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简翎
陈冲是美籍华裔名演员,严歌苓是美籍华裔名作家。两个人年龄相差两岁,都是上海人,而且家庭背景都比较显赫。都在早年移居美国,定居在加州旧金山市,也早就成了无话不说的闺蜜。
两人都是演员出身,一个演电影,一个跳舞蹈,两人都有深厚的文字功底,都能写出脍炙人口的文章,一个是业余爬爬格子,一个是专业亮亮身手,都很“文学”。
严歌苓有一本书是专门写陈冲的,叫“陈冲传”,居然有很多陈冲的粉是通过这本传记认识了严歌苓,也有为数不少的严歌苓的拥趸是通过这本传记更了解了陈冲。
陈冲与严歌苓的性格也很相像,都属于大家闺秀型的,很有教养,很有风度,很优雅,也很女人,但不怎么down to earth,也就是不那么平易近人,她们可以与你并肩而行,却礼貌而疏离。
两人都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但二度婚姻都不错,一个嫁了外交官,一个嫁了外科医生。两个精彩的女人都拥有了爱她们如初恋的好丈夫。她们不重外貌重才华,不重年龄重品格,都很会看人,都嫁对了郎。两人对领养女儿都很热衷,只是陈冲后来有了自己的女儿。
说起陈冲与严歌苓的祖父辈,也都很有才,都曾留学西方,都属于高级知识分子,都是大学教授,最后都以自杀的形式,告别了这个世界。自杀的原因也是相似的:
严歌苓的祖父四十岁时,恰逢淞沪会战,他目睹了国人被欺辱践踏的一出出悲剧,在对这个世界失望至极的顶峰时刻,他选择了自杀。
陈冲的外祖父五十多岁时,赶上了“千载难逢”的十年浩劫,怀抱科技救国、医学救国理想的他,却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天天被批斗,日日遭羞辱,在对这个世道绝望至极的关头,他选择了服毒自杀。
这两个祖父辈的亲人的自杀,都影响了严歌苓与陈冲的人生轨迹。严歌苓的“陆犯焉识”的主要原型就是她自杀的祖父,她让祖父在自己的作品里获得重生。严歌苓曾说,“祖父在我的身上一次次复活”。陈冲在一些电视节目中,不断追问,为何外祖父走上了那条不归路?而且多次表示“外祖父就在我的血脉里”。
严歌苓与陈冲都跟各自的母亲关系亲密。严歌苓有个独当一面的哥哥,陈冲也有个善解人意的哥哥,两个哥哥对各自的小妹都很关爱体谅,都在母亲弥留之际,一边守护着母亲,一边等待着大洋彼岸的妹妹。
可怜两位母亲,都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苦苦等待着女儿的到来。但直到生命之弦骤然崩断,也没能等来女儿的陪伴。
严歌苓在母亲去世时,没能守在母亲身边,为此,她深感遗憾,写了一篇催人泪下的长文,祭奠生母。
陈冲的母亲,刚刚去世,陈冲也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这成了她的终身遗憾。她也写了一篇长文怀念母亲,“眼泪这么滚烫,文字这么苍白”,读后,“泪飞顿作倾盆雨”。
严歌苓与母亲贾琳
附 严歌苓纪念母亲的长文:
我平生参加的第一个葬礼,竟是母亲的葬礼。
今年三月的一个下午,我照例完成了一天的写作,吃了一顿以牛奶为主的“站立午餐”,心里莫名地生出一阵微痛的思念。我通常是在这种思念之痛突然发作时,一把抓起电话的。因为是心血来潮,往往在电话那端有了应答时,发现自己并不知想说什么;只不过觉得母亲的声音比之信中的字更来得有声色些,更物质些(Physical),并且使我和母亲远隔重洋的沟通,又多出一维空间。这天我那识途的手指再次按下妈妈的号码。对父母的电话号码的记忆,早已不必经过大脑,手指头就如钢琴家熟识琴键上的音阶那样。
三月的那个下午(正是祖国的清晨)接电话的竟是我的继父。妈妈是个敏捷至极的人,电话铃一响,她总是闻声起舞似的向电话一跃。我甚至怀疑她时时都埋伏着,守候我的电话。自我远嫁,她知道早晨七点的电话铃声必定发自我这里。有时我连个“喂”都来不及招呼,妈妈那边已经唤起来:“嘿,女儿!妈妈就知道是你。”而这回接电话的不是妈妈那相当青春的嗓音,事情已大不寻常了。我劈头就问:“妈妈呢?”继父没直接回答,反问我失眠症可有好转。无数猜测造成了我瞬间的木讷,任继父例行公事地问我的写作,问我先生的健康。我一字未答,等他圈子兜完,我仍是那句:“妈妈呢?”
