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法
引 子
不知什麽時候,我墜入了乾嘉派的圈子里,染上了考據癖,這癖好的初始,是從研究一個叫未莊的小鎮開始的。
未莊是魯迅先生的小說《阿Q正傳》中阿Q 的故鄉。
周所周知,小說的主人公阿Q 早已死了,是被砍頭死的,而且幾十年後,滑稽演員嚴順開又在電影中還原了一次,這是鐵釘釘的事實。然而使人費解的是,一百多年後,未莊還有許多酷似阿Q式的人物,其保真度之高,遺風之盛,令人驚訝,我不由深思,阿Q是否遺下子孫,何以他的基因無處不在……
帶著這個問號,我以記者的身份,來到了未莊。
第一章 籠絡部長錢統愼
魯迅先生的文章雋永耐讀,發人深思,關竅處喜歡暗藏春秋,譬如他在日記中,把“幹那事”寫作“濯足”,把“秋瑾”寫作“夏瑜”,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在《阿Q正傳》的第六章里,魯迅先生寫道:“鄒七嫂在阿Q那裡買了一件藍綢裙,舊固然是舊的,但只花了九角錢……鄒七嫂得意之餘,將伊的綢裙請趙太太去鑒賞……”
阿Q是一個窮鬼,因為窮,沒有女人喜歡他。有一天,他在趙太爺家裡舂米,吃過晚飯,和趙家的女僕吳媽聊天,一時性起,忍不住下跪,向吳媽吐了一句求愛的話:“我和你困覺,我和你困覺!”因此遭了趙太爺一頓臭打,還賠了一頂氈帽和一件破布衫;他摸過靜修庵小尼姑的腦袋;看社戲時偷摸女人……這樣一個長期性壓抑的窮鬼,慷慨把一件舊藍綢裙,便宜地賣給鄒七嫂,鄒七嫂又如此得意,其中會沒有貓膩嗎,我一直心存着這個疑問。
因為我是外國記者,若要去未莊採訪,手續十分繁複,經過了未莊當局七折八彎的審批,才找到一位叫錢統愼的大佬。
錢統愼是當年錢太爺的曾孫。未莊開埠時,他循著祖父“假洋鬼子”的足跡,去東洋留學,在早稻田大學畢業後,仗著在京城里當官的丈人的權勢,回未莊當了“籠絡部”部長。
“籠絡部”是一個專裝笑臉,广施小恩小惠,攏籠絡海內外短視小人的機構。
未莊的“籠絡部”,就設在市中心的一座大樓裡。
一進門,就看見客廳的正中,掛著一幅“賓至如歸”的大字,四字直書,墨跡斑斑,酣暢淋漓,猶如抗日電影中,日本大佐座位后“武運長久”的條幅。兩邊墻上,掛滿未莊歷代大人物的老照片,阿Q的照片居中,下面用紅筆寫著,“偉大的先驅、偉大的的先知、偉大的勇士、偉大的鄉賢。”四個火紅的“偉大”,顯得特別張揚。
錢統愼先向我介紹一通阿Q的丰功偉績,然後請我坐下。他點燃一支煙,滿臉肅穆,用敬仰的口氣道:“阿Q公是徹底的無產者,是我們未莊的先烈,為我們未莊的解放事業,拋頭顱灑熱血,獻出了寶貴生命。”
我不由暗暗驚詫,世事真詭譎,流氓無產者居然最革命,阿Q竟然成了革命先烈,但我沒有把驚異流露出來,只管提問: “阿Q先生有子嗣嗎?”
錢統愼吸了口煙,神情嚴肅道:“你應該叫阿Q先賢,或者叫阿Q公,我們未莊人都是這樣尊稱他老人家的!”
我連聲說Sorry,Sorry,改口道:“請問阿Q公有後代嗎?”
“嚴格說,是革命的後代。” 錢統愼掐滅手中的煙蒂,緩緩道,阿Q公生前,有丰富的革命感情和浪漫主義精神,他老人家和鄒七嫂、吳媽都有過革命的血肉感情。”
“他向吳媽求愛,魯迅先生不是說,‘吳媽‘大叫著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後來帶哭了’嗎?”我不解地問。
錢統愼道:“女人都愛虛榮,吳媽也不能免俗,她表面上不接受阿Q公的求愛,其實當天晚上,她就帶著傷藥去土穀祠,給阿Q公塗抹傷口。小時候我聽祖父說,那晚吳媽和阿Q私通,懷孕了。因為吳媽是趙老太爺家的僕人,趙老太爺認為有辱趙家的面子,就把吳媽接到魯鎮的娘家生下孩子,取名阿O。阿O後來繼承父志,參加了革命,土改那年,他帶領工作隊回未莊揪斗地主,槍斃了趙老太爺,為阿Q公報了仇。”
我憑著記者的嗅覺感到,這是一條重要的線索,能找到阿O,一定能挖到許多珍貴的資料,於是我問:“你能介紹我去採訪那位阿O嗎?”
