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色鹿的世界

看人间百态,观天地九色
正文

女儿香

(2005-07-11 14:41:49) 下一个

初入国都千安城,我年方八岁。那时的千安盛名远播,名满天下,我一见就花了眼睛,商甲云集,丽人如织,难怪邻人知我远行千安皆艳羡不已,只有婆婆不住垂泪,此一别怕是再见无期。

 

舅母带我来到一处极美丽的所在,满眼雕龙画柱绫罗绸缎。楼里飘也似地飞出一位标志妇人,舅母嘱我唤云姨,我轻声叫了,低头垂手,只盯着脚下被脚趾顶穿了的粗布鞋。云姨惊喜地拉起我一双小手,上上下下拿捏着我的骨头。“丫头,可有名字?”云姨的声音十分动听,心里不由得生了几分亲近。“有,爹娘唤我卿卿。”“卿卿可愿在云姨这里长住?吃,有山珍海味,穿,有丝绸锦缎!”虽未曾见识山珍海味丝绸锦缎,听闻能吃饱穿暖便笑了“卿卿愿意。”云姨转向舅母,“你是她何人,可能作主,锦绣楼的规矩你可知晓?”舅母一脸陪笑:“丫头爹娘早死,我便做得主,签字画押,日后断无反悔之理。”

 

锦绣楼一住便是八年。云姨待我比舅母还亲,初时只需洒扫庭院,比在家时砍柴做饭已是轻省许多,没几日竟然如大家闺秀般搬入闺房,自有丫头伺候,无非学些琴棋书画,吟唱舞蹈。其中我最爱舞蹈,云袖舒卷,腰肢舞动,一切心事便飞上云霄。云姨常以我为典范教导姐妹,夸我聪明乖巧。自小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如此一步登天的生活,实在无理由不乖巧。

 

年满十五,云姨替我挂牌卖艺,一时舞技轰动千安。锦绣楼门前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只为目睹卿卿一舞。多少权贵不吝千金,但求春风一度,云姨皆含笑婉拒。人道云姨疼我,我却知她不过奇货可居,哪肯轻易撒手。

 

春秋交替,我于舞乐节拍中又长一岁,冷眼旁观舞台上下世态炎凉,一颗心在一日百年般地苍老。我已习惯漠视观众,他们也实在千人一面,如果世上男子都如此可厌,不如此生长住锦绣楼。

 

四月是我十六岁生辰,千安正是桃花盛开,草长鹰飞的季节。

 

一日舞毕在轰然掌声中下了舞台,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绒绒细汗,远处云姨一如当年初见,脚不沾地般飞来。“给卿卿姑娘道喜,如今真是大喜。”我微微一笑:“不知喜从何来?”云姨贴近我耳边低声细语:“王爷瞧上你,难道不是天大的喜事。”听了不禁一怔,料知早晚会有此日,却不想来得如此之快。

 

王爷施恩锦绣楼,一时成了楼里闲言的主题。丫头婆子聒噪个不停,依着他们就是给王爷做小也是几辈子积下了阴德。我却不快,就算他是圣上手足,当今朝中重臣,劝倾一时又怎样?卿卿只想嫁入平常百姓家,安心过那男耕女织的日子。

 

不知云姨收了王爷多少银钱,只是听闻她张罗着要大肆修缮锦绣楼。而我,一顶粗呢小娇趁着天黑抬进王府,随身不过带了几件换洗衣服。

 

王府比之锦绣楼安静了许多,每日里我守着云姨嘱咐的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呆在房里做点女红。转眼一月有余,不但未曾见过王爷,连府里什么模样我也是全然不知。丫头没事和我讲讲王爷,说是喜怒无常,让我小心伺候。

 

忽一日院子里闲逛,远远望见一位中年男子信步踱来,袍子上紫色蟒纹在阳光下分外显眼。见已是躲闪不及,只得盈盈下拜。王爷一见眯起了双眼问道:“你是哪房哪院的?”我小心应答:“民女卿卿,刚刚进府。”王爷似乎并不记得,疑惑道:“哪个卿卿?”我轻轻说道:“民女来自锦绣楼。”他沉思片刻,转身离开,留下一句话:“晚饭后到我房里来。”

 

饭后我轻挽云髻简单梳妆,在丫头带领下来到正房。王爷端坐于太师椅上,看我进来上下打量不发一言。半晌,端起茶杯问道:“捡你在锦绣楼学的给我舞上一曲。”我低头略想,对乐师道出曲名,广袖轻舒舞了起来。因未曾准备舞蹈,几个转身便丢了发簪,一头如云黑发披散下来,我不去理会,任凭黑发与裙裾飞扬在空中。

