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天
2008.11.27 星期四 多云转小雨
哈姆皮(Hampi)
从班加罗到哈姆皮364公里。实际上长途车的终点站叫霍斯佩特(Hospet),从那里乘10多分钟突突车才能到哈姆皮。
哈姆皮是位于十四-十六世纪维杰亚纳噶(Vijayanagar,意为“胜利之城”)王国首都废墟旁的一个小村。
在印度北方被成吉思汗的后裔帖木尔蹂躏得支离破碎、衰弱不堪时,大量印度教徒逃亡到南方,逃亡到维杰亚纳噶这一带,建起了当时印度最大最强盛的王国(大概跟中国历史上魏晋南北朝时期五胡乱华,士族南迁,宋建都建康,一度经济与政治强盛的情况相似)。不幸的是维杰亚纳噶王国在其军队在1565年被南下的穆斯林联军击溃以后即迅速灭亡,而穆斯林在这片土地上曾烧杀掳掠达数月之久。这片废墟,不言而喻,也是世界文化遗产。
下突突车后走下高高的台阶,眼前风景如画:一条百来米宽的浅水(Tungabhadra河)在两岸碧绿的草地之间逶迤而过,草地后绿树高耸,树后石山起伏。河里遍布大大小小无棱无角的卵石。村民们在台阶下、卵石后以及河畔石亭边洗脸刷牙浣衣沐浴。这里女人莎丽色彩之丰富不亚于北方,只是偏暗偏深,更接近她们的肤色。
哈姆皮
我们到河边时7点不到,而充作两岸间渡船的竹箩筐7点半才从河北载了乘客后划了过来。
不用铁舟木船竹筏木筏,却用竹箩筐摆渡,我不知道这是创新还是返祖。箩筐在乘客上下时都难免晃荡,漂在水上也悠悠忽忽。当然,安全想必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住的小街上旅馆或小店接二连三。我们旅馆的房间与稻田相邻,尽是茅草顶。
旅馆
吃早餐时洛汉宣布重大新闻:昨天半夜恐怖主义分子在孟买袭击了维多利亚火车站、泰姬陵大酒店和其他几个地方,死亡人数已经超过100。西方人显然是他们的主要目标。
真正令人恐怖的是警方和歹徒之间的枪战至今仍在继续。当局显然缺乏应变能力。
同时当局还未能确定他们的对手究竟是谁。好几个组织包括所谓的“印度基地组织”都声称这是他们策划的捍卫真主、惩罚邪恶的行动。
凯特说她的手机上收到几十条来信,人人都在问她是不是还活着。
那些地方我多半到过。暗自寻思不知万一落在那些人的手里,他们会不会看在黑头发黑眼睛的份上网开一面,放我一马?
一个躺在旁边睡垫上的以色列小伙插嘴说那些恐怖主义分子只有自动步枪,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们以色列人习惯的是打到头上的迫击炮和火箭筒。
饭后9点半我和内斯特夫妇还有莎丽沿着旅馆前的小道往东走,目标是地图上显示的东北方的一大片叫Anegundi的废墟。
开始走的田间小道,道边是收割后被野草霸占了的稻田,然后走在河边山坡上的乱石中,再往前就没路了。河就在身右,地图上标着附近有个渡口,所以我们就在那些石头间攀上攀下,希望能在河边看到浅滩,有浅滩就该有竹箩筐了。
哈姆皮
我义不容辞在前面领头探路,因为来这儿是我的主意。好在那两位女士毫无娇气和怨言。一会儿来了条灰狗跟我们作伴,跑前跑后,每当我们不知所措时,它就会跑到前面轻吠几声。内斯特说,它一定是在给我们带路。于是大家就跟着它。不久果然看到一块巨石底下有只竹箩筐。但没有浅滩,也看不到能下去的途径。筐边的人向我们招手让我们下去。
内斯特问:“多少钱?”