錢統愼道:“阿O在京城的灌輸部工作,他曾在未莊辦過幾所學校,宗旨是發揚阿Q精神,將阿Q精神作為革命的傳家寶,世世代代傳下去。”
我頭次聽說京城里還有一個叫“灌輸部”的機構,於是問:“灌輸部是幹什麽的?”
“這是未莊的特色主義,你們外國記者當然不懂——”錢統愼又燃起一支煙繼續道,“灌輸部的職能是,生產一種特殊漿糊,把它灌輸到正常人的腦子裡,使被灌輸的人,變得溫良恭儉讓,聽朝廷的話,按朝廷的指示辦事,做朝廷的好學生,甘願讓朝廷的江山,永遠傳子傳孫。”
“哦——這不就是‘科學發展觀嗎’?”我明白了。
錢統愼鼻子里噴着煙,點頭道:“到底你是當記者的,容易理解。”
我心想,原來你們未莊那麽多的阿Q子孫,就是用這種方法灌輸出來的,奇妙,奇妙!
我的理解,讓錢統愼的說話更來勁了:“我聽爺爺說過,阿Q公和鄒七嫂也生過一個兒子,叫阿P。阿P很像他老爹,革命性很強,後來在‘高麗戰爭’中犧牲了。他本來是阿Q公的合法繼承人,很可惜!”
“是啊——”我違心地應聲道,心想,幸虧那場高麗戰爭把阿P這個孽種炸死,否則還不知未莊的百姓今天在過什麽生活呢!
錢統愼似乎對我的應聲很滿意,接著說:“你和五毛兄弟一樣,對阿Q公失去接班人感到沉痛,但不要緊,阿P烈士還留下一位革命的種子,叫阿R。”
我聽他提到五毛,不由好奇問:“你們未莊也有五毛?”
“有呀,三毛的弟弟就是五毛嘛。”錢統愼不經意地回答。
不過,我對五毛是隨便問問,興趣還在阿R身上,沒等他說完,就搶着問:“我能去採訪那位阿R嗎?”
錢統愼對的我的要求似乎有些為難,吸了口煙,沉吟了一下道:“阿R是位很有個性的將軍,你若去採訪他,必須遵守幾條採訪規則,如果你答應了,我可以替你聯繫。”
“什麽規則?”我問。
錢統愼認真道:“阿R的肚子奇大,因為肚子大,所以在取名時用個‘R’字,大肚子下面兩條腿,很形象吧!”
聽了錢統愼的解釋,我捂住嘴,不讓笑出聲來。
錢統愼馬上臉色正經道:“你犯了大忌了,阿R將軍最忌諱的就是別人笑話他。見了阿R將軍,必須做到三不笑,你能保證嗎?”
為了達到採訪目的,我乾脆回答:“我可以保證!”
“第一,見他大肚子不準笑。”
“我保證!”
“第二,阿R少將愛摳鼻子,你見了不準笑。”
“我保證!”
“第三,阿R少將是世界幾百年,未莊幾千年出一個的特色後代,有空前絕後的超天才,因此說話海闊天空,玄妙高深,你若聽不懂不準發笑。”
“我保證!”
落實了我的三個保證,錢統愼拿起電話,打給阿R將軍,他打開免提,只聽得那邊廂哼哼哈哈,官腔十足,不知所云,這邊廂唯唯諾諾,脅肩諂笑,奴性十足,話筒里最終傳來對方含糊不清的聲音:“朕恩準,朕恩準!”
錢統愼放下電話,我迫不及待問:“‘朕恩准’是什麽意思?”