继父说妈妈住了医院,前两天刚刚经历胃切除手术。他接着告诉我,妈妈胃癌已是晚期。在老爷子喋喋不休地陈述手术过程时,我重复地对自己说:有时噩梦也会如此真切,但最终总要醒来,发现它不过是个唬人的梦。我只希望此时有个人来猛力推推我,告诉我,我只是让梦魇所陷。却是没有一个把我拉出噩梦的人了。这噩梦我是要做到生命终结的。
妈妈是个那么健壮的人,一副爽脾气,怎么可能患这样可怖的病呢?每次回去探望她,她总是不容分说地拾起(扛起、背起)我的所有行囊,在拥挤的人群里给我开道,我却甩着两只空手,不断恳求她慢些走,至少也让我拎一半行李。她根本不理我,因为在她眼里我一向柔弱,浑身没三两力气。有时我会跟她叫嚷:“妈妈,别人看见我这样甩着两只空手,让你老太太当挑夫,会说这个女儿真够‘孝顺’的!”她仍是不理会,只是像一辆坦克一般闯去。这样的一个妈妈怎么会说病就病到了死亡的门口?
几天后我到了上海,再乘火车到南京。妈妈已从外科转到了肿瘤科。在我到达之前,大家都期待由我来把真实病情告诉妈妈。哥哥一家和继父的儿女们都觉得轮不上他们来给予妈妈这一句宣判。正如二十年前,由我来宣判爸爸对她的感情已耗尽,他们的婚姻该解体。人们之所以把这份重大而残酷的权力委派于我,因为他们知道我在妈妈心里的地位,当然也知道妈妈在我情感中所占的分量。
从火车站到医院的路上,我只感到将遭判决的是我,而不是妈妈。人们在计程车上你一句我一句,讲着妈妈生病的始末。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只在心里组合那个最残忍的句子,我还一遍遍说服自己:妈妈应该知道真相;妈妈有权利明白地生或明白地死。我想,有我在她身边,她会添很多力量来接受这有着巨大杀伤力的真理。我还相信妈妈的坚强,她那些磨难若搁在我身上,每一次都等同一个死亡。我在穿过肿瘤科的长走廊时,话都排好了在舌尖上。
进病房时,我后脚没跨进门就见妈妈脸迎着门,眼睛望穿秋水地满是等待。我叫了一声“妈妈”,泪水淹着眼睛和五脏。妈妈眼中,那等电话的等,等信的等,等在火车站接我的等,此刻全聚集在那儿……她像是等着我来搭救她,伸出已瘦黄的两只手,张向我,叫一声:“女儿!”她嗓音已失却了大部分亮度。我走上去,把自己置于她的双臂之间。我那天在她病房里耽了六个小时,那句最难启齿的话,忽而在我喉口,忽而又退缩回心头。我想,我们将实情瞒着她,其实不是为她好,而是为我们自己好,使自己能得到虚假的安宁。在伪造的好气氛中,健康人与病人的关系,要好处得多。我非但没把实情告诉妈妈,还去串通主治医生,请他帮忙维护我们善意的谎言。可是在我就要离开病房的时候,妈妈突然拉着我的手。南京三月的春意,是潮冷的,妈妈的掌心却如以往那样干爽和温热。妈妈说:“女儿,妈妈得的是癌症,你知道吗?”