“每人50卢比,” 那人回答。
内斯特说我们上当了。那狗一定是这人养的,把我们引到这里让它的主人敲诈。早上同样的摆渡,每人只要10卢比,何况这里怎么下到河边还是个大问题呢。他这一说,就等于两张否决票了。
我问怎么办,大家说再往前走点看看。毕竟河对面的废墟近在眼前。很快碰到个爱尔兰人,跟我们一样在找渡口过河去Anegundi。莎丽马上换成一口爱尔兰口音。那人是复员军人,身强力壮,我们跟不上他的速度。一会儿阳光越来越强烈,大家有点疲劳了,就决定打退堂鼓。
团友
在回旅馆的路上,我发现相机镜筒不再能完全伸出,因此曝光镜头打不开了。心想没了相机,至少在这里的两天就糟蹋了,暗暗发愁。
回旅馆吃了饭后躺在床上研究相机,琢磨镜头伸不出来可能是有细沙灰尘什么的钻进了镜头和套筒之间的缝隙,既然现在镜头还能伸缩,如果我让它反复伸缩,说不定能把那灰尘或细沙带出来或干脆碾成不碍事的粉末。于是我闭上眼睛,手握相机,开了关,关了开,一百多次以后,果然听到了那轻轻的镜头打开的可爱的声音。
“Yes!”我一跃起床。地图上明明有渡口,是不是我们上午什么地方走叉了道?我不死心,决定再去走一趟。
其实那路是不会走错的。前一段就是条清清楚楚的羊肠小道,后面就是在河边的乱石间上上下下。
在一块巨石上喘气时,听到有人在下面喊叫。一看果然有人在向我招手,他身后石头上搁着个箩筐,旁边有个女人在晒衣服。这次我不再犹豫,朝他的方向径直往下走去。不料最后到了块巨石的顶上,下不去了。他走到石头底下向我示意,要我下去,他会接住我的。那溜光的石头至少有3米高,不能爬,更不能跳,我只能先把背包递给他,然后屁股和背贴着石壁,往下滑去。假如他失手接不住,我的几根骨头多半会遭殃。然而他稳稳地接住了我。
身上只有40卢比的零钱和几张100卢比。过了河我给了他100卢比。我们始终没有讲过价钱。
事后回想,今天我是把自己的身价性命毫无必要地交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大概是干了件蠢事。那在场的女人一定在我的潜意识里给了我某种安全感。如果只有那条汉子,或许我会畏缩不前的。
河南岸先是几个依石壁而建的小寺,有的大半藏在岩下的石洞里。一切都是石头的,石柱、石顶、石基、石塔楼,以及石雕。
哈姆皮
跟现代几乎所有的著名废墟一样,哈姆皮的废墟也已经过精心修整。
阿楚塔拉亚(Achyutaraya)寺是维杰亚纳噶王国没落前修建的最后一座大型寺庙,据说这里的建筑和雕刻、尤其是那无墙大厅的立柱,代表了当时的最高水平。
阿楚塔拉亚寺
寺庙前50多米宽、1.5公里长的草地和两侧的立柱长廊是当年宝石、珍珠、象牙等贵重货物的交易市场。引人遐想的是这个市场叫做妓女市场(Sule Market)。
从阿楚塔拉亚寺往东北方向走约1公里处是维塔拉(Vittala,毗湿奴的化身之一)寺。该寺前面不远有个叫国王秤(King’s Balance)的5米高的石柱牌坊。古代每逢特殊天象如日食或月食,国王会在这里以金银宝石为砝码给自己过磅,然后把跟他体重等量的财宝赏赐给寺庙里的祭师。
牌坊的一根柱子的底部刻有立此牌坊的国王和他的妻儿的浮雕,不过一点也不高大突出,倒象是石匠为自己留的纪念。
维塔拉寺是所有寺庙里雕刻最繁复的一座,每个殿堂的每一根立柱都布满浮雕,连殿堂基座也都刻有各种动物以及或演奏乐器或手舞足蹈的人形。寺里的宝贝是哈姆皮的标志-寺庙礼车,即载着座寺庙的四轮石雕礼车(据说那些轮子从前还能转动)。实际上,这礼车就是个神龛。人们总爱说这礼车是用一块大石雕成的,但这是以讹传讹,并非真实。
寺庙礼车
从维塔拉寺继续往东北再走约1公里,然后摆渡过河,就是我们上午想去的Anegundi。几经折腾,绕了个大圈,终于如愿以偿。然而在那里几乎什么也没看到。上岸就是条大路,走了约20分钟,除了一侧路旁一处象是寺庙殿堂的废墟以外,都是寻常的乡村景色,全然没有导游书上说的保存良好的古围墙和古寺废墟。不知它们是隐藏在树丛后被我错过了,还是依然在前方等着我。
正在踌躇,迎面来了上午碰到的那个爱尔兰人。显然他跟我一样,有点固执,不肯轻易放弃。我问他一路走来看到了什么,他说什么也没有,很是失望。他这么一说,我就回头了。
