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肉圆
(2009-08-20 17:3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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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肉圆
在我的记忆中,肉圆是和外婆分不开的。
很小的时候,在家里,一只煤球炉,一口铁锅,锅里有些油;外婆坐在炉子前,右手拿一只调羹,从旁边小桌上的大碗里,舀出一团肉馅,倒在左手掌里,然后又用调羹舀起,再倒下去;这么来回几次,最后送进油锅里炸熟。我虽然在一边玩,那眼光却时常瞟向油锅,心里痒痒的,因有馋虫在爬。每到这个时候,外婆就会选两个肉圆,特别炸的时间长一些,然后捞出来让我品尝。在那个每人每月仅有半斤猪肉配给的年代,这肉圆的好吃是没得比的。一年当中,偶尔外婆也会做一次肉圆,但到底在那一天,是不能预知的。唯有年三十的晚上,那是必有肉圆的。因此,在我的潜意识里,就有了过年是和吃肉圆连在一起的感觉。
后来,父亲从公司分到了公房,我们从外婆那里搬出来了;再后来,外婆的私房被拆迁,外婆也搬进了新公房。不管时光流到了那一年,也不管我们是住在什么地方,年夜饭的餐桌上,肉圆总是有的。因为我母亲也学会用外婆那独特的方法做肉圆。偶尔那一次母亲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做,外婆就一定会做好给我们送来。
我长大成人娶妻成家了,从公司也分到了公房。假如那一年的年夜饭是在家里吃,餐桌上也一定是有肉圆的。外婆一定会做好,不是让舅舅就是他老人家自己亲自送来。我不忍心外婆那么辛劳,常常劝她不要再做了,可她总是坚持并常常对我说:“这年夜饭一定要有肉圆,是要图个一家人团团圆圆,来年的生活圆圆满满。”
其实,随着年龄增长,我已逐渐领悟到,外婆做肉圆确实不是单纯做一道菜,而是矢志不渝地要体现她的一种精神,一种关于家庭的理念,一种对未来的期望。
在我成家以后,外婆已经七十多岁了,春夏秋冬时节变换,她老人家常常要来我家看看。寂静的黄昏,当楼梯上传来熟悉的一声轻轻的咳嗽,我就知道,老人家来了。嘘寒问暖,我依旧是她的小外孙。坐不了多一会儿,她便去厨房开始忙活。龙头放水的声音,刀切砧板的声音,油锅炸响的声音;随后,一盘一盘美味可口的小菜端上了餐桌。吃饭时,她总是多多的看我们吃,自己却很少动筷子。因为,看着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比她自己吃,是要更让她开心的。然而,在无数个午后和深夜当我独坐的时刻,老人家在厨房忙活时,薄薄的衣衫被汗水完全湿透整个贴在后背的背影,总要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也许,这已是永恒的背影了!
不知是从那一年开始,肉圆已经成为一个话题,一根纽带。逢年过节,亲友来访,餐桌上,大家异口同声赞誉外婆做的肉圆,外婆这时常会说两句:“一个家庭要团结,长辈的要对小辈热心爱护,小辈的要懂道理,求上进。我图的就是家庭的团团圆圆,圆圆满满。”也许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外婆提高了肉圆产量,让舅舅有时是我,一袋一袋把肉圆分送到亲友家中。年三十的晚上,外婆时常述说的那种家人团结和睦,同心期待来年的融融气氛,在我的感觉中,迷漫了一个又一个亲友的家庭。
外婆八十五岁那年,我决定来美国。临走前几天,外婆又亲手做了肉圆送来我家。一边吃着外婆做的肉圆,我的心一边在流泪:可恨我掉以轻心以致事业受挫,在外婆如此高龄时,不能留在她老人家身旁服侍照应,却要远走异国他乡,如今这一别,何时才能再见外婆!而她老人家每每在我遭遇挫折时,从不对我责备,而是充满信任,给我鼓励。
初到美国,面对陌生的土地和艰难的生活,思乡之情日重。不太敢直接打电话给外婆,怕我自己忍不住泣泪,惹得外婆悲伤;便在打给母亲的电话中,讯问外婆的情况,却听电话那头的母亲大声说道:“外婆说:‘她等你!’”
犹如一阵惊雷从我头顶上滚过,让我的心受到莫大的震动。她等我!这三个字是何等的份量啊!八十五岁的老人,她对我的期待是如此的执着和坚定,在她的眼睛里,何曾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
于是,在来美后最艰难的时期,在我昨天刚拿工资,今天就囊中羞涩时,我依照外婆那独特的方法,制作肉圆、馄饨等,到处推销,赚到了虽然不多但可以补贴日常生活和给汽车加油的钱,度过了艰难的一月又一月。而在制作肉圆的过程中,我常常因为长时间的操刀斩切而手臂酸痛,由此才深切体会到外婆她老人家对我们的关爱之深,我适逢壮年尚且如此,八十多岁的外婆一刀一刀、一个一个地做出这些肉圆,该是何等的费心和辛劳!
