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 仓央嘉措的情殇 (转贴)
(2010-02-13 18: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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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在天涯论坛,作者寒江夜雪。
[人物小传]
仓央嘉措,六世达赖。原名洛桑仁钦仓央嘉措,原籍西藏南部门隅地区。父名扎西丹增,出身于宁玛派咒师世家。仓央嘉措生于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被第巴·桑结嘉措选为五世达赖灵童后,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藏历九月从五世班禅罗桑益西受戒,同年十月于布达拉宫行坐床礼。拉藏汗灭桑结嘉措后,仓央嘉措被康熙帝以“耽于酒色,不守清规”为由废黜,于康熙四十五年(1706)解送北上,道经青海今纳木措湖时中夜循去,不知所终。
仓央嘉措是情憎和天纵英武的代言人。他曾化名为唐桑汪波,在布达拉宫外享受着爱情的甜密。但身份的矛盾又使他徘徊。《情癫大圣》中唐憎那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即出自其手。关于他,有很多惟美的爱情故事,他的《情歌》诗集,词句优美,朴实生动,在民间广为流传歌诵。可以说,他是藏民心中惟一的神话。
爱,需要成全。错误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只是图增惆怅。就像梁咏琪在歌里唱的那样:“原来爱情这么伤,比想象中还难。”无法成全的爱情,使人迷茫,让人绝望。情憎仓央嘉措写道:
第一不如不相见,
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不如不相知,
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不如不相伴,
如此便可不相欠。
“初见,惊艳。蓦然回首,曾经沧海,风再起,换了人间!”如此,不仅“人生若只如初见”,最好是“不如不相见”。比如他与她,一个高贵倨傲,一个秀雅无双,可是绚丽的开始又怎样,终是不奈注定了的宿命。所以,民国时代一个有名的情憎苏殊曼作诗云:“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那身缁衣哪里容得凡世女子的一缕青丝留存?
所谓“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李娜在《女人是老虎唱》一歌里讲了佛家弟子的爱情故事:虽然老和尚一再告诫女人是老虎,让小和尚躲开她。但是不期然地,她已经闯到小和尚的心里来了。这里尤其有意味的是,李娜后来终于悟道出家了。可见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仓央嘉措的爱也是由不期然而开始的:
还记得那时初见,她啊,眼睛像酒水一样清澈,星河一样灿烂,月光一样柔和;头发像乌檀木一样油亮。她有一种极致的美,女人的美艳神灵的慈悲浑然一体,轻灵飘逸,风采非常。“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从此,他的相思比地角天涯还长。
在那东方山顶,
升起了白白的月亮:
年轻姑娘面容,
再次浮现心间。
这是漫长的痛苦的爱情,聚少于散,喜逊于悲,但是情人间片刻的欢娱便抵得了无数黑夜里孤月寒星的冷寂。所以电影《姻脂扣》中如花抵死也不喝那碗孟婆汤,做了鬼也要找寻前世爱的约定。是的,爱情就该是沧海变桑田的执着,即使要用生命作印证也不吝惜。
然而多情总被雨打风吹去。两情相悦又如何。谁能奈何这沉重的世俗之戒。雪地里的一行脚印终于出卖了爱情。
黄昏去会情人,
黎明大雪飞扬;
你莫说瞒与不瞒,
脚印已留雪上。
当一个人面对一个机构时,无论他的身份地位如何特殊,都注定了失败,仓央嘉措也不能逃出此律。他却只能眼争争地看着爱人变成一抔黄土。
深夜雪地上的脚印,从布达拉宫一直伸向帕廓街;一个名叫唐桑汪波的高贵儒雅青年竟是达赖。
早晨,侍从看见脚印通到仓央嘉措的门口,还以为有刺客,推门进去却只有仓央嘉措一个人睡在屋里。侍从顺着脚印走回去,却到了她家门口。在种种冷酷的铁齿轮中,爱情是如此地微不足道而又脆弱易碎,绞碎了,留不下一丝痕迹。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如同平淡生活的不断重复。皇帝也罢、达赖也罢!千年前马嵬坡下,唐明皇眼睁睁地看着爱人“宛转蛾眉马前死”,却是“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和唐明皇杨玉环的悲剧到了仓央嘉措那里,却也只能是重复。
他轻微的呼吸如蝴蝶振翅,苍白瘦削的脸庞轻灵飘逸,他的双眸饱含抑郁,额上布满疲惫的细纹,一颗被痛烧得沸腾的心却被裹在层层僧袍之下。僧袍内外是两个世界:一个是丰饶的,色彩明艳、生机勃勃;另一个则戒律深严,不分性别,清苦简陋。他在两个世界之间穿越,从尘俗的世界中来,进入这个禁欲苦修的寺院,并与僧袍进行了实质性的接触,渴望能打通这空虚的,严肃的界限。但事实,他的努力只如一阵风……
宁愿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有见过你;没有爱上你……如此,虽然没有初相见时刹那间的心动,没有情初起时暗香浮动,没有情浓时两相依偎;但你我便都能停留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无须忍受相思苦,无须流下离别泪,无须从此生死两茫茫……如果一切都停留在最初,停留在你我人生的死水里……
一滴清泪从仓央嘉措的眼角溢出,滴落在绛红的僧袍上,留下了一个深色的圆点。
十五岁之前,他的生活就像阳光普照下的马蹄莲,清新而又纯朴。虽然身量还未长成,但像所有的藏族男孩一样,拥有绿油油的草甸子、江南般的烟雨蒙胧、濡白的小羊,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意中人。
风从哪儿吹来,
风从家乡吹来;
少年时代的情侣,
请风儿把她带来。
他是幸运的,因为他不像其他的转世灵童,五、六岁就已坐床成为活佛接受教育,使他得以留存那颗性灵之心,并使之吐芽,生发;但这也正是他的不幸。15年无拘束的少年时光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经书和修行。前后的巨大反差,那柔弱的少年之肩将如何承受呢?
