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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承鹏 新浪博客主编术术一直催我写一篇18岁青...
新浪博客主编术术一直催我写一篇18岁青春回忆以纪念五四青年节90周年,要求“青葱岁月,积极向上”。我看到其他专栏作家都写得很阳光,像一出生胎记上就刻着伟大理想。我想,人什么都可以撒谎,就是不能对青春撒谎。我的18岁一点都不青葱向上,从生理到心理都混乱迷茫,写些真人真事吧,都是好男好女……
我是和敏君相处三个月后才知道她爸是判了十年的重刑犯。这让我有些害怕。我问过自己多次,要是三个月前知道她爸的事,还会不会追她。我站在大街上观察了很多女孩子,确定还是要追,因为敏君长得实在好看。
人人都夸她长得好看,说她真像一个青年歌手大奖赛冠军。那时人们对美女的标准跟现在不太一样,就是面若银盘、唇红齿白、秀外慧中、落落大方之类的。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敏君长得更像袁立,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劲儿,像大热天里谁给你塞了一根桔子味冰棍,全身经络忽就打通了;或者一条饿得不行的公狗脑子混乱地在街区逡行,突然发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只肉包子。对于这个比喻,敏君很生气。十三年后,我俩在一家餐吧相遇,她已经老了,有了鱼尾纹,呵呵笑着回忆当年我狂追她的情景,说现在想通了无论是桔子味儿冰棍还是公狗追包子,都是在表扬她……我假装深情地述说我们之间纯洁的友谊,可我知道,我一点都不纯洁,当时我在烈日下追她,只是想把她骗上床。
我看到其他作家的青春回忆都很纯洁,可我一点都不纯洁。不仅我不纯洁,我的伙伴们也不纯洁,我们整天满脑子想的就是怎样人生第一次把某个女孩骗上床,从而成为一个真男人。这件事情非常重大也非常隐秘,我们常趁老师不注意就大肆交谈关于女人种种常识,在课堂、操场、厕所,把从更大孩子那儿听来的秘闻添油加醋,以获取谈话中较受尊重的地位。容斌常给我们传看一些手抄本,页面沾满来历不明的污渍,并告诉我们怎样识别一个女孩已不是处女,走路两腿岔开,丰乳肥臀……这让我们很敬重他。后来学校组织观看中国女排跟古巴女排的比赛,大家就认为古巴是个性解放国家,人人均不是处女。彼此国歌高奏,我们呼吸急促,摇摇欲坠。
那时我离十八岁还有五个月,天天总结中心思想、分析段落大意。女老师进入更年期,常动机不明就怒不可遏用粉笔掷我们,势如闪电,准如许海峰。总之我们像一群少年犯天天被关在教室里备战高考,互相闻着汗味、屁臭和另一些奇怪味道。有女生痛经痛得趴在桌上,仍睁着一双泪眼坚持做数学题。老师说:这才是跨世纪人才哪。我们不明白为什么要成为跨世纪人才,我们唯一的念想,就是在高考结束后搞到一个女孩。这个念头藤蔓般疯狂生长挥之不去,有天晚自习容斌突然发狂,大叫一声:我要日女娃子……喊声凄厉,响彻四楼走廊。他被罚请家长来学校。那天他哭了,站在讲台上鼻涕长淌得像一根透明的虫子。我其实很佩服他,因为大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那个手抄本末法时代,我们像寻找大雷音真经一样寻找最新出炉的还版本,像追随上师一般追随某个名动江湖早入法门的大哥,渴望真谛,从而完成人生质的飞跃。
入学前的体检,女医生让我们脱光了裤子往前蹲跳以检查有无脱肛,我们一字排开噼哩啪啦往前跳,有人惊呼,脱肛了……大家扭头看,一个同学胯下长吊吊地……女医生红着脸说小小年纪,思想太复杂了,递给一张手纸让他擦干净。这一幕让我胸口犹如重锤,痛不欲生,发誓要完成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关于我和敏君的很多记忆都很模糊了,我只记得以下这些:
我是在成都一个叫“猛追湾”的地方约敏君的,那地方早年因革命军勇猛追击清军而得名,现在变成一个很大的游泳池。那天出奇的热,我穿了件自以为很帅的长袖衬衫,因为很厚,汗流浃背,还骑了一辆借来的自行车,为显得潇洒,瘦小的我甚至采用了单脚跨马路牙子这个冒险的等候姿势,几次摔下来。天白晃晃的,像一口铝锅扣在头顶,我在汗水中眨着眼,终见她施施然走来。我说,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怎么样……
