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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两岸》004 此岸--知音 (1)

(2021-07-06 17:49:22) 下一个

 严净世界附近的林子以冷杉、云杉为主,高直的树干一根根挽着手并肩而立,奋力冲向蔚蓝天穹,正午时光,朝东的山麓日光已不再强烈,透过树枝的空隙,光亮带着稍许惨白,投在地上,常年不见日光的青苔像是好容易得了些滋养,更加肆意地蔓延开来,蓝色,黄色和红色的野花一片一片在青苔蔓延不到的石边摇曳着,林子里充斥着清纯的松木香和泥土香。

穿行在林间的路是去年新铺的柏油路,替代了原本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刚好能通过两辆电瓶车,方便了想上到更高处看风景却又体力不够的老同志。赵海山看着脚下的柏油路,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周遭原本可以打十二分的景色被这黑魆魆的路生生折去六分。

刚进林子没走几步,头顶就传来咄咄咄咄声音,赵海山抬起头,一只蓝色啄木鸟正在头顶树干上辛勤忙碌。赵海山捅捅薛启正胳膊,示意他抬头看,啄木鸟全神贯注不停地忙碌着,没意识到树下会有人围观它,直到忙完了,才左顾右盼,寻找下一个工作地点。

等啄木鸟飞走了,两人抬脚继续向前走,薛启正走在左边,赵海山走在右边。薛启正在省机械制造厂工作的时候,遇到事故耳朵听力受损,左耳尤其差,赶上重要会议或者见什么要紧的人,还得带上助听器。赵海山和薛启正说话都会大点声,走路就特意走在薛启正右边。

“小敏这丫头最近在忙什么?”薛启正问,两只手继续向头顶和后背反向用力拉伸。

薛启正儿子薛浩和赵敏同年,比赵敏小半岁。薛浩16岁被送到美国读书,前几年回来在S市落脚,很少回省城。薛启正和妻子周月霞工作都忙,和薛浩见面机会不多。加上薛浩跟着姥爷姥姥长大,薛启正从前忙,难得见到儿子,见面最重要的话题自然是功课如何,偏偏薛浩对课业没什么心思,薛启正自己勤奋努力兼学业优异,最看不得不用功加上成绩不好,更对薛浩横挑鼻子竖挑眼,父子两个见面就火药味十足,关系一向不怎么好。赵敏呢,差不多是薛启正看着长大的,在薛启正眼里,赵敏性格乖巧,听话孝顺,刻苦上进,加上子承父业,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恨不能和薛浩换一换才好,所以每次和赵海山见面,问的第一句话向来都是赵敏。

赵海山一直背着双手走路,听薛启正问,嘿嘿笑笑,“小敏现在应该也在鸣凤山,前天她说和朋友来露营,我能找到你这里,还是小敏给画的地图,你这地方藏得我都找不到!”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和自豪。

薛启正听赵海山夸奖女儿,调侃他,“你赵大教授连窦家村都找得到,会找不到这里,自己老了就承认啊!”

和薛启正一帆风顺的仕途相比,赵海山的学术之路起初不那么顺利。作为中国考古界大名鼎鼎的董辅成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在E大读完博士,赵海山分配到省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考古研究所当时的所长是董老先生最早的弟子,叫孟庆韬,一直跟着董老先生研究梁山文化遗址。研究所具体工作主要由许经纬副所长负责,许经纬也出自董老先生门下,资历比赵海山老,加上手里抓着九道湾文化遗址,在赵海山面前说话向来腰杆子比较硬。

赵海山刚到考古研究所上班的时候,按许经纬副所长的指派,主要协助蒸蒸日上的城市建设进行考古发掘,出于抢救目的,用他跟当时已经是省机械制造厂技术处副处长薛启正的话说,“就是个随叫随到的救火员,根本谈不上什么专业。”

这样的工作持续了近十年,后来接替孟庆韬升任考古所所长的许经纬一贯非常支持赵海山的工作,但凡省里任何地方需要考古所出头露面,都是赵海山:出现场、上电视、开大会、评职称,分房子,赵海山都是头一份,但就是不让赵海山碰九道湾。赵海山也是聪明人,明白师兄看似捧他、实则防他的意思,乐得落个表面实惠,但内心终归不平,免不了跟时常见面,已经是省机械制造厂厂长的薛启正抱怨,“我都四十岁了,这辈子就这么瞎猫样的过了?当年坚持选考古是不是真的错了?”