更何况还有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其时,位高权重的第巴·桑结嘉措与朝廷册封的蒙族汗王的藏蒙之间,以及蒙族人内部矛盾冲突日益白热化,局势动荡不安,一次政治大地震一触即发。诗人从来不懂政治,仓央嘉措却被迫参与其中。厌倦、失望,仓央嘉措彷徨无倚。心底的暗流需要一次大爆发。
1702年,20岁的仓央嘉措已经能够分辨心灵的声音了。传闻曾为少年仓央嘉措落发授戒的五世班禅大师,五年后又该再次为之授比丘戒了。仓央嘉措依约去往日喀则扎什伦布寺,但是他瘦削的脸上,乌云密布,神情决绝。班禅大师祈求劝导良久,仓央嘉措只是沉默以对,然后毅然起身、奔跑。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只有他的喘息声,他的脚步声,空旷的大厅里回声发出沉重的回响。
他跪在大殿之外,给大师磕了三个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感愧”。之后黯然离去。在后来的许多天里,仓央嘉措不仅拒受比丘戒,而且要求大师收回此前所受的出家戒和沙弥戒。他痛彻肺腑地泣曰:“若是不能交回以前所受出家戒及沙弥戒,我将面向扎什伦布寺而自杀。二者当中,请择其一!”
但是世事从来难以尽如人意,人在历史当中从来只是卑微如蚁,而无法自持。布衣白丁如斯,高贵如仓央嘉措亦如斯!
仓央嘉措哀婉欲绝。他多么渴望能够再回到滚滚红尘之中,尝那爱情的酸甜苦辣,品那人世的悲欢离合,而不是一个旁观者!
听着那热闹的人世之声,仓央嘉措静静站立于空旷的蓝天底下。阳光灿烂,那瘦削颀长的身躯投下长长的影子,孤独、迷茫、清戚……
很多时候,生活不给我们选项。虽然我们苦苦徘徊,精细衡量着每一个取舍的得与失,事实却是,命运之神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不管我们的脚步如何踟蹰,不理我们的频频回首……
逃避吧,既然没有选项,那么不做题了。逃避这戒律森严的宗教仪轨,逃避这终日监护列如堵的佛陀、菩萨、法王……他年轻、蓬勃的心灵就像寻找着阳光的向日葵,要灿烂的阳光的抚慰。
住进布达拉宫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在拉萨的大街上流浪
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仓央嘉措的眼睛和心不属于布达拉宫。在亲随喇嘛的帮助下,他换上普通的藏族服装,戴上长长的假发,逃离戒备森严的布达拉宫,来到充满生命气息的世俗人群中,寻找久违的爱情之光。
手写瑶笺被雨淋,
点划模糊费思寻 。
纵然灭却书中字 ,
难灭情人一片心。
“假如真有来世,我愿生生世世为人,只做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哪怕一生贫困清苦,浪迹天涯,只要能爱恨歌哭,只要能心遂所愿。”在世俗的生活中,他啜着爱情的美酒欢歌:
在看得见的地方,
我眼睛和你在一起;
在看不见的地方,
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众僧说仓央嘉措是“迷失菩提”“游戏三味”。是的,佛祖不是让人离弃现世,离弃人生,而是让人去除障蔽,超越相对,回归本心自性,所谓“明心见性”。悟道之人,他的一切行为活动都洋溢着生命的光辉,绝不是一潭死水式的枯木禅。禅宗大师慧能认为,当参禅者着空、住空时,便为空所缚。出世和入世不是水火不容、相互隔绝的两岸,大道之内没有这种差别。也因此,《红楼梦》第一回才有这样的文字:“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但人生如戏。游戏有规则,人生亦然。俗人眼里,僧人就要青灯古卷相伴终生,本无关红尘风月。所以,曾有一位僧人写道:“春叫猫儿猫叫春,听它越叫越精神。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这就是规则。如果一个正常的男人,他当然可以尽情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欲望;但作为一个僧人,这却是不清静的行为。就算真的有,也应该小心隐藏。聪慧如仓央嘉措,他如何不知,如何不晓?