“朕恩準嘛,阿R將軍是龍種,喜歡自己稱朕!”錢統愼擦擦額頭的汗,可見他剛才的緊張。
第二章 未莊奇聞
我從錢統愼的辦公室下樓,捧著魯迅先生的原作《阿Q正傳》,沿街走來,一路對照,試圖找出舊時的痕跡來。今日之未莊和魯迅先生當年書中所描寫的對比,已經滄海桑田,不可辨認,街上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人群如雲,甚是繁榮。
我正低頭尋思,暗歎歷史的興廢,時間的無情,突然迎面看見一尊高大的塑像。我打了個手招,抬頭望去——嗨,這不是阿Q嗎?頭戴破氈帽,頸盤臭辮子,這模樣我在丁聰的《阿Q正傳木刻插圖》中見過,只是塑像的姿勢變了,丁聰插圖中的阿Q姿勢是在打架,而塑像的姿勢是揚起右手,似乎在扇陰風,又似乎在招魂。
我正要取出照相機,剛要拍照,一位戴破氈帽的小眼睛迎上來,自我介紹道:“我是這裡的義務解說員,看樣子你是外地記者吧,我來幫你介紹一下吧!”
不容我道謝,他就滔滔不絕地說:“這裡是魯迅先生書中土穀祠的原址,阿Q公故居的所在地。”說完,指指馬路對面的KTV大樓道:“那裡原本是”趙太爺的府宅,土改時曾經分給貧僱農小D居住,前幾年拆遷潮時被拆除了,改建了這幢大樓,專門供官員們上班來泡妞唱歌,你是外國記者,也有資格享受這個特殊待遇。”
我感到納罕,問小眼睛道:“你怎麽知道我是外國記者?”
小眼睛回頭朝四周掃了一眼,小聲道:“老實告訴你,我是“籠絡部”的人,在錢統愼大官人手下干活。我們未莊有個規定,凡是有外國記者和敏感身份的人來,都得派人監視,我就是干這行的。”
我更感到納罕了,他既是“聯絡部”的人,怎麽會自曝身份呢,便半開玩笑道“老兄莫非在開玩笑吧,你既是籠絡部的人,怎麽會如此自我介紹呢?”
小眼睛又小心地朝四周掃視一眼,用更輕的聲音道:“如今未莊已到了官場黑暗,冤獄遍地,索賄成風,無官不貪的地步,就拿我們錢部長來說,他早已把子女和老婆都送往國外,一旦情勢變化,準備溜之大吉,但眼下朝廷中他有岳父撐腰,誰也奈何不得。嗨嗨,別看未莊的表面繁華,其實骨子裡已經爛透了,如今那些當官的有幾個是真心為朝廷服務的。”小眼睛見我不相信他,又補了一句,“既然大官們可以把情報賣給外國,難道我就不能給你們外國記者透露消息嗎?”
我不禁暗嘆,未莊人心渙散,民怨鼎沸,官場內斗,分崩離析,人人都在挖朝廷的牆腳,可見氣數已盡,來日無多了。又一想,在此是非之地,還是說話小心為妙,每逢朝代末日,人心險惡,道德失衡,小人得志,不得不防,於是我換個話題問:“我要去阿R將軍辦公室採訪,怎麽走法?”
小眼睛睒睒眼皮問:“你莫非要去阿R將軍吧?”
“是的,是的!”我答應着。
“我給你引路!”小眼睛說罷,走在前頭。
我剛要起步,驟然聽得警哨四起,只見一群警察朝賭場沖去。我趕緊躲到塑像底下,準備拍照。小眼睛追過來,一把擋住道:“外國記者來未莊是禁止拍照的,給警察發現,你就麻煩了。”
“哦哦——”我連連應諾。
放好照相機,我小聲問道:“警察為何要衝擊賭場呢?”
小眼睛見周圍無人,放開聲音說:“賭場是朝廷大官們詐錢的地盤,前幾天有一批外地賭徒,贏了不少錢,大官們吃了虧,所以嘛……”小眼睛說到這裡止住嘴,不敢再說下去了。
“哦,當然,官家永遠是贏,不能輸的。”我揶揄道。
小眼睛是經過特殊漿糊灌輸過的順民,不懂我這話的原意,認為是真理,連連附和說:“對,對……”
荒唐荒唐,真是有怎樣的百姓,就有怎樣的政府,我腹中嘀咕着。
一路説着,不覺來到軍警肅立的衙門前,裡邊響起“劈啪劈啪”的聲音。
我好奇地問:“這是什麽聲音?”
小眼睛道:“今日老爺審堂,打屁股。”
“什麽?”我懷疑聽錯了。
“老爺升堂打屁股”小眼睛重復了一遍。
“你們未莊還保留着老爺打屁股的惡俗?”我不解地問。
“這是我們未莊社會的特色,當年趙太爺打阿Q公,後來阿Q公的兒子革命成功,殺了趙太爺……冤冤相報,這就是歷史,這是未莊幾千年的文明史!”