她无邪地看着我,问“是哪一个男生嘛”……我鼻尖出了很多汗,为了形象雅观,也为表示决心,使劲揩了一下鼻尖,指着自己说“就是我噻”……她羞了,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低下头,又抬起头,定定看着我。我乘胜追击,又问了一遍“你干不干”。她仍不回答,只是定定看着我。我对女孩儿故意的矜持,感到有些不耐烦,大声问“你干不干嘛”,她有些害怕地问“你怎么了嘛”,我再次大声催问“你到底干不干”,她也大声问“你怎么了嘛”……这时,我感到嘴里咸咸的,一抹,才知道:
我他妈流鼻血了。
她赶紧让我仰头看天,我仰头看天。她说举起手可以阻止鼻血,我举起手,仍旧不忘毅然决然不断追问:你到底干不干,干不干嘛……可以想像当时情景,正值下班高峰,车水马龙,一个鼻血男高举着手,大声追问女生“到底干不干”,而女生低头捂脸。这其实很危险,要是特别有正义感的老头误以为这是一个流氓在调戏女生,我流血的地方就不止鼻子。
她一直不回答。我一直耍流氓追问……这样做虽然场面难看,大概率也了无结果,但我思考过这至少可取得一些心理优势,回去也好给伙伴们有个交待:好男儿至死是英雄。没想到她捂着脸很久,忽然点头说好嘛,我干,我干……
世界陡然变得清凉,一根桔子味冰棍打通任督二脉,一条饥饿的公狗吃到了包子。
等确认我不再流鼻血,我俩慢慢往她家走。需要交代的是,我借来的那辆破自行车连后架都没有,不能搭人。她又穿了她姐的一条红裤子,她姐是省歌舞蹈演员,高她半头,她只好双手拎着裤腿慢慢走,以免踩到裤腿……总之那天我俩走得很慢,我心中焦躁,深觉贻误战机。
等到了她家,她妈已经下班,警惕看我。又才知道她之所以穿着她姐的红长裤,是因为来例假。终于没机会了。
时光匆匆过去三个月,一直没机会。现在我也不确定是真没机会,还是我没胆子。我俩常去一家春熙路口一家叫“广场冰室”的地方喝“泗瓜泗”,当时最时尚的饮料,两块一杯,其实就是桔汁加几片水果切片。“广场冰室”有很多男男女女,总放着西城秀树的歌。西城秀树是当时风靡亚洲的日本歌手,相当于后来的木村拓哉。我一句都听不懂,必须听,否则就是落伍。
到了深秋,我才知道她爸关在监狱里,因为投机倒把罪。这个罪就是你从一个厂家花一千元买来一批货物加到两千出售,就是犯罪。我看过她爸的材料,倒卖板材获利五千元,判十年。她妈让我负责写一份申诉状希望减刑,因为我是中文系的,能写;另外一层意思,我表哥在省府当小公务员,或许能帮上忙。对此我很用心,常和敏君趴在猛追湾的桥墩上研究申诉状。可中文系修辞手法派不上用场,表哥决不肯帮忙,并秘密通知我妈一件严重事情发生,她儿子跟一个重刑犯的女儿好了。我妈的父亲是反革命,这弄得她的命运也很不好,很年轻就被清除出了文工团,她坚决反对这种交往。
敏君她妈也反对,我长得不帅,师范生也没什么前途。我俩阳奉阴违,坚持约会了好长一段时间并约了一长两短口哨作为暗号,听到暗号她就从楼上偷偷溜下来,一前一后到楼下灌木林里约会。有一次,我俩刚刚迂回到灌木林,手电筒光大亮,埋伏已久的联防队员挡获了一对正在里面乱搞的男女。
我狂蹬着自行车载着她一路逃路。她吓哭了。
是的,此时我已拥有一辆有后座的自行车。可是有一天她突然问我,爱情重要,还是金钱重要。当时全中国还没几套商品房,深沪两市都没开,所以这句话是很震撼的。我不知如何回答,自以为浪漫说了一句:你最重要。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其实是我俩结束的信号。
到了冬天,有天晚上她妈突然惊醒,看到有个男人猫腰从窗台下经过,一会儿又有几个男人猫腰经过……后来才知道,前面的男人是从剑阁监狱逃出来的她爸,后面几个男人是追捕队。她爸在楼下灌木林里被抓捕,就是我俩常约会的地方。
我和敏君又坚持了一段时间,终于断了。什么理由断的,已记不得,只记得当时她怒气冲冲离去。我还想了一会儿到底要不要跑到阳台上大声挽留她,终于没有挽留,闷头抽了一支烟……
