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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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照黄昏》 (23)

(2021-02-09 18:28:21) 下一个

 

这不是高雪盈第一次怀孕,大学毕业前,她曾怀过一次。当时刘旭东正准备上研究生,她正准备考教师资格证,两人决定等以后稳定了再说,那时年轻,谁也没把怀孕流产当回事。

高雪盈在中学教书,见多了大小孩子们如何为难家长,别管孩子家长在各自工作领域是多响当当的人物,一旦面对自家孩子,个个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的,让她对生孩子的热度始终维持在摄氏35度上下。

刘旭东呢,其实更没什么态度。高雪盈第一次怀孕做流产,他陪着去了,找的熟人很快就搞定了。高雪盈出了手术室,头没晕,腰没疼,除了跟他撒撒娇,第二天就和平时一样,他想再多献献殷勤都没机会。之后他毕业工作,俩人顺理成章的结婚成家,每天上班下班加班出差,得空他还要下棋,再有时间还要和朋友出去喝酒聊天,从来没想过生孩子的事。反倒是出国以后,工作稳定了,再看身边的师兄们,哎哟,个个拖家带口儿女双全的,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也三十多了,是该有个孩子了。

高雪盈听刘旭东在她耳边吹风,心思活络了点,她接触的学龄孩子多,本地人不论收入多少,住多大房子,生孩子养孩子都没有在国内那么多的鸡飞狗跳,她心思就动了,工作后跟刘旭东商量,以后一切顺其自然。

人说起自然来,总以为自然是随性、没有规律的。上了一年班后,高雪盈跟刘旭东聊起来,觉得自然还是有规律的,那就是人想往东,自然可能恰恰是朝西的。

偶尔刘旭东加班回来晚,高雪盈一个人在家,和国内的父母亲人朋友打完电话,听着屋里电暖气燃烧发出的嘶嘶声,一丝淡淡的几乎没多少重量的恐惧会从她心间滑过:要是这辈子真没孩子,她的生活会怎样? 就这么在夜里听着暖气的声音过下半辈子?

刘旭东安慰高雪盈,再耐心点,写程序也不可能一次就成,都要经过无数次测试的,一次就成的是神仙…比如从前那次,就是套套用完了,俩人心存侥幸闹出的人命…他俩身体呢,其实跟电脑一样,从前适应了一套程序,现在程序改了,也得适应段时间才行…

高雪盈自始至终都觉得刘旭东说的是鬼话。可走到没有人迹的岔路口,不知该往哪处迈步时,别管哪个路口发出些许声音,人都会觉得那是条可以试一试的路。

两家老人知道高雪盈怀孕后,都高兴的不行,除了每天电话里再三叮嘱吃什么喝什么,什么可以干什么不可以干,两家老人又商量什么时候过来照顾高雪盈生孩子做月子。

高雪盈和刘旭东搬家后已经分别跟自己爸妈商量过何时来探亲的事,两家老人都表示,目前忙着返聘的工作,等他们有孩子的时候来。高雪盈的预产期在明年3月,按J市习俗,正月里人们没有急事不出远门。高雪盈爸妈都是知识分子,他们在J市土生土长,多少受习俗影响,况且又是出这么一趟远门,两家老人最后商量决定,正月里出远门就出远门吧,只是时间安排在靠近农历正月底,高雪盈生孩子前她爸妈肯定赶到。

高雪盈怀孕初期反应不大,没出现什么嗜吃嗜睡呕吐之类的症状,就是偶尔头晕。师姐批评说都是她不好好吃饭闹的,就隔三差五让Luke送货的时候顺便往她办公室送新出炉的点心。高雪盈办公室虽然也在Downtown,可和师姐的咖啡店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加上停车不方便,她跟师姐说别麻烦Luke 了,自己真没什么胃口。师姐压根不搭理她,让Luke继续送。

高雪盈的同事们知道她怀孕后,关系好生过孩子的会在茶水间跟她聊几句生孩子的事,本地人说什么东西好用,在哪儿买合适,亚洲同事就说什么时候该吃什么。

老肖家的老人隔三差五让刘旭东带吃的东西回来,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高雪盈看了,还是没胃口,最后都归刘旭东了,吃得他一个月胖了2磅。

刘瑾不太会做饭,刘瑾爸爸妈妈做的饭也不对高雪盈胃口,何涛送了两次过来之后,高雪盈打电话跟刘瑾实话实说,刘瑾就没再让何涛送,说等生了孩子再说。

怀孕以后,高雪盈只想吃大伯母做的酸汤面。

刘旭东半夜在电话里跟大伯母请教了半个小时怎么做酸汤面,一大早起来出门去买东西,回来做给她吃,高雪盈尝了一口,说味道根本不对。当天夜里刘旭东又给大伯母打电话,详细询问每个技术细节,早晨起来再做,她尝了一口,还说味道不对。

刘旭东很奇怪,说自己完全按大伯母给的方子做的,怎么会味道不对呢?

