自己骑车出去,找个僻静的地方在路灯下看书,想要是你也在该多好。有一个春天的中午,我偷偷的进了你家住的那个院子,想看看你到底还在不在那个院子里。那个院子里我没看见人,大概人们都在睡午觉。我不知道你原来住在里面的哪一间屋子,我只是茫然的四处看了一圈,又怕被人当作小偷,什么也没看到就匆匆的走了出来。我走出院子的时候,闻见很浓的丁香花的味道,一看是院子旁边的一颗丁香树开满了白色的小花。那浓厚的香气,竟像是我那次跟你一起排队的时候闻到的你身上的香气。我看到院门的底下长着野草,蚂蚁在边上爬来爬去,想象你一定曾经蹲在地上看过那些蚂蚁,对那些蚂蚁也生出一些亲近感来。

从你的院门出来,我的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很可笑,跑到你的院子里来看,都不知道你是否还住在这里,住在哪间屋子里。我只是体味着思念你的感觉,那种带着丝丝甜味的感觉。我顺着路边慢慢走回家去,脑子里充满了幻想和沉思。我在问自己是不是爱你,但是我回答不上来,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只知道很喜欢你。春天的中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太阳也不那么晃眼睛,我在太阳底下懒懒的走着,看着槐树上长出的嫩叶,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幻想。 

高中几年,就在这种滑稽可笑的对你的幻想中过去了。我的同桌最后对我丧失了希望和兴趣,她觉得我是个疯疯癫癫的神经不正常的人,既笨拙,也不会讨好女生,更不懂风趣,情商是零,体会不到女生的温情和媚眼,一个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 我有时觉得她的声音很甜美,她眯着眼睛看我的时候也很有风情,但是我看到她总是想起你,觉得她的甜美的声音是你的,她的脸上的红晕是你的,她的微笑是你的,她的眼睛里的风情也是你的。

那个时候,我在书里获得了巨大的快乐,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几乎都用来读书,读各种各样的小说,读历史传记,读那些读不懂的哲学著作。一本好书常常使我非常快活,书把我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带到一个脱离了尘世的宁静的真空里,让我的思绪自由飞翔。在那里我没有尘世的苦恼,没有尘世的冲突,那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我全身心的沉浸在书给我带来的快乐里,体会着书里的人物的爱情,为书里的人的悲欢离合撒下眼泪。

我在幻想着未来,觉得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地点我会再遇见你。

果然,我的幻想没有错。那一天终于来了,而那天来到的又是那么偶然。

 

二十九

我那天去找小萍,纯属偶然。

那天下午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心情很烦闷,想找个人聊聊,就想起了小萍。黄昏的时候,我穿上大衣,骑车从南校门出来,穿过倒爷和骗子们聚集的中关村,骑过行人和车辆川流不息的熙熙攘攘的黄庄,向着北外骑去。外面的天气很冷,行人的嘴里哈出白气来,我用一个围脖把大衣的领口系住,冒着风往前骑。

我记得那天我骑到离北外不远的魏公村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山了。远处的天空上一片红霞,太阳的余光把一些奇形怪状的云彩染成金黄色,像是撒哈拉的大沙漠,有的云朵就像是沙漠上行走的骆驼,背上是鼓鼓的水囊。看到骆驼云,我就想起了《阿拉伯的劳伦斯》的电影里面那个带着阿拉伯头巾的英国人在骆驼上打瞌睡,掉在沙漠上的情景,心里不禁觉得好笑。近处的云彩却仍然是一长条一长条的,呈着深浅不同的青灰色。远处的楼房背光看过去,像是一个一个剪影,有的楼房的里的管灯亮了,在剪影上开出一个一个四方的窗口来。

我来到北外的时候,看到北外的门口在施工,一个铁吊车停在院内,旁边像建筑施工工地一样乱七八糟的堆放的一些木头和乱石砖块。我骑车绕过铁吊车,眼睛盯着路面,生怕被铁钉子什么的把车胎给扎破了。骑了一会儿之后,就到了那个熟悉的北外女生宿舍楼。楼门口站着一个女生,她穿着一个紫色的半大衣,脖子上围着围巾,脚上穿着一双黑皮靴子,撅着嘴,皱着眉头,像是在等谁。