很快,她找了一个男朋友,我也找了一个女朋友。再后来,听说她爸提前从监狱里出来了,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带全家上街,在最好的店给全家每人买了一套最体面的衣服。她爸长得很帅,又听说其实是道上大哥,很快开了成都最有名的酒吧并开始修建万豪酒店。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也许有人会想起一件轰动的事,有人花12万现金拍下一个车牌号,当时12万可以买两套房。买家是她爸。
我飞快度过了自己的十八岁,像坐着充足了气的皮筏子冲过布满石头的宝瓶口峡谷。激流打在身上,时而疼痛,时而兴奋,可一切尚不知觉便恍然冲过峡口,洄流变明镜,才觉得并没那么激越,不过午后醒来,玻璃窗反照的一抹纹光,清晰可鉴,又未可琢磨。
之后的我浑浑噩噩,逃学,打架,挂科,没什么事值得记忆,或者事情认为不值得记住我。大三快结束时,祖国发生了一件大事,同学们纷纷涌进广场……那个炎热夏天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印在这一代学生肉里。我们每天浩浩荡荡去广场。为支持爱国行动,校方提供卡车接送。每个清晨同学们都在狮子山北门集合,口号激越,旌旗飘扬,男生会殷勤地帮助女生登上高大的解放牌卡车。那天,再一次因赖床迟到的我再一次遭到班长的批评,我一边承认思想落后,一边抬头寻找能做点什么,我看到一个穿碎花长裙的女生背影,正卡在解放大卡的尾部,艰难挣扎,我小跑过去帮忙推她上车。
我闻到空气中飘来一阵枙子花味道,抬头看,那一刻,晴空霹雳。
我看到一张毫无邪念的脸庞,像一缕从厚厚云层透下来的光,让你觉得重回生机勃勃,光芒中有一座高山,山顶上分明有一轮月亮,月亮回头一笑,额头上有细细汗珠,说:谢谢你喽……好听的南充口音,善意得没了敌人。此时周围的声音没了,世界寂静,除了她的声音,我再听不见任何……那是我青春史上最长的一个长镜头,我呆若木鸡地看着她,像经过了一轮又一轮春夏秋冬,还舍不得放手。她皱着眉头,终于发问:“同学,你怎么了嘛,你怎么了嘛?”
我知道,我他妈又流鼻血了。
我赶紧高举起手,胡乱爬上车,随着同学们浩浩荡荡开向城里。一路上我都跟她在一起,我一直高举着手假装喊着口号,怕再次流出鼻血影响初次印象……后来她说,当时她以为高举着双手的我是同学中最热烈的那个,才对我顿生敬意,从而才起了些许爱意。
她性情温润,成绩又好,对我这充斥打架逃课挂科劣迹斑斑的差生进行帮扶教育,要不是她帮着抄誊笔记,我肯定连毕业证都拿不到,我丢掉了学位证,只是因为认识她太晚,重新做人太晚。我忽然变了一个人,我和她如此美好,美好得像川西坝子的油菜花,明黄灿烂,不可阻挡。1990年五月四日,青年节,我骑着自行车载着后座的她,在郫县至崇州活像永无止境的油菜花里,像后来那部《屋顶上的轻骑兵》那样冲刺,高高的植物淹没了我俩的脖子,她念着舒婷《致橡树》,我一头掉进了田里,两腿摔得全是血……
可是后来竟越来越难,无法逾越,终于在沱江一座孤岛上由古庙改建的学校里,挥泪告别……我重新回到乱八七糟的生活,
再后来,我在一家报社人模狗样地混着,煞有介事。某一天,报社忽涌进一群税务人员例行检查,为首一个被称作“科长”的大沿帽,笑吟吟走近我,说“你怎么了嘛,连个招呼都不打”。我定睛一看,敏君。
那天我并没有流鼻血。
我俩试图约会一下,就是开头提到的餐吧,我说出桔子味冰棍和公狗的比喻,她呵呵地笑,仪态万方,宝石耳坠熠熠发光……我试图回忆当初为什么分手。她反问我又是为什么。她忽然说起老公在证券公司做事,很有钱也很爱她。我俩心照不宣,畅谈了一些国际时事、西城秀树,干净利落,就地解散……
有天,一个叫严小文高中同学给我打来电话。我去了,她正在拘留室里,因为聚赌打麻将,她已是第二次被我这个当警察的同学抓了。严小文问我帮不帮她,我说他妈的当然要帮。我带她出来,慢慢地走,像初次约会那样慢慢地走,走到门口空地她忽然站住,阳光下对我嫣然一笑,打车径直走了。这时我才知道,因为得罪某个势力,她家已不如意,投资万豪的她爸被断贷欠了很多的钱,已跑到雅安附近一个小县里改做榨菜。对此我不确定。但我很难过。
后来她又进去过一回,我又捞过她一回。警察同学警惕地盯着我,说这女人沾不得。我大声说,老子当然晓得她沾不得,所以当年才果断甩了她。老同学狐疑地嘀咕,当年是你甩的她么……我点点头,做贼心虚,怅然若失。有段时间她爱给我打电话聊足球,还说当初下决心离开我是因为我不能把她爸从监狱里捞出来,这让她很没安全感,现在不同了,我有能力把她捞出来。我很惭愧,觉得她真该去找那个当警察的严小文。
