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只若初相见 -- （三）

接下来的日子里，泰德和船员们被热情的盖布人奉为上宾。这些年来，盖布星的第一代移民们无日不夜的思念着他们的家乡，思念地球上的亲人，他们甚至已经忘记了那个星球上也有战争和自然灾害。而第二代的移民们从小在盖布那没完没了的沙尘暴和匮乏的食物前听着父辈深情的描述，憧憬着那个蓝色的美丽而富庶的星球，那是一个近似神话的星球。地球在盖布人的眼里成了天堂，成了图腾，成了一种宗教，尊崇地球已经在盖布人的思想里根深蒂固。如今天堂里来了访客，他们竟不知怎样才可以表达他们的快乐。

这种融洽和热情到了第二个星期开始发生了变化，因为盖布人发现地球人在悄悄提取他们每一个居民的体液，这是什么意思？地球人想要干什么？我们是他们的实验品吗？

爱希丽和泰德走在盖布星的一条河边，河床是桔红色的，在恒星的照耀下河水折射出异常明亮的光，泰德有些心事重重，而爱希丽的脸上怒气冲冲。她实在忍不住了：“泰德，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泰德听见她这样生气，有些惊讶：“什么？爱希丽？”

“这些天，你们挨个提取盖布人的体液，究竟为了什么？”

“爱希丽，我们只是在做我们的工作而已。你知道，在十八年前你们离开地球的时候，就该知道我们会来做这样的工作。”

“哦，是吗？”爱希丽的眉毛高高扬起，“所以我们其实一群实验品，是吗？这些年来，我们在盖布星上辛辛苦苦，开荒扩土，我们以为我们是地球的开拓者，原来我们只是实验品，是吗？”

“爱希丽！”

“泰德，你以为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生存下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你知道从无到有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吗？你以为大爆炸之后地球就转眼到了今天的文明了吗？你经历过盖布星一开始恶劣的气候吗？”爱希丽说着说着，她噙满了泪水的眼睛闪闪烁烁，好像一个多棱镜在折射着太阳的光一样，让人眩目，“一开始，盖布星上常常会有风暴，大风卷起红沙铺天盖地，淹没了我们来时的飞行器，覆盖了我们刚建立的空间站，毁灭了我们小小的试验田。我们每个人一定都想到过放弃，想到过后悔，你知道支撑我们的力量是什么吗？是我们对地球的留恋，对你们的思念，”说到这里，爱希丽停顿了一下，泰德的心一动，她继续坚定的说道：“是的，对你们的思念！我们将对地球的思念变成活下来的动力，我们相依为命，在努力的营造一个太阳系之外的地球。但是你们，你们却用怀疑和歧视毁灭了我们对地球的感情！”

泰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们是在歧视盖布星人吗？几个小时前发生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他怎么能够忘记。

当时，他正坐在电脑前低头雕刻一块木头，他记得再过几天就是爱希丽的生日了，他想为她雕一只夜莺，十多年了，他还记得爱希丽最喜欢夜莺的叫声，高二的那一年，他为了考试，忘了爱希丽的生日，爱希丽气得有整整三个星期不和他说话。十八年里，他欠了她多少份的礼物和祝福，即使只是朋友，他也不想在这个离地球十一万光年的地方再让她失望一次。

艾伦将一叠厚厚的报告扔到他的眼前，看见他居然在雕刻一块木头，不禁刻薄的说：“阁下还真是一个情圣啊！”

泰德头也不抬的说：“胡说什么呢？你知道我是个有妻室的人！”

“哦，原来你还记得你有妻室啊，我以为你谈情说爱冲昏了头了呢！”

泰德无奈的看看艾伦，真是拿他没办法啊，谁让他是自己的妻弟呢？泰德有些无力的狡辩：“你知道，爱希丽只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艾伦看着泰德的尴尬和软弱，叹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老朋友，不是我不近人情，只是你要记住我们此行的任务。”

泰德沉默的点点头，然后放下了手里的木头，诚恳的说：“谢谢你的提醒，艾伦！总能在我迷糊的时候给我最中肯的建议，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我的幸运啊！”然后他的眼神不情愿的落在了那叠报告书上，“那么结果怎样了？”

艾伦皱起眉头，这回是他低下了头：“结果不是很好！都写在报告里了！”

泰德的心里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有些害怕去翻看那份报告：“真的变异了吗？”

“恐怕是的，泰德！”