看门的胡子老狗,
心比人还聪明;
你不要告诉别人啊,
我天黑出去,
归来已黎明。
情乃心发,情真而意切。仓央嘉措以一片冰心谱写赤子之恋,这洁净光明的心何必隐?又何须藏?这就是仓央嘉措。
人们都在说我,
说得的确不错;
少年的琐碎脚步,
是到女店主家去过;
当其时来运转,
竖起祈福经幡,
就有名门秀女,
请到她家赴宴。
他化名唐桑汪波出现在街头的酒肆中,与青年男女玩耍欢乐,全心全意地享受难得的欢娱。
爱情的悲喜润泽着他那颗已是伤痕累累的心。在爱情的海洋里,他的灵魂开始舒展,生命之花呈现最艳丽的色彩。在爱情中,他神魂颠倒;唱着爱的歌谣,他能让所有的人与他同拨心弦:
初三新月弯弯,
清辉洒满人间;
请你答应我吧,
心比十五还圆。
爱情这杯香醇的美酒如何能够真正解脱那颗矛盾重重的心呢?“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苏曼殊如是说。一边是信仰,一边是爱情;一边是戒律森森,一边是玫瑰爱侣。千千结于心,如何取舍才能成全?
自惭多情污梵行,
入山又恐误倾城。
世间哪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是一个出家人,我不懂得谈恋爱,我的爱是用来普度众生的。”《情癫大圣》中,唐僧如是说。只是他不知,那个笨笨丑丑的岳美艳早已进入了他的佛心。“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他终没能保住“卿”——岳美艳。“世界上最大的悲哀是明明知道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尝过了爱情的伤,曾经沧海的唐僧从此不再有爱情。
欢乐总是短暂的,尤其是对于仓央嘉措这样一个诗心盎然的灵魂。身份与自我的矛盾不仅内化为心灵的煎敖,更有外在的不成全。虽然他与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执子之手,生死契阔”,但也未曾料竟是生死相隔。
爱人的死并不是悲剧的高潮,更大的厄运正走在仓央嘉措的人生旅途中:
进入十八世纪,第巴·桑结嘉措与和硕特蒙古汗王之间的权利斗争严重激化,并酿成公开的武装冲突。公元1705年,第巴·桑结嘉措兵败被杀。取得胜利的和硕特蒙古拉藏汗召集拉萨各大寺庙的活佛对仓央嘉措进行宗教审判,指斥仓央嘉措“不守清规”,“非真达赖”,要求将其废黜。仓央嘉措对爱情的浅吟低唱成了他们罗织罪名的最好证据。
“迷失菩提”怎奈何得了大权在握的拉藏汗。在拉藏汗上奏朝廷,并以其优美爱情诗为罪证之后,康熙皇帝遣使赴拉萨,要求将仓央嘉措“诏执献京师”。
仓央嘉措押解北上的消息传出后,拉萨的僧众一片哗然。
公元1706年5月,当仓央嘉措与押解士兵起程之际,哲蚌寺的喇嘛将其抢走并藏于寺内。拉藏汗调集兵卒围攻哲蚌寺三天。
大爱远远超然于个人安危。为了避免寺院与僧众受到严重伤害,仓央嘉措悄然下山。于是,官兵押送着他踏上了北赴京师的漫漫旅途。
1706年秋,仓央嘉措一行来到青海湖附近。辽阔的草原象铺上了一层碧绿的绒毯,各种野花五彩缤纷,将绿色的绒毯点缀得如锦似缎;湖水浩浩飘渺,洁净无际,万籁无声,沉寂无语;湖面坦荡澄澈,清净超雅,明亮安详。今天,我们不知道仓央嘉措对此景曾有过何等样的大彻大悟。只知,在这青海湖边,仓央嘉措似飞鸿踏雪泥,了无踪迹可寻。
但我想,那一刻他的心一定曾为他的爱人,他的诗心,充满着优郁,因为他的最后一首诗写的就是:
洁白的仙鹤啊,
请把双翅借我;
不用飞得太远,
转到里塘就回。
在恬静明婉的月光下,仓央嘉措就乘鹤飞出走了。 月亮西沉,世界归于寂寥。仙鹤拍打着翅膀,水花四溅。据说正是由于这首诗的暗示,人们去到诗中所说的理塘,找到了他的转世灵童,也就是之后的七世达赖格桑嘉措。
仓央嘉措其诗其人其爱,可化高山之积雪,可回大地之春光。他的诗句如此鲜活,鲜活到几百年之后,我们依然能够触摸到他生命的热度。所以,尽管布达拉宫拒绝承认仓央嘉措,但是他的诗他的人他的故事,却一代代传下了下来。藏族民歌唱道:
喇嘛仓央嘉措
别怪他风流浪荡
他所追寻的
和我们没有两样
仓央嘉措,情人?诗人?活佛?
其实,他可以是任何人。他的一生,云卷云舒,收发随心,纯净透明,了如天地万物精灵。就如他的诗,可以替代人世间最美好的情;可以扬起生命最深处的爱: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
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啊
不为修来生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