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二六轰炸＂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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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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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我又回到了六十年前战斗过的地方——杨树浦发电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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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一切都变了：狭窄的厂门不见了，低矮的厂门两旁的简易平房不见了，在我的印象中，六十年前的杨树浦发电厂整个厂区是一片灰暗的色调。今天，当我再次走进这座有着光荣革命历史传统的发电厂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玉白色的王孝和烈士的石雕像，宽阔的厂区大道两旁，是红花、绿叶围绕着的葱郁的草坪；一排排绿色的行道树围绕厂区四周，像新时代的环保卫兵；新落成的、宽敞明亮的办公大楼，富有现代化的气派；乳白色的厂房外墙以及两座高耸入云的红、白相间的烟囱，数公里外便能看到……整个厂区呈现出五彩纷呈的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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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望着眼前的这一切，我浮想联翩，思绪像黑白电影胶卷，时光倒流六十年；耳畔轰鸣着从台湾飞来的美蒋B24、B25轰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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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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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震惊中外的“二·六轰炸”发生在1950年2月6日中午。上海解放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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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六十年前，我二十一岁。时年，我任33军99师297团3营9连副指导员。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7月，我所在的连队奉命进驻杨树浦发电厂，担任该厂的守卫任务。从战火纷飞的前线，转入保卫上海的战斗，其艰苦性与复杂性并不亚于战场，大上海刚刚从国民党的反动统治下解放出来，旧的反动势力绝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他们叫嚣：共产党打得下上海，但管不了上海，过不了三个月，它就会变成一个“黑上海”“臭上海”。蒋介石虽然率领他的残部逃往了台湾，但留下来的中统、军统特务以及从台湾派过来的潜伏特务，从上海解放那天起，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他们的破坏活动。我连在守卫杨树浦发电厂期间就破获了好几起特务的破坏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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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旧统治者一手从暗的方面不停地搞破坏；另一手出动飞机进行骚扰和轰炸，企图搞乱上海的和平建设。轰动世界的上海“二·六”大轰炸，就是逃往台湾的国民党军勾结当时的美国反动势力企图破坏新中国的诞生、破坏上海新政权的一次军事冒险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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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我是“二·六”轰炸的亲历者，历史翻过一个甲子，但当年撼人的爆炸声、浓浓的硝烟依然清晰地在我眼前飘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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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1950年2月6日中午，14架美蒋巨型轰炸机从台湾飞来，在上海市区投下了67枚重磅炸弹，敌机的轰炸目标很明确，就是针对上海的重要设施：杨树浦发电厂、闸北水电公司、南市华商电器公司、上海水厂等，他们想通过大上海的停电停水，达到“黑上海”、“臭上海”的目的。那次轰炸给上海军民的生产、生活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损失，炸死军民共588人；炸伤军民870人，被毁厂房1200多间，市区大范围停电，80%以上的工厂被迫停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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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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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我记得，那天中午，刚吃罢午饭，我和指导员、副连长正在连部研究工作（连长董本书同志那时正在干部训练学校学习，董连长后来参加了抗美援朝部队，在朝鲜英勇牺牲），通讯员小李正拎着水壶进来，突然，天空中响起了一阵阵刺耳的警报声，而且警报声越来越急。我们立刻停止了开会，按照预定的计划，由副连长吴世清带领一排三排进行防空，指导员和我带领二排在厂内负责警卫，并立即通知对空射击组加强戒备，同时又派出两个班，加强厂区的巡逻，指导工人防空，同时又加强岗哨，防止匪特乘机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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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防空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紧张地进行着。此时，敌机从空中向厂区俯冲下来，接着就是几声巨响，瞬时，房屋倒塌，大地颤动，碎石乱飞，厂区内烟尘滚滚……我急忙抓起电话机向营部报告，但电话已经不通了。正当我焦急的时候，一枚炸弹落在了连部旁边，连部的房子被炸塌，我和指导员一下子被炸倒在地，我失去了知觉，我和指导员均受了重伤，由于指导员外伤多、昏迷过去，马上被送去了战地医院。连部就留下了我和副连长指挥战斗。我当时受的是内伤，肋骨被炸断，胸部闷痛，内出血，呼吸困难，所幸的是，连部倒塌的房柱恰好搭在断墙上，我才幸免于难。当我醒过来后，想站起来，但刚走了几步，人又倒下了，于是，我只得坐在地上指挥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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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连长和指导员都不在现场了，当时在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信念：只要我脑子还清醒，身体还能动，我就不能离开杨树浦发电厂。因为我一直记着上级首长在交给我们连守卫发电厂任务时对我们的告诫：杨树浦发电厂占整个大上海80%的供电量，人民的生活，工厂的运转都是靠着它供给，一旦停电，上海会陷入一片黑暗，工厂停产，交通堵塞，自来水的供应都会面临巨大的困难；我还想起了和我一起从北打到南的无数战友，他们轻伤不下火线，有的年轻的战士在战场上献出了他们年轻的生命……那时我很年轻，才二十一岁，但我已是有了5年党龄的党员了，党的长期教育，党的事业在我年轻的生命中已经深深地扎下了根，况且我担任守卫发电厂的任务与大上海千百万人的生活息息相关，我绝不会因目前的一点个人伤势而轻易退下第一线。