“今天誰捱打了?”我不由問。
“最近朝廷有令,專打訟師!”小眼睛道。
“什麽,老爺專打訟師,這是聞所未聞的怪事。”我大吃一驚。
小眼睛說:“你不知道,我們未莊正在搞整治訟師的運動?這位捱打的,是讓官家最頭痛的紹興師爺。他站在草民的立場上,處處與朝廷作對。因此朝廷下旨:凡訟師,幫百姓打官司,不維護官府利益者,必責以重苛,打屁股無赦!”
“哎呀呀——”我大叫一聲,差點把“荒唐”駡出口來。
小眼睛聽我大叫,以為我在唱歌,便問:“我們未莊正在開展唱頌歌活動,你也會唱?”
“什麽,開展唱喪歌活動?”我驚訝道。
“不是唱喪歌,是唱頌歌”小眼睛糾正道,因為他的未莊官話說得很差勁,“喪”和“頌”,發音不清,我聽錯了。
“頌歌是唱什麽的?”我發問。
“全是頌揚阿Q公的偉大,和歌頌朝廷江山不變色的。”説罷,他指著馬路對面廣場上的人群說;“那裡正在唱呢——”
我朝前望去,果然見廣場中心,一夥老年男女,邊唱邊跳,瘋狂耍歡。
我出於職業習慣,又不由自主地摸出照相機,小眼睛見我故態復萌,趕緊攔住道:“不可不可!”
“Sorry,Sorry——”我滿臉歉意,收回相機,側耳靜聽,好久才聽清,原來男人們唱的是阿Q當年得意時唱的老戲:“……得得,鏘鏘!悔不該,酒醉錯斬了鄭賢弟,悔不該,呀呀呀……得得,鏘鏘,得,鏘令鏘!我手執鋼鞭將你打……”的老調,女人們則在唱“小寡婦上墳……”
小眼睛不無得意道:“這就是我們未莊的傳統歌曲……”
嗚呼,這就是今日未莊的現狀。我沒有回答,只是凝視著廣場中央紀念碑上閃眨的日曆牌——“二十一世紀X月X日”。
第三章 光怪陸離的展覽館
小眼睛把我帶到一座軍警站崗的牌樓前,他的任務完成了,就與我揮手作別。
迎面的牌樓上,寫著歪歪斜斜一行字,猶如一群蹦達的蛤蟆——“未莊是一個女子莊”。
正納罕間,突然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走進來,行了一個軍禮,喊道:“記者先生,您好!”
沒等我回過神,軍官放下手說:“我奉阿R將軍命令,請記者先生先參觀‘革命功勛紀念館’,然後接受阿R將軍召見。”說罷,做了個請的姿勢,讓我走在前頭。
“革命功勛紀念館”有兩個分館,一個叫“既往館”,一個叫“開來館”,按照順序,軍官先引我進入“既往館”。
“既往館”裡燈光黯淡,四周墻上閃爍着光怪陸離的幻影:咸亨酒店、靜修庵、趙太爺的公館、魯鎮的駁岸碼頭、土穀祠、阿Q和小D打架、提着文明棍的假洋鬼子……
玻璃櫃子裡陳列着未莊的許多文物,如:阿Q當年的破氈帽,在土穀祠裡用的破碗、翻越尼姑庵偷的蘿蔔,以及假洋鬼子的手杖,和被鄒七嫂染成皂色的綢裙……
最引人注目的是,館中心陳列着一張寧式床,床上壓著幾隻舊皮箱,箱子裡雜亂地堆放著許多元寶、洋錢、洋紗衫……
講解員過來說:“這是阿Q公當年夢想得到的東西,你是記者,肯定讀過魯迅先生的原作,裡邊都有記載。可惜阿Q公生前沒有得到,現在未莊經過革命,通過‘財產再分配’,他老人家的夢想實現了……”
參觀完“既往館”,我倆跟著講解員來到了“開來館”。
“開來館”的佈置非常奇特,燈光朦朧,如入夢境,四周的墻上糊滿牛皮,七彩斑駁,非常怪誕,講解員笑瞇瞇地指著墻上說:“這些牛皮是我們未莊領導的丰功偉績,你別小看它們,這些都是人工吹出來的高科技產品……”
他指著一張特大的紅牛皮道:“光這張牛皮,就吹了六十幾年,了不得呀——”
我仔細端詳,發現紅牛皮上全是破洞,腐爛的痕跡很重。 我指著說:“這牛皮蛀得厲害,上面全是破洞!”