“所有的人？”

“是的！”艾伦停了一下，吞吞吐吐的接着说，“包括爱希丽，他们都是异形！”

泰德的嘴唇变得干涩，桌上的刻刀被碰到了地上，他浑然不觉：“什么样的变异？”

“第八条染色体上发生了变异。他们的染色体渐渐更趋向于地球上的昆虫类染色体！”艾伦抬起头来，一旦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似乎不再有所忌惮，“泰德，你还记得你告诉过我，你每次看见爱希丽的孩子们，你就觉得不舒服吗？我一直以为你在嫉妒，其实不是的，他们的眼睛！是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是复眼！”

泰德想到了他们诡秘的眼神，他们看见糖粉贪婪的舌头，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艾伦接着说了下去：“你知道你吃的肉丸是什么吗？”

他并没有等泰德回答，继续冷冷的说：“那是一种类似白蚁的昆虫，是盖布星除了人类以外最早出现的生物，生命力极强，和地球上的白蚁一样，这种昆虫的蛋白质含量非常高，和牛肉的几乎相当，显然盖布星人在匮乏的自然资源面前做了冷静而现实的决定。”

泰德终于忍不住要呕吐起来。

现在眼前的爱希丽和儿时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美丽而线条分明的脸庞，平和而单纯的笑容，闪烁明亮的眼睛，啊，眼睛！还有那他们曾经共同的儿时记忆。只是，她的身体里正在发生的悄悄的变异，她知道吗？她还是他拼命要去保护的小豌豆爱希丽吗？毕竟他们之间逝去的是十八年的时光，而这十八年的时光里，他们的人生轨迹全然不同，毫无交集。就像爱希丽说的，当她在一个陌生的星球和漫天的红沙做生死搏斗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泰德，你们到底想要找什么？”

泰德清了清干涩的喉咙：“爱希丽，我们担心的是，虽然盖布星有适合生命存在的条件，但是环境毕竟和地球相差很大，所以即使是地球人的后裔，恐怕也会发生变异。”

“那么你们找到了吗？”

“是的，亲爱的爱希丽，第八条染色体G组。”

“哦，我们就是你们传说中的异形，是吗？”爱希丽不屑的尖刻的问道。

“恐怕是的。”泰德的声音非常低沉，他在爱希丽的攻击面前从来没有还手之力。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爱希丽迫切的看着泰德，泰德的头低下了，他记得上校临行前的嘱咐，此行的任务需要的还有果敢和决断，必要时不能有妇人之仁，对于异形，地球人的指令是-- 必须毁灭。

看着泰德脸上的挣扎和痛苦，爱希丽冷笑了一声：“泰德，你不是一个好的说谎者，从来就不是！其实我应该猜得到的！”

泰德想说什么，但是最终没有开口，爱希丽接着问道：“可是泰德，生命只可以有一种形式吗？除了地球人之外的生命形式就是异形吗？地球人是上帝吗？他们有什么权力决定生命的形式和我们的生死？”

“爱希丽，不要忘了，你本来就来自地球！”

“我没有忘记，我们每一个盖布人都没有忘记！是地球人用他们的冷酷割断了我们对她的依恋，我们以为那里是我们的家，其实从我们离开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没有了家了，盖布才是我们的家！”

“爱希丽，不要太激动，即使变异已经发生，我们还可以想办法！”

“想办法，什么办法？你的地球指挥们会允许你慢慢想办法再将我们变异回去吗？即使你们愿意，我们也未必愿意。泰德，在你眼里的异性也许正是这个星球上最自然的生命形式，你相信达尔文的进化论，对吗？那么你可以接受猴到人的进化，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们的变异呢？”

泰德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辩驳。

“泰德，在生命面前，你们不占据任何的道德制高点。我说过了，我们是盖布星的子民！我们热爱这片荒凉的土地，不管我们会变成什么，我们都将坦然接受。我们来自地球，但我们不附属地球！！！如果地球一定要遗弃我们，我们也别无选择，因为十八年前，我们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爱希丽说完，转身决绝而去，走了几步，她突然停住，回头看着泰德：“泰德，你知道吗？十八年前的那个晚上，如果你肯挽留我，我会留下。我等了很久，但是你，永远是那么的冷静，那么的深沉。你的家园我走不进去。如今我是再也进不去了！再见了，泰德！”

泰德看着她的身影在桔红的光里变得模糊，他想起，盖布，那是埃及的大地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