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幽灵回过神来,不由唏嘘叹息,看看天色,东方已露红光。他知道自己是阴曹地府的鬼魂,太阳一出将无处藏身,想起刚才半空道人的咒语,心想不妨试试看,到人间去走一遭,看看那里究竟变得怎么样了。想罢,凝神迸气,想找出一个合适的替身来:
老工人?解放军?干部?大学生……
毛幽灵生前长在农村,饱读线装古书,称帝后又自闭在紫禁城里,脑子里自然只有帝王将相,士农工商、这类人物,哪会变出一个现代歌手,世界名模和港、澳大款来。他静思一阵,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延安老农的形象来:头裹羊肚白巾,身穿黑棉袄,腰缠红布带,手持旱烟杆……人物选定,便按半空道人的嘱咐,念起咒语来,
谁知刚念完,脑子里嗡的一声,尘世间各种喧闹声,如打雷般的灌进耳朵,他还来不及定下神,就听见背后有人骂:“他妈的,农民素质就是差,什么地方不能站,非要站在路中间。”一个青年人从自行车上跳下,后面的人也纷纷指责他不守交通规则,乱穿马路。
毛幽灵赶紧向大家陪不是,向人行道奔去。
“他妈的,盲流不好好在家乡呆着,到北京城来添乱。” 背后传来过路人的谩骂声。
毛幽灵奔上人行道,用旱烟杆掸掸身上的灰尘。
听到背后有人大声招呼:“喂,老同志,停下!”一个戴大盖帽的警察追上来,对他行了一个军礼。毛幽灵心中暗自得意,这警察也许是阴阳眼,认出我来了,正想来个大招手回礼,警察突然虎着脸道:“同志,乱穿马路,违反交通规则,罚款!”说罢从口袋里掏出发票簿,撕下一张:“十元!”
“什么?”毛幽灵不解问。
“少噜苏,掏出钱来,人民币十元!”警察严厉道。
毛幽灵暗暗叫苦,后悔刚才没向半空道人讨教敛财仙方,只得喃喃道:“我没带钱。”
“没带钱?”警察瞪着眼道,“好吧,没带钱就出示身份证,跟我上收容所去。”
“什么身份证?”毛幽灵越听越糊涂了。
围观的人笑道:“连身份证都不懂,这些素质低下的盲流,还尽往北京城跑。”
“没有身份证,你是中国公民吗?”警察解释道。
“当然……我……我是中国公民。”毛幽灵脸红到脖子根,心里叫苦不迭,五十多年前,老子在这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威震世界;三十多年前老子在这里检阅红卫兵,大手一挥,“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没想到老子弃世才几十年,已经被人怀疑是不是中国公民了。真是世事沧桑,人情无常。
“我再说一遍,不缴钱就送你上收容所去!”警察加重语气道。
听说上收容所,毛幽灵紧张了。他侥幸地把手伸进口袋,说也奇怪,刚转动念头,手指就触到一张硬卡和几张纸币。
毛幽灵掏出硬卡,无意中带出了一张十元的人民币,警察见了,生气道:“农民式的狡猾,你明明有钱,说谎,加罚十元,一共二十元。”
毛幽灵不服道:“你们罚款怎么没个标准,一忽儿十元,一忽儿二十元,随口胡来。”
“老实告诉你,你态度不好,我有权加倍。如果你不接受批评,我还可以提高到三十元。”警察接过身份证,念道:“姓名,毛又林,籍贯,陕西西柏坡。照这样说来,你是从延安革命圣地来的啰,看在老区的份上,不再加码了,就罚你二十元吧。”
毛幽灵从把钱交给警察。警察把罚款单交给他,又敬了个军礼,掉头走了。
毛幽灵打量罚款单,上面写着“十元”字样,另外十元分明给给他私吞了。他吐了口吐沫,狠狠地把罚款单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花钱消灾,这下可没事了,他伸个懒腰,把旱烟杆往腰里一插,正要举步。后面一个退休工人模样的人,追上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吼道:“罚款十元!”
“罚款?”,毛幽灵莫名其妙。
退休工人指指手臂上的红袖章道:“我是纠察队的。这地上的纸屑是你扔的吗?”
“是啊。”毛幽灵点点头。
“污染环境,罚款五元,另外这痰也是你吐的吧?”
“这是唾沫,不是痰。”毛幽灵争辩道。
“别多解释,反正也是污染环境,另加五元,一共十元。”
“这……这不是比秀才碰着兵还不讲道理吗?”毛幽灵楞住了。
“别多话,快交钱,否则态度不好,加倍罚款。”退休工人说话比警察还蛮横。
毛幽灵已经有了一次罚款经验,知道多说也无用,看来如今是出钱消灾的世道了,掏出十元的纸币交给退休工人道:“罚款单不要了,要了反而多事。”
退休工人听说不要罚款单,喜笑颜开道:“我说这几年农民兄弟富了,罚个十元八元没问题。能进咱北京城来逛逛的,哪个不是有钱的,这跟文革时上京告状的那伙不同。”说罢,摆摆手走了。
二十快钱行个军礼,十块钱摆摆手,如今这世道呀!毛幽灵叹口气,转身去王府井。
王府井确实比当年繁华多了,满街穿黄军装,蓝卡其的景象已经不见,红色的语录牌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眼花缭乱的广告,外国美女,中国美女……商店的橱窗里摆满了日本的家电,意大利的家具,美国的百货,澳大利亚的食品……毛幽灵边看边叹气,你们后来的掌权人呀,就是不懂叫马列主义,什么叫无产阶级专政。我建国时曾经在政治局会议上说过,不能让人民吃饱,他们吃饱了,就会向共产党要自由,要民主,甚至于要权力。我常说我党真懂马列的不多。唉,这样下去,共产党的天下还会长久吗?