我把自行车停放在宿舍楼前,直接上楼去敲小萍的宿舍的门。我听见里面说,谁啊?然后门开了,小萍从里面探出一个夹满了发夹的头来。是你啊,她说。进来吧,屋里没人。

我进到屋里,看她们的女生宿舍,虽然也是乱糟糟的,毕竟比我们的男生宿舍整洁干净多了,地上没有那些纸张垃圾,桌子上也比较整齐。小萍的床在一个下铺上,她的床上挂着一个紫色和绿色的大格子布帘,拉上之后可以把整个床都给挡住。布帘里面是一床花被子,旁边放着一个大白熊猫。床单也是跟布帘同样颜色的格子布,像是用一块布料裁出来的,床单上散落着一个耳机。白色的软软的一个大枕头边,放着一个小巧的短波收音机,靠墙的一边放着几本书。

外面很冷吧?小萍给我拉把凳子让我坐下。她上身穿着一个白色的羊毛衫,下面是一条蓝色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厚厚的粉色袜子,踏着一双毛茸茸的拖鞋。我先到暖气旁边暖了一下手。屋里的暖气很暖和,我觉得喉咙里有些干燥,一看窗户,上面布满了水气和雾气,外面的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

今儿你怎么有功夫上我这里来了?小萍坐回床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把一本外文书扣过来放在床上。

没事儿,就是闷了,想找人聊聊。我说。读什么书呢,这么入迷?

《红字》,她说,没听说过吧?

你牛啊,我说。霍桑的书你能读原版的?

哟,看不出来,你也知道霍桑啊?她说。

我最喜欢他的书了。不过跟你没法儿比,我看的是翻译过来的。我说。你看人家写的那爱情,真是惊天地泣鬼神,那个女的,给一个牧师生了孩子,还宁死不屈,绝不当众说出他的名字,宁肯被人在胸膛上烙上红色的字,把一个耻辱变成了高尚 --- 你什么时候也喜欢这类书了?

我?我怎么就不能喜欢这书?她吐了一口瓜子皮说。那你说我喜欢什么书?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我开玩笑说。

切,早看过了。小萍说。她站起来,从桌子上找了一个看着干净的杯子,把里面剩下的一点儿白开水泼到墙角,从桌子上拿过一个茶叶筒来,从里面倒出一些卷卷的茶叶粒到杯子里,拿暖水瓶倒了满满一杯开水,推给我说:

喝茶吧,最好的茶叶,刚有人送我的。

谢谢你。我接过茶杯,用手捂着茶杯,暖着手。

找我有什么事儿,快说吧,别让我闷着。小萍看着我笑着说。

哪里有什么事儿,不过就是一个人烦了,又没有别人可以跟我聊天,就找你来了。

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小萍说。省得你闲的没事儿老来打搅我。我们外院有不少好女孩呢。你妈见了我也老唠叨让我帮你介绍个女朋友呢。我们室友里有没有你喜欢的,有的话尽管说------

不想,我说。没兴趣,你们外院的太风流,我也接受不了。

谁风流了?我们顶多也就是正常。小萍说。真的不想让我给你介绍一个?

不想。我烦恼的说。一点儿都不想。

真的不想?小萍看着我说。哎,对了,我看见初中时你喜欢的三班那谁谁了。

我的心跳一下子停住了。我不敢相信的看着小萍,脑子里一片麻木,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我坐在那里发楞,不知道说什么。我想起了你家的院子,想起了你家院子前面的丁香树,想起了那个静寂的午后我去了你家的院子,想起了院门口的石子缝隙里的野草,想起了春天的丁香花的浓郁的香气,想起了从你家院子前走过的异样的感觉,这一切都一下浮现在脑海里。从初中到现在,一晃不觉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像是一个做不醒很长的梦一样,总是想起你。

