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烛

同坐西窗下,尽听风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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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青山》 (38)

(2022-04-06 11:57:21) 下一个

入冬后,殡仪馆会比平时忙,这是老王在殡仪馆烧了二十年尸体的经验。

从馆长老顾到新来的大学生,人人都叫他老王,他在殡仪馆资历最老,大名可能就出现在电脑里,发工资做报表,会计偶尔点击下。常年被叫老王,他都快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了。反正工作中不需要他说话,一切都按程序来,嘎吱嘎吱的车轮声伴着各种哭声后,是业务员的纯熟套路,最后轮到他摁几下电钮,工序就结束了,接着是下一个,再下一个…工作中严禁谈笑,那种环境呆久了,同事上下班彼此点个头,既不会聊天气,也没心情聊家常,不论啥样的家常在哭声和哀乐的伴奏下都显得不值一提,同班工友见他不说话,时间久了,没人跟他说话。

今天周二,老王是晚班,夜里12点下班,他脱掉工作服,简单洗个澡,擦干头发,戴上帽子,骑上助动车,出了殡仪馆边门,夜里12点半的路上,只有耳边呼呼风声和偶尔呼啸开过的大卡车,安静极了。

老王住县城外面。当年家里地被征了,老王爹没手艺没地方去,只能去殡仪馆烧尸体,不需要技术,有点力气就好。老王爹只想找个工作挣钱,没想到有了工作,却失去除工作外的所有。在县城谁愿搭理个成天烧尸体的?亲戚立时断了往来,到年纪连媳妇都说不上,好容易托外地亲戚找到一个合适的,说男方是挣工资的工人,照片上看也不难看,女方还挺高兴,过来结婚才知道原来是殡仪馆烧尸体的,结婚没一星期就跑了…老王娘是个哑巴,要饭要到老王爹门前,生了老王。

老王8岁那年,老王爹亲手把老王娘烧了,自此,原本就安静的院子更没声音。后来,院里来过一只瘦得没样子的狸花猫,除去偶尔饿了会喵喵叫几声,很安静,老王给狸花猫起名小花。小花吃饱了,随便找个地方闭上眼睛,听到任何轻微动静都会支起耳朵,睁开眼睛,见是老王,闭上眼睛继续睡觉。老王偶尔抱起小花,小花都要不耐地挣扎下,终会安静下来,任老王一下下摸着她日渐光泽的皮毛,感受皮毛下的温度,那是老王最缺乏的人生经验。有天老王放学回家后再也没见过小花,不知道是小花找到了更好的主家,还是死在哪里,这是老王贫乏的生活经验中能想到的两个理由。老王不喜欢汪汪叫的狗,偶尔跑到院门前叫的狗都被他赶走了,那些狗没想到他吼叫的声音那么大,也许是被他的声音吓走的。

老王在学校里过得很不好。县城谁跟谁都连着亲带点故,老王和从不跟他家来往的表姐在一个学校,上学第一天,全学校都知道他爹是做什么的,从老师到同学,别管什么时候远远看见他,就像亲眼看见从焚尸炉里蹦出来的怪物,他摸过的东西都被扔得远远的,他花了多少功夫做的作业,老师好像看都不看,潦草地写上65分。这样熬到小学毕业,他不愿意再去上学。老王爹没办法,只好任他到市里找了份餐馆洗碗的活。

在餐馆的三年是老王过得最快活的三年。人人都知道他从哪里来,都不知道他爹是做什么的,老板娘每天站在后厨换着花样骂他洗不干净碗,却不会像县里人说他的手不能摸给活人用的东西,他听老板娘用最难听字眼骂他,脸上挂着笑,心里真开心。轮到老王学切菜,他觉得从来灰蒙蒙的世界开始变得像案板上的菜那样新鲜美丽。餐馆里端盘子的年轻姑娘偶尔会跟他搭话,虽然他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只会低头切菜。赶上难得的休息日,老王一个人在街上乱走,看城市里跟他年纪差不多的人在买东西,吃东西,打闹嬉戏,他就像站在橱窗外的孩子,贪婪地看着橱窗里真实而遥远的画面在不停演绎着生活的另一番面目,看着看着,他很想推门进去,加入那些画面里。那天店里新来了个伙计,他抬头看了眼觉得脸熟,又低头继续切菜。切完菜,午饭都还没吃,老板就把他叫到餐馆后门,让他立刻卷铺盖走人,新来的伙计把他被子扔出来,老板掏出几张票子扔在地上,让他立刻滚蛋,滚出市里,滚出所有人的眼睛,边扔边朝他吐口水,说这几年店里生意不好,都是有他这个丧门星在。

老王很快又在别的餐馆找到工作,没干几天,又被老板用同样理由赶走。

城市看着比县城大许多,其实跟县城一样小。

老王只能回到县城,跟爹一起在殡仪馆烧尸体。

有天他亲手把爹烧了。

生活在深水的鱼,偶尔露出水面透了口气,又重新沉到水底,毕竟习惯生活在水底,不可能到水面生活。

从殡仪馆出来,老王骑半小时就能回到住处。如今殡仪馆待遇不错,职工宿舍他有个铺位,可宿舍里住的都是年轻人,他跟人家说不上话,再加上宿舍位置不好,白天黑夜都能听到几乎同样的声音,他回来好歹能安静地睡上一觉。

下了公路,沿着小路向前骑,路灯暗了,老王专心看着车灯前的路。骑到院门口,才发现门前停辆警车,车前站了两个穿警服的警察。

“是王志达吗?”小林问。

老王怔楞盯着眼前的警察,微张着嘴在想什么,想得小林开始疑惑,眼前人明明跟照片上一模一样,难道搞错了。

像是终于想起个小学毕业后就没见过面的同学突然出现在眼前,老王终于啊了声,“是我。”

“我们是县局刑警队的,有案子需要询问你,请配合。”小林出示了证件,例行公事地说。

老王点了下头,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过了几秒钟,说,“我把车放进去。”一字一字往外蹦,像个刚学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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