邻省是考古大省,随便在地里挖一锹土就能挖出块千年砖瓦什么的。本省考古研究如果不算经常性出现的、学术价值不高的抢救性挖掘,要数多年前董老先生主持的梁山文化遗址和后来许经纬主持的九道湾文化遗址。若论学术成就,谁也越不过董老先生,董辅成毕竟是中国考古界响当当、排得上号的人物,加上对梁山文化遗址的研究差不多历经了两代考古人,不论深度还是广度,海内外研究梁山文化的都尊董老先生为马首。九道湾呢,算是梁山的延伸和发展,不过九道湾出现的时机好,正是国家大力发展文化教育,对九道湾的投入多,加上技术手段比从前先进,研究成果相对也多些。但文化遗址这类考古研究,终归属于业内叫得再响,也没什么社会关注度,那些瓶瓶罐罐,碎铜烂铁乃至不起眼的零七八碎缺少最起码的话题热点。

这十年,提起本省的考古研究,海内外众口一词就是窦家村--兼具业内科研和社会话题的双重热点。窦家村是每个考古人心里最向往的那种:未被盗掘过、遗存丰富并具有延续性和关联性、年代较远的王侯墓葬群,至于出土文物,帝王将相、宫闱隐秘之类的从来都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八卦热点。

十二年前,正是赵海山教授主持发掘的窦家村。说来也是苍天有眼,省城西南两百公里黄花山下窦家村村民挖土烧砖,去得比平时远,挖了大半天下去,锹下的不再是黄土而是白泥,越挖越硬,直到下不去锹。村里见多识广的老人也看不出是什么,恰好遇到几个来旅游的大学生,猜测说可能是什么古墓文物之类的,并协助村民上报,村里人不得不停下挖土,一层层向上汇报。

到考古所这里,许所长正埋头九道湾,没工夫处理这种奇奇怪怪,又层出不穷,很大可能毫无结果的事,再说这种出头露脸的机会历来属于已经升任考古所副所长的赵海山。

赵海山二话没说,立刻前往,开启了窦家村古墓群的挖掘。

窦家村第一座大墓开棺后,三个月没回家的赵海山回到家,少见地主动约已升任省城副市长的薛启正喝酒,从来好酒量的他半杯酒就醉了,红着脸,用力反复点指着两人胸口,口齿清晰,“启正,咱们算是都赶上好时候了!”

当下赵海山听薛启正调侃,不由哈哈大笑,“我是老了,也服老,反正小敏她们迟早都要上来,这不,窦家村最后这座王墓的挖掘我准备让她们年轻人来,我就站在旁边给她们提个醒好了!”

薛启正听赵海山说要给年轻人当顾问,继续和赵海山开玩笑,“海山,你可比我还小两个月呢!我这都迈步从头跃了,你哪能退下来,可不像你说的话啊!”

赵海山连忙摆手,“我不过是个钻山挖土干体力活的,自然有干不动的时候,你我分工不同啊!”

薛启正依旧用力挥动手臂,继续挤兑赵海山,“我记得从前你还在学校念书的时候,到机械厂来看我,总说我是体力劳动者,你才是脑力劳动者,什么时候倒过来了?”

赵海山本想说,从我开始挖窦家村,你离开机械厂去当官,咱俩就倒过来了。可这话在赵海山脑子里转了一圈,却变成,“我说,你今天约我来就是为了挤兑我啊?”