我瞠目看着她,看两行眼泪从她眼里流出,翻越了不久前才崛起的高高颧骨。我的手在妈妈的两只掌心里越发冷下去。我说:“别瞎猜。不是的,只不过是严重胃溃疡。”妈妈看着我,有泪在我眼中烧灼。她笑了一下,带出一口叹息,似乎本指望等待我回来,就是要我同她一块承受这份真实;却发现我也不能面对真实,我也站进了对她隐瞒真相的人群中,靠着谎言,混一天是一天。看来她只得孤零零地去肩起那份真实的负荷。我眼泪再也噙不住,她却轻快地拍拍我的手,说:“好好,不是就不是!”这种时候,她和我只有不朝那痛处看,或者看穿也不去说穿它。
这天以后,我每天去附近的菜市场,买回最新鲜的鱼和菜蔬。看妈妈吃饭,是我最紧张和痛苦的时候。她是吃给我看的,机械地咀嚼,任何美味之于她都不复存在了;再别出心裁的菜肴,在她嘴里都嚼成一块蜡。化疗越来越使她的进食变成一种折磨。妈妈却还总说:“嗯,好吃!闻起来就香!”当然,这话她也是说给我听的。我跨了重洋归来,帮她回忆她从童年至今所爱的一个个菜式,一些失传的,一些刁钻的,也都使出浑身解数为她做出来,她即使再难下咽,也领我一份心的。我自然也是领她的心的。就像每天早晨我进入病房,大声哈哈道:“妈妈,你今天气色特好耶!”她总是领情地一句:“是吧,我也觉得不错。”
第二次化疗后,妈妈常从头上抓下一大把一大把的头发,似败草一样。妈妈曾有好极的一头厚发,演《雷雨》中的四凤,编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那样活的一根辫子,一甩一挥都是生命。话题就从头发开端,妈妈讲起她演的一出出话剧中的一个个角色,讲到得意时,她是完全康复了。退回了几十年的岁月,眼睛也是二十岁的眼睛,那早已拖长而形成一条深皱的酒窝,又圆了。妈妈是好看的,年轻时更是,荣耀的日子有过不少,似乎什么都有过,只是从没得到过爸爸的爱。
五月份,我必须回美国完成一些写作,处理一些事务。那时妈妈的情形也相对稳定。临走前的晚上,我在妈妈床边坐到很晚。她忽然讲起她生我时的情形。她讲得很仔细,一个细节也不滑过。她说我是在三分钟内就冲锋到了她的体外,当护士告诉她“是个女儿”时,她从产床上窜起,拉起医生护士的手就说:“谢谢!谢谢!”似乎是医生护士们成全了她对女儿的渴盼。
我没想到,妈妈会在离别时讲这件事。也许她自己都不知它的喻意。
八月初,癌细胞已转移到妈妈的脊椎,破坏了全身的造血机能。身体里已基本没有红血球,妈妈在靠输血过日子。然而所有的人都对我封锁消息,担心我失眠症再次大发作。似乎是某种感应使我早早订了机票,于八月六日赶到上海。刚在旅馆下榻,我便拨了电话,通报我的到达。而我得到的第一句话是:“妈妈昨天早晨过世了。”
我连一声惊讶都无力表示了。下面的话我全听不懂似的,只是僵僵地把话筒渐渐从我耳畔挪开。我什么也没说,直接把电话挂断了。似乎是一把刀刺进来,血尚要一会才会流出来,疼痛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迫上我的知觉。我一再问自己:我是个没母亲的人了?一个没了母亲的人是谁?我是什么人?住在这空寂的旅馆,走出去,外面将是个没有母亲的空寂世界。
我哭不出来。我坐在旅馆的厚厚的陌生中,坐了不知多久。大约是十二点多了,我吞服了三倍于平常剂量的安眠药,躺在床上,等着痛楚迫上来,等着眼泪追上来。安眠药半点效力也没有,我再次吞服了更大剂量的药。此时窗外的黑夜已在褪色。我无梦无眠亦无思。没有了母亲,祖国的版图在我心里,从此是缺了一块的。
五点钟,我起来,拨通了美国的长途,我先生恰在等我电话。我不知道讲了些什么,只知道讲得很长,抽泣使句子断裂。之后我收拾了行李,去搭最早一班往南京的火车。我坐在那儿,心里白茫茫的,眼睛不大眨,也不大转动。车上的人心情都很好,很热闹地买着沿途每一种特产食品。我没了妈妈,人们照样啃无锡肉骨头。
追悼会安排在我到达的第二天。只有一小时,因为殡仪馆四点钟关门。我临时写了悼词,语辞文法都稍嫌错乱,只以满腹遗憾,通体悲伤,将全文凝聚起来。我仅念了第一句:“亲爱的妈妈,我回来了,不过已太迟了……”站在第一排的哥哥就“轰”的一声大哭起来。四十岁的哥哥,我是头一次看见他的眼泪。
妈妈躺在鲜花丛里,嘴唇微启。哥哥告诉我,妈妈的最后一夜,一直在喃喃地说:“不知还能不能等到歌苓了。”
