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晖：东瀛走马 为了忘却的纪念

上两次到日本，已是上个世纪。

　　1995至1998年间，我先后到过日本东南沿海的东京、横滨、大阪、神户等七八个城市，一次是采访排球，另一次是因为足球。不过，十几年前的采访经历，原本就没有刻意记忆，如今也是非一般地模糊。

　　我或许是“健忘”，可有人却像“选择性失忆”———

　　前天上午无赛。于是，我冒雨去了原爆公园(广岛和平纪念公园)并参观了遗物纪念馆。这里陈列着人类历史上第一次遭核武器毁灭性打击的证据，还有一座被联合国列为世界文化遗产以铭记战争伤痕与和平愿景的废墟。

　　我所租用的中文版本的解说，长达60分钟，讲述了广岛人民曾经身陷惨绝人寰、不堪回首的人间炼狱的片断：14万人当场或在随后半年内死于原子弹爆炸，广岛这座城市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之后很多年，原爆的后遗症还破坏了不计其数平民的健康和生活。其中，12岁小女孩祯子和她的一千只纸鹤的故事最为典型。美军1945年8月6日在广岛投下原子弹时，祯子刚2岁。10年后，她被查出白血病(医生怀疑，很有可能是核辐射造成的)。传说，折一千只纸鹤就能恢复健康。可是，没等病榻上的孩子折满一千只，病魔就夺去了她的生命。此后半个多世纪，祯子在日本民众心中化身为祈祷和平的天使，甚至名播世界。

　　可是，这座列入世界遗产的纪念馆的历史背景回顾，仅仅从1945年开始，只说美军对日本本土的狂轰滥炸，对实施原子弹袭击的周密部署，对日本人民遭遇人道灾难的全面记录，以及此后历任广岛市长近600次对全球核武国家放弃核武器的呼吁。偏偏，就没有提到美军为什么会轰炸广岛，为什么会爆发这场人道灾难？以我或几乎全体中国人看来，日本对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乃至世界发动的侵略战争，才是日本“引火烧身”的根源。

　　到底是我的教育出了问题，还是日本历史教科书(材料)的“选择性失忆”？

　　我暗自惊心的是：尽管雨下得不小，尽管是在周日，仍然有一队又一队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集体前来参观。孩子们被灌输的，和我听到的没什么两样，而他们所体察到的“苦大仇深”的切肤之痛，注定远远胜于我这样的异族人士。

　　这算不算一种“愚民”和“忘本”？在这样的语境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又一代日本孩子，骨子里将以怎样的眼光看待世界和中国？

　　文过饰非、趋利避害、自私本位是人的天性，无论东西方，无论民族或文化背景。只不过，这样一来，几千年来人们代代相传复述的历史，多少是真正的还原，多少已被改写得面目全非？

　　我担心，原爆纪念，说到底是一种“为了忘却的纪念”。

　　羊城晚报特派记者 汪晖(发自广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