薛启正忙说软话,“海山啊,今天约你来,是想让你帮我看看新得的这把琴如何?”

一说到京胡,两人也顾不得刚才的那点口舌,赵海山看了眼一直运动着的薛启正,又回头看看后面跟的两个明显赤手空拳的便衣,问道,“琴在哪呢?”

薛启正依旧一板一眼地抬着手臂做运动,只抬抬下巴,冲前方示意,“屋里太闷,我让小唐提前拿到上面等咱们,上面有个亭子,开阔又背风,景也好,咱俩正好来几段试试。”

赵海山恍然大悟,“我说呢,要不你昨天特别嘱咐我不用带琴了,我还以为你最近忙,没工夫拉琴了!”

薛启正解释道,“我再忙,每天拉十分钟琴的时间总还挤得出来。上次我听小敏的《春日景和》,可比你我当初强多了!”

说到赵敏的琴艺,又是薛启正的痛处:赵敏除了业务上子承父业,就连业余爱好也受赵海山影响,如今在京胡上的造诣早就远超他们年轻时的水平,可薛浩这小子,但凡见到自己打开琴盒,虽不说什么,可脸上的表情总是恨不得一脚遁到地球的另一面去,都是孩子,为什么自己的这个就总是事事和自己拧着干才开心呢!

赵海山了解薛启正的心结,当下开解道,“小敏肯定比我当年强啊!再说,现在一个女孩子顺手拉上几次,自然让人容易记住。真论水平,我看咱俩要是有一天能在新盖的音乐厅开个专场,说不定也能卖出几张票呢!”

薛启正听赵海山这样讲,想起当初两人从E大附中开始,直到大学毕业,都是联袂在各类晚会上表演,这些年,虽都忙着各自工作,可谁都没放下京胡,每次见面免不了都要合奏几曲,不论技艺和配合,比当年强了许多,不由地心里真的起了几分向往,“海山啊,等有一天我退了,回来,咱俩真要能开个京胡专场,该多好!”

赵海山有点激动了,接口说,“好啊,要是那样,就来全本的《群英会》加上全本的《龙凤呈祥》,坤角让小敏来!《小开门》开场,《哪吒令》谢幕!加场嘛,就用《夜深沉》和《春日景和》,你看怎么样?”两人这么多年练得最多的差不多都是三国戏,尤其是《群英会》和《龙凤呈祥》最拿手的。

走了几步,薛启正停下里的动作,反倒很伤感地叹了口气,“…京胡专场…唉…”他自己真要是开京胡专场,哪怕真的退下来,在世人眼光里,琴艺如何不重要,只因为他薛启正在场,那样的专场,还有什么意思?

赵海山听到这声叹气,自然理解薛启正先扬后抑的想法,也跟着轻轻地叹了口气,“启正,等将来咱们都退了,好好练两年,还可以找人给咱俩录几首曲子,我看都不用署名,刻成光碟送人,一准拿得出手!”

薛启正觉得赵海山这主意不错,除了不能署名一项,想他薛启正,从迈进E大校门的那天起,尤其是从今往后,这一生怎么会有需要匿名的时候?

赵海山没听见薛启正回应自己,知道他肯定在为不能署名的事纠结,沉吟了会,抬头望着树隙间的丝丝蓝天,“启正,你总说我是个别扭的知识分子,名这个东西在我看来,不论说它是风云雷电的哪一样,都是那些没什么真本事却自认被埋没的,在人前说出的假话,他们心里未必真这么想,也许他们内心对名的渴望比谁都强烈…我觉得这世上没人不想在活着的时候出名,越出名越好,越早越好,可是…”说到这里,扭脸看薛启正,“…且不说什么千年,就是百年之后,所谓的名里面,什么是真相?什么又是谎言?谁能说得清楚?况且…不论真相还是谎言,于那个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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