妈妈年轻时同台演戏的朋友们都来了。还叫着我的乳名,还口口声声叫我“好孩子”。有一刹那,错觉来了。似乎又是几十年前,我在后台,穿梭于这些熟识的演员叔叔、阿姨之间,寻找妈妈。总会有个人喊:“贾琳,你的千金在找你!”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了,门外的蝉声仍在嚎哭。我有一点明白,妈妈为何把我出生的经过那样仔仔细细地告诉了我。
陈冲与父母
附 陈冲怀念母亲的长文:
母亲走了。
接到病危通知时哥哥跟我说,妈妈等不到你隔离三周后出来了。那之后母亲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坚持了一个礼拜,也许她在等我,这个想法让我悲痛欲绝。
最后的日子哥哥昼夜陪着母亲一起煎熬,几乎没有睡觉。我在大洋的另一边无能为力,我能看见死神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坐在母亲的床边,我也好想去坐在她的床边,拉住她的手。
此生第一个爱我的,也是我第一个爱的人在水深火热中受难,我却没有在她身边。人怎么可能从这样的遗憾中走出来?
母亲在今年二月被确诊为淋巴癌,我于大年三十傍晚赶到上海。五月底我离开的时候,她挺过了化疗,病情好转了不少。中秋节母亲还跟几位老同学们聚了会,照片上她笑容满面。但到九月底她又因严重感染和轻度心衰入院,我在十月初再次飞回上海。万万没想到我刚离开她三周,她就走了。
最后一次跟母亲一起,我们并排坐在病房里,我在用手机匆匆忙忙给人回邮件,余光里,我感觉母亲在看着我,就跟她说,这是工作,我马上就好了。她开始轻轻拍我的腿,好像在安抚我,唱起一首摇篮曲:“睡吧,小宝贝,你的啊妈妈就在身边,梦中你会得到礼物,糖啊饼干啊随你挑选,等你睡了,我就带你去到天宫……” ,她拍我的手因风湿关节炎变了形,却仍然那么温柔,我眼睛湿润了,情不自禁放下手机跟她一起哼唱。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首歌,我大概三岁,躺在父母的床上,昏暗的光线里母亲的轮廓模模糊糊,只有她的温度、气息和轻柔的歌声在回旋…… 那令人迷幻的时刻,是我最早的对美的体验。
另一个儿时的幸福记忆是母亲为我挖耳朵。我们坐在大床上,母亲附在我的身边,一只手轻轻把我耳朵拉高,另一只手用一把竹子的耳耙子全神贯注地掏。她的动作很轻,弄得我很痒,但是我无比享受那些时刻她给我的百分之一百的关注。
后来文革开始了,母亲变得忧伤,走过我的时候好像没有看到我。见她这样,我也会忧伤起来。偶尔母亲在快乐些的时候,会为我和哥哥剪纸、叠纸工、做动画。她会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折叠以后用剪刀剪,再打开时就出现一长串牵着手的小人,接着她教我们为小人画脸、上色;她会用纸叠出层出不穷的飞禽走兽、桌子椅子、房子小船,再把它们编成奇妙的童话故事;她还会让我和哥哥把本子裁成一厚叠2寸的方块纸,她在每一张上画上一个男孩和一只皮球,然后拿起那叠纸,用拇指跟洗牌那样拨弄,一个孩子在拍皮球的动画就奇迹般地出现了。
一位母亲过去的同学和同事告诉我,你妈妈最突出的是她的想象力,她的创造性思维。她一分配到教研组就把“传出神经系统药理”编成一本剧本,跟另外一位同学合作拍了一部动画片。因为拍得好,所以后来在全中国使用。也许我长大后对用声画讲故事的兴趣,就是母亲从小在我心灵里播下的种子。
我和哥哥都喜欢跟母亲聊天,不在一起的时候常跟她煲电话粥。她会跟我讲正在弹的曲子或者阅读的书籍。母亲的阅读范围很广,中文、英文的书都读得很多——从医学文献到畅销小说,无奇不有。父母家中,有两面墙都是书架。她七十八、九岁的时候,读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感到震惊和兴奋,在电话里感叹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一本书能够这样写人的本质,这样写欲望,人真是一个悲剧动物啊。我听了哑口无言,同时也觉得骄傲——不是每个人的老妈读完《洛丽塔》都会有这样精辟的反应的。慢慢的,随着母亲失忆症的加深,我们的电话就越打越短,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问,你几时回来啊?聊了几句后她又会问,你几时回来啊?