高雪盈说就是味道不对。

刘旭东说,我可真做不出来你要的那个味道,要不你还是把我吃了吧。

高雪盈说你又脏又臭,我才不吃呢。

说完就去中文学校上课了。

下了课,高雪盈照常去一楼的办公室找罗姐聊天。她轻轻敲了两下虚掩的门,听罗姐低低说了声,“请进!”

高雪盈推开门,闻到股熟悉的味道,淡淡的,是从前大伯母做酸汤面的味道,这味道像把钩子,钩得她一眼就看见小圆桌上放的装外卖的大碗。

罗姐站在小圆桌前,正扭头看向门口,见是她,指着桌上的大碗说,“雪盈,快来尝尝,Tina 刚带过来的。” 上周高雪盈跟罗姐抱怨,说刘旭东做的酸汤面她就没法吃,跟涮锅水一个味道。

Tina正站在饮水器前喝水,见她进门,跟她打招呼,“高老师, 这是我妈按罗姨说的方子做的。”说完就出门干活了。

高雪盈揭开碗盖,碗里装得半满,腌渍成黄绿色的菜叶切得细细的,配上雪白的细面条,嫩黄的蛋花,汤汁浓稠,又点缀了几点红辣椒,酸酸的熟悉浓香钻进她鼻孔,顺着鼻孔不知蹿了几圈,最终氤氲了她的眼眶。

罗姐给她拿来碗,说,“喏,你也不用让我们,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就全带回去。”

高雪盈毫不客气地盛了半碗,就那么站着,喝了口汤,汤汁在她舌尖上打了个旋,一路顺滑而下,瞬间滋润了咽喉,熨贴了她干涸已久的胃,她又喝了口汤,甜美的汤汁在她胃里汇聚,聚得足够了,刚刚填上心里那个小小的、说不出口的、对远方亲人的想念。

罗姐拍拍高雪盈,笑说,“坐下慢慢吃,没人跟你抢。”

高雪盈坐下,慢慢吃了一碗半,到最后实在吃不下了,放下手里的汤匙,轻轻打了个饱嗝。

罗姐收拾完手边东西,见高雪盈已经吃好了,正盖上外卖碗的盖子,整理桌子,跟她说,“上次你跟我说刘旭东做的味道不对,我想可能是酸菜的问题,跟潘姐说了,潘姐啊,又问了店里的大厨,然后按大厨教她的办法腌了酸菜,今天菜腌好了,就做了面带给你…我不太会做饭,好多年了,也不记得当年你大伯母做的酸汤面是什么味道…只要你说味道对,那就是对了,这怀孕的时候啊,人的口味怪极了…记得我当年怀老大的时候还在国内,非要吃某种口味的冰棍,却又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味道,就在一条街上边买边吃,可没一个味儿对的…后来突然想起来了,就冲到孙老家,一根接一根地把柳阿姨做的所有西瓜冰棍全吃了…孙老回来,正要跟我发脾气,听柳阿姨说我怀孕了,才没跟我计较…后来孙老就天天让柳阿姨给我送冰棍,我吃了两个星期就再也不想吃了,孙老又说我是大小姐脾气,难伺候…”罗姐边说边笑,最后摇了摇头,好像那些曾经的嗅事经过岁月的发酵后,全都成了最甜蜜的佳酿。

高雪盈又打了个饱嗝,她不想坐下来,就绕着小小的办公室走,走了一圈,问,“罗姐,咱们出去走两圈吧,我吃多了。”

罗姐扽了扽衣服掠了掠刘海,“今天我约了人来,谈点事,等Tina回来,你让她陪你出去吧。”说完,开门出去了。

高雪盈继续在屋里走,又走了两圈,Tina进来了。

Tina上大学这一年,变化实在太大了,主要是人瘦了。

高雪盈每周日都能见到Tina,直到春天搬家前她才注意到,Tina脸瘦了一圈,原本挤在一起的五官像被退潮的海水狠狠冲刷过的海边沙堡,全部分散开来,每一处都呈现出青春少女该有的明媚模样。Tina 又听了她的建议,把头发从齐腰剪短到齐肩,人显得更轻盈,她看出Tina 的头发是潘翠花或Lucy 的手艺。也许是繁忙的学业,也许是故意为之,从春天到眼下,Tina 又瘦了不止10磅,腰身曲线鲜明不少。

Tina 进门端起自带的巨大蓝色水罐,一口气喝了半罐水,见屋里只有高雪盈,问,“高老师,罗姨是回家了吗?”

“你罗姨约了人谈事,你没看见她吗?”

Tina摇摇头,看看门外,想了想,露出一丝犹豫,跟高雪盈说,“高老师,我能麻烦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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