“這不用擔心,朝廷養着一大批補洞專家,什麽洞都能補。”
我指著一個大洞問:“這麼大的洞也能補嗎?”
“沒關係,倘若補不好洞,他們會把責任嫁禍給西風,說是西風太猛,是被西風腐蝕的,如果有個別不識時務的訟師或窮書生不識相,敢捅破真相……”
“他媽的,通通抓進衙門打屁股!”軍官補充說。
我沒有專注聽他倆的對話,只是替未莊的讀書人悲哀……
看罷完牛皮,講解員又把我引導到另一間展廳。
這裡安放着一架黃色的機器,底座龐大,上面標識着“UFQ”三個英文字母,機身朝上盤旋,緩緩縮小,全身佈滿紅白兩種顏色的細毛,極像一大坨發霉的狗屎。
講解員指著機器道:“這是阿R將軍發明的科技項目。”他指著標識牌說:“機器的名字叫UFQ。大家知道外星人製造的UFO吧,這架機器比UFO更先進——”,他指著“Q”的一撇道:“比它多這一根辮子。”
“請問,這機器有什麽用途?”我好奇地問。
“用途嘛,”講解員略加停頓道:“它能控制未莊百姓的思想動態,你看——黑毛是控制男性的,白毛是監控女性的,不管白毛黑毛,只要能控制老百姓的思想,就是好毛……”
軍官在一旁附和道:“我們未莊是用毛控制思想的,不過近來有窮書生暗下搞批毛運動,甚至叫囂要拔毛叼毛,所以朝廷很頭疼,下令嚴加懲處,前幾年有位窮書生鬧得最兇,因此被欽定判了十年大牢。”
“好像十一年吧?”講解員糾正說。
大家一路邊走邊聊,來到一輛龐大的戰車跟前。
此車十分怪異,漆滿紅色,車頭像豬拱,頭上有一對奇特的犄角,體型像河馬,碩大而又沉重,翹起的尾部,裝著一根尾巴似的機器手。
講解員自豪地說:“這輛戰車名字叫‘亂力怪神’。它能媲美《封神榜》中任何一種怪異神器,這也是我們阿R將軍的偉大創造。它的發明將改變世界格局,讓積弱百年的未莊,瞬間變成世界強邦!”說罷,拿起遙控器一按,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吼叫,嚇了我一跳。
軍官見我的窘態,劇拍手大笑道:“你們外國記者受不了了吧,這是我們的未莊的憤怒之聲,可以讓全世界發抖!”
講解員繼續操縱遙控器,只見車頭上的犄角,作三百六十度的轉動,咆哮着,像一頭發怒的公牛。
“這傢伙確實厲害,但不知它如何征服世界?”我向軍官請教。
軍官拍拍我肩膀道:“這個嘛,你別急,過一會阿R將軍會親自告訴你的……”
參觀完“革命功勛紀念館”,告別了講解員,我跟隨軍官來到一幢造型奇特的大樓前——
第四章,瘋狂的阿R將軍
通過層層崗哨,我跟隨軍官來到一個大廳里。
看佈置,這裡是個接見廳,中間兩排沙發,正面的墻上,掛著一幅橫批:“未莊是個女子莊”,看是外面牌樓上的手稿,兩旁是一副對聯::搶來天下千秋旺;霸住江山萬年長”。
我悄悄問軍官道:“你們未莊有男有女,何以是個女子莊呢?” 軍官解釋道:“你不要懷疑阿R將軍,把‘好’字的兩半邊寫遠了,將軍的學問高不可測,這樣寫是有其寓意的,我們對將軍的思想,不可產生任何疑義!”