我忘记了小萍还在看着我,只是在呆呆的楞着,像是石化了一样。往事一件一件的涌上心头。我想起了在院子门后偷偷的等着你;想起了那个下冰雹的日子我们一起在一个门道躲避冰雹,你轻咬着嘴唇,我想把自己的嘴唇压倒你的嘴唇上的感觉;想起了在副食店我们排队在一起时看到你的红云一样的脸时的加快的心跳;想起了我们初中毕业后在副食店的偶遇;想起了在你面前的不知所措,心慌意乱和结结巴巴;想起了与你的目光相遇时的发窘;想起见了偷偷看你时的快活和发慌;想起我们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是你早就知道我的名字时的欣喜;想起思念你的时候的发晕的感觉。想起了我想去吻你的嘴唇,想起了晚上睡觉前躺在床上想你的那些日子。“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象朵永远不凋零的花”,你的眼神曾经让我心跳,让我充满了醉意。听到你说一句话,听到你的甜美的声音,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快活。

我曾经许多次问过自己,是不是爱你,为什么爱你。我觉得就像是中了丘比特的箭一样,好像就无来由的爱上了你,爱上了你的一切: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身子,你的笑容,你的声音,你的头发,你身上的香味,你的呼吸,你的美丽的手,你的走路的姿势,你的一切。我想起那次在副食店跟你一起排队的时候,我跟你挨得那么近,身子挨着身子,我觉得你的身子滚烫,我看到你脖子上的红晕,曾经忍不住要把嘴唇去亲你的脖子一下,我觉得你的胸脯在一起一落。我想起你看我的时候,明亮的眼睛里透着温柔。我的心让你的微笑照耀得幸福起来。爱一个人是多么的快乐啊。 我想起你走之后我心里的失落,想起看不到你的折磨,就像是人生都失去了意义一样,就像是死亡罩住了自己,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剩下心灵的空虚。

你怎么了?小萍摇了我一下。我好想从梦中醒来一样,张着嘴说,啊?

你怎么跟傻了一样,这么激动啊?小萍嬉笑着说。原来你真是爱她啊。这回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找女朋友了,原来是等着她啊。

我完全清醒了过来。我抓住小萍的胳膊,摇晃着说:你在哪里看见的她的?快告诉我。

你把我胳膊抓痛了。小萍甩开我的手,嘟囔着说。在紫竹院的英语之角。你去没去过那里啊?

没有。我摇摇头。只听说过,从来没去看过。

那你该去看看。小萍说。里面可是聚集了不少漂亮妹妹,还都是想出国的。跟你说啊,我上星期日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妹妹长得特瘦特清秀,觉得她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怎么看怎么像初中是三班的那谁谁,上前仔细一看,果真原来是她!我跟她聊了一下,她说她考回北京,在经贸大学读国际贸易呢,人看着也比过去开放活泼得多了,我一下想起你跟我说过你过去暗恋过她,本想赶紧去你学校里告诉你一声呢,还没来得及,没想到你就来了。

你没跟她说起我吧?我看着小萍,呼吸急促的说,你没告诉她说我喜欢她吧?

说起了你,但是没跟她说你喜欢他。小萍平静的说。留着你自己告诉她吧。觉得你跟她挺般配的,知道她也符合你的审美观。

我什么审美观啊我?

就你的那点儿破审美观我还不知道?你就喜欢那柴火棍儿似的白骨精,你不怕压身子底下咯着啊?

不怕,我就喜欢那有骨感的。我说。

您那审美观真不敢恭维,越平板越瘦,你越喜欢。小萍说。人都喜欢乳房大的,丰满性感的,您倒好,就喜欢那相片型的。要不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呢?

我的审美观没妨碍你的什么事儿吧?我说。

跟你说正经的吧。小萍说。明天是星期六,正好英语之角开。明天上午我带你去那里吧。我正好要去西单去买些东西,顺路。

我点点头说,太好了,就这么定了。

心情特激动吧。小萍说,终于要见初恋情人了。

激动。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心脏说。心跳咚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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