毛幽灵一路沉思,不觉已来到天安门城楼下,现在是阳间,跟夜里在阴间的感觉不一样。太阳明晃晃的,他发现铺地的花岗石给换掉了。这万年基业之地,岂可随便更换的,难道不怕坏了共产党的风水,他心中嘀咕着,突然听到旁边一对老夫妻在说话:
老太婆:“这江泽民也舍得花钱,原先这花岗岩的石头地不是好好的,为什么说换就换了呢?”
老头子朝周围看看,小声道:“能不换吗?六四时,坦克车在广场上压死人,血肉粘在石头地上,有冤魂哪,江泽民站在天安门上见了还不心惊肉跳。”
“哦,怪不得。”老太婆轻轻叹道。看见延安老农过来,止了声,其实,毛幽灵都听见了。
毛幽灵随着人流穿过天安门城楼,看见不少人在排队买票。他看罢告示,原来为了赚钱,天安门城楼可以向社会开放了,门票二十元。他也买了一张,跟着人流上城楼去。
城楼上布置依旧,大殿里昔日的休息厅,已被改作销售旅游纪念品的商场,红木屏风上是吴青霞画的锦鲤鱼,当年他和朱德、周恩来等人坐过的椅子,已被当作陈列品供人参观。
他兜了一圈,看见城楼的大红柱子上绑着许多盐水瓶,几个好奇的人围在那里地议论。毛幽灵感到奇怪,原本天安门是挂满灯笼的地方,而今改挂了许多盐水瓶。难道天安门生了疾病,要急救。他悄悄问一旁的青年,是怎么回事。
青年奇怪道:“你没看《北京晚报》,红灯笼早就进拍卖行给卖了。”
“什么,天安门的红灯笼也卖了?”毛幽灵不解问。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说不定哪一天天安门也会卖给美国人呢。”青年人说。
“你这青年人,说话也太没边际了。”毛幽灵想教育他几句。
“农民大爷,你落后啦,现在是经济社会,只要是商品都可以卖。”青年人不服道。
“现在的青年人啊!”毛幽灵嘀咕一声,背过身去,又碰到刚才在广场上的一对老夫妻,老头子指着盐水瓶问一位中年知识份子:“这里边装的是葡萄糖还是盐水?”
中年知识份子说:“今年普查,发现柱子给白蚁蛀空了,中科院的同志发明了一种高分子技术,用药水象给病人吊盐水似的慢慢滴下去,防止腐烂。”
“这柱子看起来不是还很光亮吗?”老头子继续问。
老太婆接过话茬子道:“老头子,好看的是外面的红漆,里边已经腐烂了。”
“对,对,里边已经烂了,里边已经腐烂了。”众人附和着,哈哈大笑。
毛幽灵明知大家的意思,也奈何不得,转身到他当年大招手的地方。哈,那时我多风光呀,到处是“全国人民统一在毛泽东思想的旗帜下”;“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大标语,我只要大手一挥,这批“群盲”就披荆斩棘,赴汤蹈火海地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了。我叫他们用自己的手,掘自己的祖坟,他们边掘边高呼“破四旧,立新风!” ;我叫他们用自己的手,打他们父母的耳光,他们就狠狠地打,边打边高呼要“划清阶级立场,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多可爱啊。这群比猪狗还驯服的子民们。至于个别明白人,为了防止他们说出我的“阳谋”,我给他们每人一顶帽子,“地富反坏右”,杀得他们谁也不敢吭声,哈哈,我出神入胜地玩弄这群猪狗,整整二十八年呀,手法绝对胜过秦始皇、刘邦、朱元璋。毛幽灵越想越得意,差点笑出声来。
“快闪开!快闪开!有外事活动!”突然一群便衣冲过来,如临大敌,逢人
就推。
“我们是买票进来的,你怎么可以乱推人?”刚才那位老太婆被推急了,和青年便衣争执起来。
后面的几位便衣也围过来,青年便衣挥舞着对讲机,对老太婆教训道:“你再罗嗦,老子就把你抓起来!”
老头子见事不妙,赶紧上前陪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家老太婆年老不懂事,我们就走,这就走。”说罢,拉着老太婆走了。
望着便衣远去,老头子摇摇头,悄悄对老太婆道:“比明朝的锦衣卫更凶。。”
众人见此面,敢怒而不敢言,纷纷掉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