母亲非常期待看见我,尤其是在她住院的时期。但是我在病房陪她的时候,她常说,你很忙的,快走吧,不要在这里把时间都浪费掉了。我会说,我就是来陪你的,没有工作。她又会突然为我担心,说,怎么会没有工作了呢?没有工作你怎么办?母亲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在为孩子着想。有一次,父亲交完一笔昂贵的治疗费用后,说起他在用哥哥的钱付日常生活费,本来神志恍惚的母亲突然睁开眼睛,严厉地说,你怎么可以用陈川的钱?我不要治病了,这样治疗一点意义也没有。父亲说,这是暂时的,我去了银行就会还给他的。她这才放心。
大约从八年前开始,母亲渐渐失忆,我就觉得在渐渐地失去她。人其实就是记忆和时间,这两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们吃喝拉撒睡,供养着躯体,让记忆和时间有落脚的地方。老年性失忆是没得治的,我唯有多抽空回去探望她。母亲过85生日那天,我和哥哥都在上海陪她。我们知道她最喜欢唱苏联和美国的老歌,就在手机里放了音乐让她唱。母亲乐感很好,有一副美丽的歌喉,85岁仍然音准,英文和俄文的发音也字正腔圆。午饭的时候,她完全忘记了上午唱歌的事,但是那天她一直哼着那些调子,非常快乐。也许记忆里最后消失的就是感情和音乐。
音乐是母亲与记忆之间的纽带,只要有力气的时候她就不停地唱,二十年代的爱尔兰民歌、三四十年代的中美流行歌、五十年代的苏联歌、六七十年代的中国革命歌曲,她轮番唱。让我联想到美国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路边咖啡店、酒吧或者台球室里的老式点唱机,你投一枚硬币选一首歌,它就开始唱。有几次她跟我说,这支歌你会的,我们一起唱。我说,还是你唱我欣赏吧,我走音,太难听了。她说,这样正好,我们双重唱好了。她是个有幽默感的人。
我手机里面存有上百条母亲唱歌弹琴的录像。也许我一直在下意识地企图留住她,或者在为终将的失去做心理准备。
我打开母亲15年前钢琴演奏的录像,那是东方电视台《精彩老朋友》转播的一场钢琴比赛,评委是孔祥东,刘诗昆,陈刚,石叔诚和苏彬。初赛时母亲弹了《夜莺》,总分为99.256,决赛时她弹了《圣母颂》,总分为98.866,得了老年组的第一名。母亲没有为任何人表演,就跟在家里弹琴那样认真和虔诚,只为了自己和上帝,为了欣喜和净化。观众的掌声突然把她拉回现场,评委给分时她腼腆地笑了。那是我十分熟悉的表情,每次我夸奖她唱的好或者弹得好,她都会这样脸红地笑。最近有人问我对正在流行的“少女感”一词有什么想法,人们是指皮肤的光洁和皮下的胶原蛋白,可我一听到那个词,马上想到母亲,她那不可腐蚀的纯洁和真,比我见过的许多少女都更有“少女感”。
我为了了解母亲的失忆症,买了一本哥伦比亚大学脑神经专家写的《错乱的头脑》,我从书里得知母亲的失忆是大脑海马体的萎缩,而人的情绪产生于杏仁核——大脑的另一个部位部位。但是我更愿意想象,爱和音乐是储存在海马体、杏仁核以外的一个神秘地带,跟灵魂和梦在一起。我更愿想象母亲去了那个美丽的维度……
……近近远远的记忆围绕着我,像无数个萤火虫在黑夜里闪烁,每一只都是母亲的灵魂。
眼泪这么滚烫,文字这么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