 

一曲舞罢,我低头等待示下,半晌并无声音。悄悄抬起头,正遇上王爷凝视的目光,我尴尬轻咳,脸不禁红了。王爷若无其事说道:“果然名不虚传,下去吧,从明天起和乐师好好配合练习,不得偷懒。”我轻声答应,悄然退下。夜里辗转竟不能入睡,王爷阴冷的目光留在脑海里,不寒而栗。

 

从此日日练习,比较锦绣楼更卖力三分,王爷每每下了朝顺路来看,并不言语,总是呆上一盏茶的光景再悄悄离开。长了,习惯他目光冷冷,习惯了王府寂寞冷清时光。

 

如此又是月余,一日王爷忽派人叮嘱,晚间有贵客来访,特要我为其献舞伴餐。献舞本不过平常,然而下人们却个个惶惶不安,仿佛天大之事。午后又有人送来舞衣一件,密密匝匝竟由雀羽金线织就,旋转绽开,一室金光。

 

下人引我入厅堂之时,宾主已然三分酒醉。偷眼看去,王爷身边端坐一位老者,离得远了,看不清面目。

 

我尽心竭力地舞着,幻想化作山林间的孔雀,为了独自绽放的美丽而狂欢。一曲终了,室内一片寂静,我低眉垂手不知应当进退。王爷与客人耳语片刻,大声语道:“卿卿,皇上准你进宫伺候,还不磕头谢恩!”

 

懵懵懂懂,我竟这样进了皇宫,不知诺大庙堂里藏的是吉凶祸福。

 

身为当今圣上的老者常唤我上殿独舞,离得近了,觉得他并不讨厌,只是这个老人和我一样孤独。偶尔我在空荡的锦华殿里为他一遍又一遍地舞蹈,他远远注视着我,从不掩饰眼里的落寞。

 

异年,舞伎班里多了一名男子,大家叫他莫,流言说是皇后的点子,欲给我朝舞蹈加入阳刚之气。莫全然不像舞者,阳刚得都不像中原男子,他的舞简单有力,仿佛先人庆祝丰收时继兴的挥舞抖动,却让人观之而生振奋之心。舞师独出心裁将我和莫的舞编在一起,竟有一种不同寻常妖魅之美。皇上皇后见了果然大喜,每逢节庆必叫我们去舞,一时传入民间,各大舞坊争相效仿。

 

日日相见,肌肤相亲,不知从何时起,每见莫,我便心如撞鹿。他看我的眼神也渐渐不同,拉我的手常汗津津的。

 

真真是日久生情,莫成了我的全部。一日台下他偷拉我的手,又一日树下他偷吻了我的香腮,再一日月光下我将清白的女儿身交付于他。舞师定是有所察觉,虽不道破却常常在话里提点,道我们的舞蹈有了从前未有的韵味。

 

忽然我便成了小女人,望着成双的鸟儿也会发笑,眼里诺大的宫殿小得不能再小,只有我和他。交好的舞人告诫我,宫里容不下这样的爱情。可是让我怎能罢手,我贪恋莫的一切,呼吸、汗水和颠峰时的喘息。无眠夜里,对着夜空我在心里勾画莫的口舌眉眼,一遍又一遍。

 

这样的快乐没能持久,莫常常被皇后叫去独舞,每次回来大汗淋漓,劳累得不愿说话。不知不觉欢乐渐渐离开我们,莫常绝望地抱着我,“卿,来世,我们做一对乡野夫妻,开一两块地,养三四小儿。”

 

正月,宫里笼罩在一片阴冷中,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未曾听闻有身孕的皇后生产了,皇子落地不足一个时辰便即夭折。不久,皇上下旨,以模棱两可的罪名将皇后打入冷宫。宫人议论纷纷,皇后权势强大的娘家怕是要反了。紧接着,莫失踪了。

 

我寻遍舞伶馆,却没人知晓莫去了哪里,一天又一天,音信全无,我终日以泪洗面不肯歌舞。舞师见我可怜,偷偷来到我的房间:“卿卿我的傻孩子,难道你还不明白,皇后和莫有染,那个皇子其实是莫的孩子。皇上如今察觉,你说会放过他吗?”