我俩最后一次见面是非典。那天空气中全是消毒水的味道,天空白晃晃,还是像扣了一只铝制蒸锅,我俩在一处露天咖啡吧见面,她捂着脸,就像那天在猛追湾害羞的样子,说有件事想对我说。我怦然心动……好久,她才说要向我借一万块钱,还一个劲儿地问我,借不借嘛。我有些恍惚,似乎鼻血又流下来了。
后来偶尔她会在电话里向我借钱,从一万到五千最后连四百块……我才知道她早已迷上赌球,又听说她正被庄家追债。后来再也联系不上她了。又听说她从单位辞职,去了美国。
也有人说她其实在附近一个叫遂宁的小城,做着小生意。但不确定。我并不想她,但我心里很挂念她。她是如此美好的女子,漂亮、从容、无所畏惧,是炎热夏天突如其来赐给我的一根桔子味冰棍,连融化都这么让人操心。
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堆尚未剪辑过的毛片,只等你老了,才敢偷偷摸摸地整理一下,深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庄严。我总结过,我的人生始于十八岁的猛追湾门口:一个瘦小的鼻血男,跨着单车,手臂上举,仰面朝天……有时又觉得,一切应始于狮子山北校门,载满学生的解放牌卡车,我仰望高山,山顶有轮月亮浅笑问我:你到底去不去城里,你怎么了嘛……鼻血哗的流下来,整个夏天就变成红色。
我已经老了,老得可以轻易做到每一秒都能回忆起曾以为忘得干干净净的青春。我只需要一眨眼,就看得见一个挂满水珠的皮筏子兴奋地冲过宝瓶口,冲过整个青春,两岸沿途,皆是繁花世界,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活着有人死去,有人背叛,有人青云直上。
这样的回忆即时操作,皆由我心。
最后一个故事。严小文有一个在北大读书的亲姐姐,长得白白净净,戴个眼镜,爱梳一个齐刘海,很像五四时期的文艺青年。她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大二修完大四的课程,来年便要去美国留学。我们很崇拜她,凡遇争论就要以“看姐怎么说”来定夺,从泡妞到宇宙。姐总是慢条斯理帮我们分析,思路清晰、不容置疑……那年暑假,她按例回家,还带回来一个女同学,样子记不清了,斯斯文文的。总之俩人关系很要好,说说笑笑地好像要一起去旅行。
那天中午特别热,热得蝉都不想叫了。姐的房里发出两声闷响,人们冲进去一看,蚊帐上溅开好大一滩鲜血,像盛开的莲花。她和女同学裸体相拥倒在床上,面色安祥,是两个初生的婴儿,只是刚出生,便没了呼吸。
旁边是她父亲的六四式警用手枪。
那个情景挥之不去。我们从不敢去揭开谜底。严小文也不再当警察了,转行去了押钞公司,慢慢地,作为最好兄弟的我们,就此失联。
莲花绽放,青春无处绽放。
这样的青春并不叫让人忧伤,只是迷茫:一群干瘦少年骑着自行车手腕缠着链条,在川剧二团青石板路的长巷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满脸是血……在狮子山桃花盛开的山坡,死记硬背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即生活”……那时高尔泰还一头长发,渐渐地越发失意,终于带着他的小雨,抛下所有画过的狮子山风景,远走异国他乡……
老去的我们根本不知道下一秒谁会离开,年轻的你们永远不理解为何那个夏天成都的香水百合会被痛哭的青年买光。青春是一场宣布了规则却公开诈和的麻将:走在队伍最前列的辅导员最先对队伍进行清查,潘姓同学身上的小本子密密麻麻记着每个同学的动向。青春最后的残存记忆是,毕业前一天潘姓同学走进我们宿舍,被从天而隆的一床棉被盖住,然后我们的拳头落下……
我知道,那其实是在痛殴自己的青春。然后就此永别青春。不,我们只有青春期,从未有过青春。
(注:原文 02/05/2009发表于博客,出版《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时,有多处修改,2020年1月于成都增补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