突然,大廳裡嚮起了一陣高亢的音樂,天花板上的燈光漸漸變弱,黯淡中,我隱約看到一頭肥豬的幻影,從門檻外連滾帶爬地邁進來。
我如墜入夢境,感到荒誕,屏住气不敢出聲。
瞬間,音樂聲停止,燈光重新轉亮,在聽掌聲中,我看到一個: 頭戴大蓋歪帽,腹比牯牛還飽,胸前掛滿功勛章,模樣怪異可笑。 草包封蔭將軍,才俊貶為路草,若讓後人看今朝,足見荒唐世道。
不用介紹,看肚子就知道,來人就是阿R將軍。面對他,我腦子裡浮起剛才那頭肥豬邁門檻的幻影,差點違反跟錢統愼訂下的三個保證,笑出聲來。
“好好,外國記者來了,歡迎歡迎!”阿R將軍放下掏鼻孔的手,招呼我在他对面坐下。
剛坐定,一群紅男綠女,含笑前來,端茶點煙,十分忙碌,我不由暗暗興歎,莫非這肥豬前世跟唐僧西天取經積了德,今生受此福報,抑或他祖宗殺人太多,得了“鋪橋修路欲墜地獄,殺人放火可上天堂”的祖蔭。
阿R將軍坐在對面,左手夾著雪茄,右手不停地摳著鼻孔,打著哈哈問:“記者同志,你參觀了我的革命功勛紀念館,有何感想?嘿嘿,未莊鳥槍換炮了吧——”
不等我回答,他又說:“嗨,有錢能使鬼推磨呀!有了錢,我們可以買良知,可以買公理,可以買噤聲……”說吧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鼻孔裡透出一聲豬嚎般得喘息。
他的怪異動作,終於使我屏不住,“噗刺”一聲。
我這一笑,嚇得身旁得軍官大驚失色。
也許這時將軍很enjoy,他從另外一個角度理解我的笑聲。
他的一個鼻孔被手指塞着,另一個鼻孔冒着煙霧說:“我知道,記者同志的笑聲,是對今日未莊的讚美,是對本將軍的歌頌!” 說罷,轉而又又嚴肅道:“今天是我平生第一次原諒別人在我面前發笑,因為你是外國人,我們未莊是禮儀之邦,對外國人是裡外有別的,所以我不計較。”說罷,又下意識地把食指伸進鼻孔裡掏挖起來。我看他摳鼻孔時臉上流露的快感,想起澡堂裡搽腳人變形的五官。
“對,對,未莊是個禮儀之莊,未裝是個好莊——”我知道自己犯了規矩,為避免招惹麻煩,用恭維來彌補。
噴罷煙霧,他突然從鼻孔里退出食指,指着我說:“你這個外國記者倒是有文化的,能讀懂我的字意,未莊的那些文盲都把它讀成‘未莊是個女子莊’,幾時我們未莊陰氣太重,變成女子莊啦,他媽的都是沒文化的東西!”
沒等我答話,他突然眉飛色舞道:“記者同志,你對我設計的‘亂力怪神’感覺如何?”
“是啊,好龐大,有氣勢!”我不敢掃他的興,恭維道。
“哈哈——”聽了我的讚揚,他跳離座位,手舞足蹈地做着駕駛的動作說:“我要駕著亂力怪神,衝向世界頂級的高速公路,倒行逆駛,把他媽的非我族類的反動汽車,全部撞爛,什麽他媽的朝左開,朝右開,什麽他媽的紅燈停,綠燈開,什麽他媽的斑馬線,直行綫,老子要弄它個天翻地覆,為未莊揚眉吐氣,老子現在有錢了,世界的交通規則應該由我訂——”
我聽了他的狂言,大驚失色,想要勸阻,不料他興奮過度,蹦跳間,不小心把手指間的雪茄弄丟了,掉在褲襠里。
說也巧,也許阿R將軍的褲襠裡有沼氣,霎時“蓬”地一聲,燃燒起來——
“哎呀,褲襠着火了!”阿R將軍像猴子似的蹦跳着,驚呼:“救襠——救襠——”
隨著阿R將軍的嚎叫,剛才的幾個俊男少女,捧著滅火机,前來救火。
眼看阿R將軍褲襠的火越燒越旺,軍官轉身就逃,邊逃邊叫:“救襠——救襠啊——”我見形勢不好,緊隨其後,也逃出了大廳。
突然,一個俊男追上來,拖住軍官問:“報告,請指示如何滅火?”
軍官一把推開俊男,語無倫次地撩下一句:“救襠,救襠,,撒錢,撒錢……只要救襠,什麽辦法都可以使!”說罷,撒開四肢狂奔,奔在我前頭……
五,尾聲
一場荒誕的採訪結束了。
我從未莊回來的路上,一直在憂慮,對未莊的前途,感到無比的恐懼和擔憂——在思想上不把阿Q精神批臭,未莊的百姓就難走出歷史的陰影;在組織上,不取締“灌輸部”,未莊百姓的民智就無法開啓;不取締“籠絡部”,未莊小人的鑽營就無法禁止;不把錢統愼之流的貪官清除,未莊腐敗就無法根除;不把昏庸的衙門封閉,未莊的百姓就不會有人權……總之,不鏟除這些積弊,未莊就不會有前途!
有今天的未莊存在,這個世界就不會安寧……
二〇一五年八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