 

晴天霹雳一般在我的脑海炸开,他的累,他的绝望忽然都有了解释。我不吃不喝,无法入睡,闭上眼睛,莫便会血淋淋地伸着手向我走来,“卿,救我,卿……”

 

大病一场,我改了性情,脸上没了血色也没了笑容。久未宣召的皇上突然宣我侍寝,我坦然前往,莫,我要为你复仇。

 

寝宫里那个君临天下的老人仿佛苍老了十岁。见了我,他紧紧地抱我,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压抑地抽泣。我手里高高举起的簪子却不忍心扎下,这个老人和我一样可怜。一夜又一夜,我都宿在他寝宫,他只是抱着我,依赖着我青春的血气才能勉强入睡,而我只能流着泪水企盼天明。

 

在御花园里,我偷偷为莫立了一个衣冠冢,我和他的旧衫手挽着手消失在土里,莫,如果有来生,我和你做对山野夫妻。

 

四月桃花又开,今年宫里的桃花妖艳得异常,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宫人们议论说并非吉兆,加上宫外战乱不断,谣言像桃花一样愈演愈烈。

 

一夜,我刚朦胧入睡,嘈杂人声直传入寝宫。未等我披衣起身,皇上贴身老宫人冲进来叫嚷:“皇上,大事不好,王爷反了,反军已经进宫!”

 

皇上抓着我要跑,我死命挣脱,我要陪莫留在这里。

 

守在莫的墓前,静静地听士兵的喧闹和宫人临死前发出的惨叫。这宫里不知染了多少血腥,再多些又何妨?

 

凌晨有士兵搜到御花园,看我身上的服色不敢造次,直带到正殿上去。多年未见,王爷还是那么阴冷,目光看在身上,如寒冬腊月般凛冽。我不禁冷笑,这些年的遭遇,无一不是拜这个男人所赐。十六岁出锦绣楼,到二十岁王爷篡位,短短四年,我老了二十岁。想至此处,我对他嫣然一笑,赤足轻点,在冷冷的砖上舞了起来,当年在王爷府,我第一次为他舞的便是这只羽衣觞。众人都看迷了眼,大殿里一时只闻纤足拍打地面之音。

 

舞至颠峰处,我冷冷看着王爷一笑,方向一变,对着殿上的柱子撞了过去,头上的黏稠流下,红色漫过了我的双眸,轻轻闭眼,沉入无边黑暗……

 

上天不怜我,没能这样死去。御医用尽灵丹妙药,从鬼门关救我回转,王爷派人严加看管,不许我寻死。

 

五月,虽老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新皇执意登基,封我为舞伶馆总管。

 

六月一天夜里,酒醉的皇上闯入我房间,强行要了我。事毕,他低头查看并未见红,抬手便打:“你这贱人,老皇床第之间早已不行,尽人皆知,你的贞洁给了何人?”

 

此后日里是当红伶人,夜里变为施虐对象。多少泪水吞入肚里,才知何谓生不如死。

 

八月,皇上下旨重建伶人馆,命我搜罗天下舞女,供其一人赏玩。

 

我奉旨出宫,最先便去了锦绣楼,岂不闻“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朝代变迁,唯有青楼伶馆歌舞依旧。云姨见我抱住痛哭:“我的儿,只当今生再见不到你。”

 

挑中十几女伶,我与她们说明来意,有不愿进宫者当即放回,一个纤弱女孩,眉眼间酷似我十五岁时的模样,闻听伺候皇上,立刻雀跃不止。我问,“你可知,进了那见不得人的所在,今生便不由自主?”她不以为然:“与其人尽可夫,不如只伺一人!”

 

整理名册,命宫人即刻带他们进宫,并转告皇上,我留宿锦绣楼与云姨叙旧。

 

忽见粗使仆人中一老者身影依稀见过,云姨道:“兵变时,他流落锦绣楼前,见其可怜,收留至今。”难怪新皇遍寻他不见,竟躲在这安全的所在。

 

入夜,我前往找寻老皇,他见我惶恐磕头,“我不识得姑娘,姑娘莫要与人道去,莫要道去……”

 

当年住的房间,云姨替我留得完好,镜台床椅无一不是旧日用过之物。晒过的薄毯中,我竟然一夜无梦。

 

清早,云姨扣门:“卿儿,该起身了,皇上已差人来催。”

 

恍惚中回到十五岁时模样,撒娇道:“云姨,帮我熏些女儿香来,我还未梳洗呢。”

 

梳洗过后,遣走众人,环视这留下我最好八年的房间,半生攒下的银钱都给云姨留下,只有她还算我的亲人。

 

一室氤氲的女儿香中,我捡起一块金子用力吞下,缓缓躺回床上。

 

终我这一生,步步都被人算计,为人作嫁,这一次,终由得我自己作主,不由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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