那是个忙碌的渡口。两岸总有不少人等着,那箩筐的承重能力也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最多的一次我数到筐里载了11个人加上3辆摩托车。只是每次靠岸后,船夫都得用个盆把渗入筐底里的近尺深的水舀出去。进筐前我跟其他人一样把10卢比交给船夫,他却说要20卢比。我不睬他,他也不坚持了。
摆渡
渡口旁就是座造了不会太久的水泥断桥,6、7米高的桥面在中间缺了3、4米,两端悬臂立柱的顶上裸露的钢筋冲天而立。一座大桥完成了99%,最后却成了无可救药的烂尾工程。
断桥
在印度南北一路上凡见到土建工程,如新建高速公路或翻修旧道,总会让我想起“豆腐渣”一词。恐怕许多地方也真象豆腐渣那样不堪一击。我总觉得那些工程完工之日,就是宣布报废,得另起炉灶、重新开始之时。那种原始、粗劣、混乱、惨不忍睹,让人很难相信印度也有“专业设计”、“合理规划”、“施工流程”和“质量监督”之类的概念,更让人难以相信印度不但拥有原子弹,而且成功地发射了环月飞行的太空船。
不敢在Anegundi久待,急着回去的原因是天色渐晚,我摆渡到河南后得一路往西赶到早晨过河的地方,从那里再回到河北的旅馆,而洛汉说那里晚上7点过后摆渡就停了。
但在实际上当突突车把我送回那渡口近旁时,我还有时间顺便进塔楼高达50米的维如帕克萨(Virupaksha, 供奉湿婆)寺看了看。当年的穆斯林入侵者系统地捣毁了寺里绝大部分装饰性的雕塑和绘画,不过放过了建筑本身。当地民众从未停止来此祭神拜神。
上午在乱石坡里奋斗时,曾看到块木牌,上面警告那里是危险之地。晚上又注意到旅馆里张贴的《外国游客注意事项》的第一条就是“晚上6点以后勿携带贵重物品和钱币单独外出”,第二条是“勿单独去野外,否则很有可能被袭被抢,女性被强奸”。虽说这类告示难免危言耸听,但也必定事出有因。哈姆皮人口不到3千,想到他们中间居然可能暗藏着数目不明的强盗色魔,令人不可思议,同时不寒而栗。
第三十八天
2008.11.28 星期五 阴转阴雨
哈姆皮
7点多独自去爬村北的Anajanadri山。
出村不远有几段高架渠(Bukka’s Aqueduct)残迹。渠墩渠面清一色石块石板。设计人不懂拱顶技术,这高架渠自然难以持久。令人惊讶的是古人为向某个高处输水竟然如此雄心勃勃地大兴土木。
高架渠
史诗《罗摩衍那》里提到哈姆皮是个猴国。Anajanadri山上唯一的建筑就是山顶的白色猴庙。那是个土得掉渣的庙,然而从修得很地道的山阶判断,每年来此庙朝拜的信徒该不在少数。
我对那小庙嗤之以鼻,对山下的景色则喜欢得很。跟昨天早晨看到的不同,Tungabhadra河在朦胧的晨曦中变成了一长条时宽时窄的银白色飘带,河中点缀着若干绿色小岛;飘带的东端那大桥隐隐约约,要不是昨天亲眼所见,根本无法想象那竟是座断桥;河北大部是一块块收割以后呈焦黄色的稻田和田边高高的棕榈树,以及翠绿的菜地和稀稀落落的房舍;河南是巨石堆叠而成的山坡,坡下依稀能辨出一些废墟的廊柱和塔楼。
哈姆皮
哈姆皮
山上就我一个人,以及一条一路陪伴我的友善的黄狗。
这一带的山石全是土黄色的,许多有模有样、有形有状。同时许多外表发黑,象是被泼了层柏油。不少巨大的盘石高踞在其他石头之上,大概是远古冰川做下的手脚。
哈姆皮
9点过后回到旅馆。洛汉正准备带内斯特夫妇和乔蒂去租自行车然后游览废墟。莎丽也想去,只是坚决反对自行车,说那些突突车横冲直撞,太不安全。我马上对莎丽说让我吃点东西后跟她一起去,自行车确实没有必要。内斯特他们一听也改变了主意。
于是我们6个在10点出发。
过河先到以维如帕克萨寺为核心的哈姆皮市场(又称Sacred Centre, 神圣中心)。许多饭馆。许多商店。许多外国游客。也有不少当地民众。一队姹紫嫣红的女学生走过,其中好几个对着我的相机微笑招手。
然后随洛汉上维如帕克萨寺后叫Hemakuta的小山坡,从那里看维如帕克萨寺的全景。坡上散布着几处小废墟遗址,包括建在一块飞檐般的巨石下的单室石寺。