因此，当战友们把我从屋柱底下扒出来的时候都要送我去医院，但都被我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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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敌机不停地在厂区上空盘旋，厂区里不断地响起爆炸声，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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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抢救的人群越来越多，战士、工人、消防队、救护队，他们个个不畏敌机，不畏炸弹，在这场护厂的战斗中表现出了顽强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他们勇于献身的精神也在鼓励着我。我亲眼看到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工人，身上已经有了多处炸伤，臂上绑着纱布，我们的战士要背他去隐蔽的地方休息，他坚决不肯，他说：“我什么地方也不去，这里就是我的家。”他反过来还对我们的战士说：“侬晓得吗？我们厂停电一分钟，光隔壁一个厂就要损失2000万呐（旧币，合现在的人民币2000元）。”说完，他又投入了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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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我们的战士在这场反轰炸的保卫战中，也同样发扬了在战场上不怕牺牲、勇往直前的大无畏精神。在我周边抢救的二十多位战士，大部分都受了伤，头上、臂上都绑着纱布，浑身血渍斑斑，有几个战士的伤势还很重，我命令几位伤势重的战士下去休息，但他们谁也不愿意此时此刻离开火线，看着面前这些年轻可爱的战士，我的眼睛也湿润了。其中有一个战士伤势很重，我下了命令要他下去休息，这位头绑绷带的战士却反而冲着我吼：“副指导员，你不能让我下，发电厂重要还是人重要？”电厂当然重要，但人也重要，我坚决要他去休息，我看到眼前的战士听着我的命令，眼泪也涌了出来……多么可爱又可敬的年轻人啊！直到今天，当我想起这些战士的时候，我仍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们是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无条件地献身于党的事业的啊，我很怀念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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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在这场反轰炸的战斗中，我们九连大部分的战士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还有三位战士牺牲了他们年轻的生命。我至今还记得有一位战士，牺牲时炸弹将他的脑袋也炸开了；还有一位安徽籍的年轻战士，他结婚不久的年轻妻子刚刚到部队探亲结束回家乡去，我们连队通知她爱人牺牲的消息时，妻子还在回家的半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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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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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二·六轰炸”给杨树浦发电厂造成的损失是巨大的。在这次大轰炸中，杨树浦发电厂有30位工人被炸死，30位工人被炸伤。据厂方的统计：敌机在厂区周围投下了15枚炸弹，其中有9枚炸在发电厂的设备上，输煤设备全部炸毁；有13台锅炉和6台汽轮机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坏，其中一台主发电机严重受损，电厂当时的十五万千瓦的正常负荷迅速下降至零，市区大部分地区的供电受到影响，经济损失高达500万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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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敌人的狂轰滥炸，没有吓倒我英雄的军民。电厂的抢修也得到了全市各界人士的大力支援。陈毅市长亲临电厂视察，他看了遭受严重破坏的现场，询问大家：“争取48小时恢复部分发电行不行？”后来经过全厂工人、技术人员、部队指战员多方的奋力抢修，42小时零5分后，全市重新恢复供电。全厂、全市人民顿时发出一片欢呼声：上海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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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杨树浦发电厂军民的英雄精神得到了各级领导和全市人民的高度赞扬。全总发来了慰问电；军管会送来了慰问匾：“为守卫光明而光荣牺牲，虽死犹存，人民永远纪念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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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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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光明的缔造者、建设者受到人民的尊敬；黑暗的制造者也必定要付出代价。“二·六轰炸”后，同年的12月3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对美商上海电力公司实行了军事管制，从此，电厂回到了人民的手中。破坏者也受到了镇压。电厂之所以会受到严重破坏，一方面敌方掌握着电厂的图纸，另一方面有敌特分子提供情报。当年破获轰动上海的国民党敌特分子罗炳乾案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例。罗炳乾，1938年参加国民党军统局，曾在军统局重庆总台、国防部二厅侦察总台担任报务员、译电员。曾接受过保密局“万能情报员”的训练，被委任为上海独立台台长，架设电台，先后为国民党保密局提供各种情报二十多件，为美蒋飞机提供轰炸目标。在“二·六轰炸”前十天，正当他在发报之际被我公安战士抓获。当场缴获发报机一部，密码一套和记录本19件。在“二·六轰炸”发生的第二天，也即二月七日，由上海市军管会军法处押赴江湾机场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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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二·六轰炸”后，还有一段小插曲：在轰炸中，杨树浦发电厂一台电容量最大的汽轮机被炸坏，当时国内无法修复，只能送到瑞士制造厂去修理。美商得知此事企图以业主身份将汽轮机从瑞士劫往美国。当时的上海市政府和军管会毅然派出许铎和潘廉甫两人飞赴瑞士交涉，据理力争，最终使瑞士厂方承认了我方代表的合法性，美商的劫货目的没能得逞。为了突破美蒋的海上封锁，我方又将水运改为陆运，把原来设备包装上的英文全部改成俄文，改道奥地利、捷克、苏联三个国家，辗转一个月将发电机运回了上海，再次宣告了美蒋破坏阴谋的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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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峥嵘岁月稠，弹指一挥间。“二·六轰炸”已成历史陈迹，但在这场不寻常的反轰炸战斗中所闪现出来的历史光辉却会长驻在人们的心中；今年是新中国建立六十周年、上海解放六十周年纪念，在这举国大庆的日子里，我更加怀念和我一起风风雨雨走过烽火战斗年月的战友，他们——共和国的缔造者，也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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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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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60;160;160;赵瑞卿1928年7月出生于河北省盐山县(今海兴县),194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7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离休前系武警上海边防局副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