有一天,听洛杉矶的中文电台,主持人小管和倪百嘉开了一个话题,讲的是每个人心中最大的心愿。后来开放电话请听众来谈。一段时间以来,我的潜意识里正在滋长一种不祥的预感,即对外婆的生命之树会否倒下的担忧。于是,我拨通了电台的电话,告诉主持人,我最大的心愿是:在我回到故乡时,还能看到外婆那慈祥的面容!我并告诉主持人,外婆是我人生至今最钦佩的人,也是对我的人生影响最深的人。我来美国时,外婆八十五岁,那年她对我说:她等我!而现在四年过去了,我真担心外婆的身体。小管说:你先寄一张照片给外婆,然后,明年你一定要回去给你外婆做九十岁生日,到那时,可能的话,我们给你做个越洋连线。打完电话,不知怎么的,我特别高兴,好象事情就将是这样发展了,明年,我将回去给外婆做寿——
然而,两个星期后,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外婆住进医院了!
我想回去!但根据实际的情况,短时间内我根本回不了故乡。身不由己和对外婆的挂念让我痛苦万分。夜里,我独坐客厅,遥望窗外的夜空,历历往事清晰浮现——
寒冷的冬夜,我咳嗽不止,老人家半夜起来,为我煮了银耳汤,喝完后我安然入梦。
新婚不久,为了读完最后一年大学,(我是边工作边读书的)也让因筹办婚事而过于劳累的妻子调养一下身体,小两口决定晚个一年多再要小孩,可我的母亲不能理解,她希望我们“早生儿子早得福”。我们心中很不好受。春节到外婆家拜年,没想到外婆给我们的第一句话就是:“身体健康、学习进步!”
那是国家也是人民生活最困难的时期,寒风刺骨的冬日,一个远房亲戚出差路过我家,外婆精心煮制的一碗汤面,温暖了他几十年的记忆。
而外婆给于领养的儿子那远远胜过生母的关爱,更赢得了多少人的钦佩!
热泪洒向历历往事,悲伤令我跪地。我在心中呼唤天父,祈求上帝:请用你大能的手,庇佑这棵苍老的树,让她度过这一场风暴吧!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中午,我又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然而,父亲的声音变了:“就在你前天的电话挂断后一小时,外婆走了。今天下午两点,举行追悼会。”
热血,倾刻在我周身汹涌,窗外的阳光仿佛也在舞动。泪眼模糊中,我冲到写字桌前,拿出纸和笔——
二点正,我拨通了弟弟的手机,听到了万里之外追悼会场上的哀乐,我大声的喊道:
“外婆:你不是说等我的吗?你怎么就不等了呢!”——
“我在这边常常做肉圆,一做肉圆就想到你,想到你老人家对家人、对亲友,特别是对我们晚辈到老不变的热心。也许我什么人的话都会忘记,但你常说的那句‘锅不热,饼不靠’,我早就刻在心底,永远不会忘记!而且,我已经早早地把这句话告诉了女儿,并年复一年给她讲解关于心里要充满爱、关于首先要热情待人,别人才会亲近你等等有关这句话的涵义。可我又怎么能够讲得完呢!你用八十九年曲折漫长的一生来诠释这一句话,我如今要解释,怎么不要反反又复复、一次再一次、一年又一年呢!”
外婆就这样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从悲痛中走出来。常常有些恍恍惚惚:有时,楼梯上轻轻的脚步声,会让我产生错觉;有时,树影在厨房间摇曳,又让我仿佛看见外婆衣衫湿透的背影。而当我想到将来有一天在我回到故乡时,无论是在社区花园还是在推开外婆的房门后,我将再也看不到外婆慈祥的面容时,我的心里又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转眼,春节的脚步又近了。年三十,我休了假,在家做肉圆。葱姜马蹄蛋清肉糜,细细切出绵绵的回忆,慢慢和进深深地怀念;又想起外婆走后的这一年,家中发生的事情——
女儿进了高中,无意间感情遭受挫折,随后出现了一系列的问题,令我们困扰、担忧又费尽心血;而女儿的反叛心理、倔强的个性以及一些行为一而再的突破我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在我们信心动摇耐心将失时,是外婆在冥冥之中提醒我:要有信心,要有耐心。而我又不得不信服,外婆她老人家一生中经历有多少与此相似的事情,那一次不是她老人家最终成为赢家!我们的信心和耐心也终于帮助女儿跨过了她人生路上的第一个坎坷,重新回到自觉而又愉快的学习和生活的轨道。
回顾往事,我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外婆她老人家没有离开我,总在我人生旅程迷茫的时刻,感觉她的引领,得到她的启迪。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她总在我的记忆中,她的精神、她的慈祥以及她对生活永不动摇的热爱,始终都陪伴着我。
当窗外亮起了万家灯火,我们一家人围着餐桌,我用调羹把肉圆舀进妻子和女儿的碗里,忍不住又讲起外婆和肉圆的故事。不是吗,家庭和睦、父母如何为孩子做出爱的榜样以及孩子应该给父母荣耀,乃是我们年年岁岁永恒的话题!
(写于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