有两个苦行僧走过,被乔蒂邀了合影。不过他们是收费的。他们的装束打扮与其北方同道有异:他们的额头和脸颊上都画着粗粗的白杠和红杠,脖子上套着4、5串粗大的念珠,肩上披着一块又一块各种颜色的布料,显示出他们在颜色方面特别浓重的口味。各人还扛着把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的孔雀羽毛做成的长长的拂尘般的玩意儿和一根短小的竹扁担。
维如帕克萨寺
Hemakuta南坡一石亭里供着用整块大卵石刻成的湿婆和帕尔瓦蒂的儿子伽内什(Ganesha)的坐像。伽内什是印度神话里臭名昭著的饕餮之徒,他专门用蛇作腰带以防止自己的大肚子被不断吞咽下去的食物涨爆。
伽内什坐像高2.4米,而不远处的Narasimha(毗湿奴的化身之一)坐像高约7米,为哈姆皮最高最大的石像。
狮首人身的Narasimha盘腿呈瑜伽坐姿,头上顶着7头蛇宝盖。
Narasimha
一对年轻恋人(或夫妻)在我们6人中单独挑我跟他们一起在Narasimha前合影。我不明白我一个小老头怎么能为他们的照片增光添彩。
Narasimha旁的石室里供着代表湿婆的矮矮粗粗的圆柱“神器”。神器及其多层基座也由整块大石雕成。它的上方浅浅地刻着湿婆那两横一竖3只眼睛。石室与一条水沟相通,因此神器基座的底部永远没在水里。洛汉在水沟里发现了一只壮实的大蟹。
途中还经过了克里希那(Krishna)寺。与昨天到过的阿楚塔拉亚寺相似,这寺的东面有宽阔的广场,广场上的立柱长廊废墟当年容纳过种种店铺。
几个女人和老汉在头顶扁盘搬运沙石。他们不急不徐,不慌不忙,风度绝不会亚于远古华夏的愚公及其子孙。
王室中心(Royal Centre)是哈姆皮最大的一组废墟群。
买票进去后首先见到的是幢其貌不扬、水渠环绕的土灰色建筑,即王后浴室(Queen’s Bath)。里面四周走廊,中间露天水池,走廊上有突出的刻有花纹的窗台。这显然不是普通的除垢净身的澡堂,而是国王和他的妻妾们寻欢作乐的所在。
王后浴室
Mahanavami Dibba是个分3个层次的梯形平台,为王室中心里最高的建筑。平台四面每层都布满浮雕,而我急着登顶,无暇细看。
国王当年在这平台上检阅军队、观看竞技比赛和歌舞表演。我上去时正巧有一大群学生朝平台走来,就举起了相机。而他们看到我,立即手舞足蹈,大呼小叫,兴奋地冲上了平台,或蹲或坐或跪或立,手做出种种姿势,让我为他们拍集体照。前面的位置无一例外全让男孩们占了,女孩们略带腼腆,被挤在后面。老师们不失矜持,但也都乐意跟他们的学生打成一片。花了好多分钟才勉强满足了那些孩子们上镜头的欲望。
师生们
平台四周尽是建筑地基废墟。还有几个水池。
哈喳拉罗摩(Hazara Rama)寺是专供王室拜神的寺庙。象昨天到过的维塔拉寺一样,它已被修复得几近完好。里面浮雕处处。而其外墙上的多层长幅叙事性浮雕,则在哈姆皮绝无仅有。据说这些浮雕表现《罗摩衍那》里描写的故事。
哈喳拉罗摩寺
转完哈喳拉罗摩寺后1点多。附近有个象厩,不过大家都兴趣不大。从我的简略地图上看,王室中心里还有几个景点,只是都有点距离。内斯特夫妇要去维塔拉寺看寺庙礼车,我和其他3人决定回哈姆皮市场去吃饭。谁都没有带干粮。
20多分钟后我们刚在餐馆坐下,还没点菜,突然来了阵瓢泼大雨。我们不禁为自己庆幸。
饭毕等雨停后回旅馆上网。
我得在12月1日到孟买转机回悉尼。如果那里的事件不能及时平息,将影响我的归程。虽然我跟莎丽她们说,象我这样四处周游的人,一辈子碰到一两次类似的事也是应该的,但实际上还是很担心。
网上说那些恐怖主义分子还占领着泰姬陵大酒店,以人质为倚托,当局只能团团包围而不敢贸然进攻。其他地方都已被当局控制。
我又查了孟买国际机场的网站。上面说因为所有的袭击都发生在市区南部,机场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除了意大利等几家航空公司暂时取消了飞往孟买的航班,机场的运行一切如常。
我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