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人搶先拉住大千的手,叫了一聲表哥道:“我叫郭有守,你還記得我嗎?”
大千立即反映道:“哈哈,怎會不認識噻,子傑嘛。”回頭對雯波道,“這是我們張家在資中的的一門親戚。”
“這位是嫂子吧?失敬,失敬!”郭有守對雯波欠欠身道。
謝壽康詫異道:“你們認識?”
郭有守道:“我們不但認識,追溯上代,郭、張兩家是沾親帶故的。”
“對,我是內江人,你是資中人,兩地相距幾十裏,其間男女婚嫁,盤根錯節,論起關係來,總能扯上一些。”大千一時想不起張家和郭家到底是哪一門子親戚,只得搪塞道。
謝壽康道:“一表三千里,你們以中表兄相稱,總不會錯。”
大千道:“謝先生說得沒錯,按照古時習慣,父系之表,如姑母之子為外兄弟;母系之表,如舅父、姨母之子,為內兄弟,合稱‘中表弟兄’,你以後就喊我八哥吧,兄弟夥都是這樣叫我的。”
郭有守道:“如果沒有記錯,您應該是光緒己亥年出生,屬豬;我是庚子年出生,屬鼠,比你小一歲。叫你八哥,當之無愧。”
“哈哈,”大千捋須大笑道,“三生有緣,到了海外,拾到一個表弟。”
謝壽康道:“今晚我作當,為你們中表兄弟相聚設宴。”
郭有守道:“我常往來於法國和義大利之間,也算得上是這裏的地主,表哥遠道而來,這東主怎能讓你當。我已經在附近的義大利飯店定下座位,現在過去,有什麼話,邊吃邊聊。”
郭有守把大家帶到一進裝修豪華的義大利餐館,一進門,大堂經理就上前親切招呼,把他們引進一間寬敞的包廂裏,看得出,他是這裏的常客。
大千被安排在主座。他放下拐杖,梳理鬍鬚道:“我穿著這身中國衣衫,來吃西餐,實在是不中不西,不倫不類。”
謝壽康打趣道:“這才叫對,合了張之桐先生‘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道理。”
郭有守和大千套近乎道:“記得上次和表哥見面是在成都,為《水月觀音》的事。”
“呵呵,那是民國三十四年十月,成都畫展過後,我的那幅《水月觀音》因競購者甚多,引發的事。”大千回憶道。
郭有守道:“爭購者都是當時的名流,達官貴人,相持不下。嶽公當時是
四川省省長,我任教育廳廳長,他親自來教育廳,說此畫是大千作品中最優秀者, 不准出川,要教育廳出錢買下,那時抗戰剛勝利,百廢俱興,我表示教育廳是個窮單位,沒有錢負擔得起,最後嶽公發話,要新都縣出錢買下,放置寶光寺作永遠保存。新都縣是個窮縣,也拿不出錢,縣長只好叫縣裏的善男信女,紛紛解囊,出錢集資,總算把這件事解決了。”
大千道:“記得後來是新都的書法家姚石倩,在上面寫了一篇題跋,詳細記載該事,好像還有你的名字呢。”
郭有守笑道:“不足言哉,我借了八哥的畫名,流芳百世,慚愧,慚愧。”
大千道:“我們內江資陽一帶,人傑地靈,自光緒年間資中出了駱成驤狀元後,一直文風鼎盛,人才輩出,記得我小時候常跟二家兄去那裏,拜訪一位叫楊春梯的老前輩。他畫畫得很好,是二家兄的老師。我常跟在二家兄去聽他講國畫的用筆,用墨,著色,題款,鈐印,稱謂等知識,得益不淺。”
郭有守道:“楊春梯自號‘珠江釣叟’,是我的啟蒙老師,我讀《爾雅》就是由他開蒙的。楊老不光畫畫得好,武藝也十分高強,資中的不少武林高手都出自他的門下。”
大千道:“他不光文武雙全,做的菜也十分好吃,記得有一年夏天,他帶我和二家兄一去沱江邊釣魚,他將釣得的魚用指甲劃破肚皮,去掉內臟,放入豆瓣、酸菜等佐料,然後埋入沙灘中,只抽支葉子煙的功夫,魚兒就烤熟了,吃起來特別鮮嫩可口。後來我去敦煌,在戈壁灘上,就是用這種方法烘烤牛羊肉吃的。”
郭有守道:“我曾經收藏過一張他畫的《風雨夜沽圖》,畫上一位白髮老翁,戴笠披蓑,攜燈提壺,在風雨中趑趄而行。畫上還題了首打油詩,十分風趣:‘風大雨聲吼,提把壺兒去沽酒。半條豬腿骨,回家逗老狗,燈被風吹熄,只好摸起走。喜我年紀輕,才滿九十九。’
謝壽康連聲呼叫:“有趣,有趣!”
大千問:“那張圖呢?”
郭有守道:“留在大陸沒有帶出來。”
大千道:“否則我來題段跋語,倒也足資回味。”
郭有守道:“一九四六年,我在四川省教育廳長任上,國府派我去巴黎工作,就此去國萬里,只能夢遊家鄉了。”
大千回憶道:“資中的山水給我的印象極深,記得是辛亥革命那年,四家兄文修,在資中富商張孟筠家中當西賓,帶著我去念《孟子》,在那裏住了幾個月,課餘時跟成人一起去遊山玩水,到現在還一闔眼,能記得當時的情景。等有一天心情好的時候,我把它畫下來送你,也算是留下一段記憶。”
郭有守利用鄉情和大千套近乎,越說越投機,謝壽康好不容易才插進一句話:“張先生打算在羅馬住幾天,要我幫你些什麼忙?”
“羅馬我以前來過,但有看不完的文化遺跡,每次只能走馬看花,浮光掠影一番。我想早日到巴黎,會見那裏的朋友,如有緣分,去拜訪一下畢卡索,聽聽他對中國畫的見解。”
“八哥不必為這些小事操心,我在巴黎十幾年了,法華兩界的頭面人物我都熟悉。你在巴黎的吃、住,訪友等一切雜事,皆有我來操辦。”郭有守趁著葡萄酒的酒興,拍胸道。
“由子傑弟安排,我自然放心。我只希望在巴黎的住所離你那頭近些,我們可以經常往來,擺龍門陣。”大千道。
“八哥何用住在外頭,我在巴黎郊區有一幢別墅,夠你和表嫂住的,至於畫室,我早就叫人佈置好了,只怕你不中意呢。”郭有守似乎對接待大千的事早就胸有成竹。
郭有守在巴黎郊區的住宅,是一幢二層樓的別墅,屋前綠樹如蔭,芳草萋萋,屋後小溪環繞,流水潺潺,大千見了很是滿意。
郭有守精心安排,將整個二樓給大千居住,畫室放在朝南的大房間裏,看得出,為了安放那張大畫案,還打通了一堵牆壁,南北通風。人在畫室裏,既可以看到南面的大草坪,又可以聽到北面的流水聲。
郭有守為了接待大千,花錢闊綽,極盡大方。為了讓大千天天吃到中國菜,他還特地到唐人街的中國館子,挖來一位廣東廚師。
離羅浮宮博物館的畫展還有兩個多月時間,大千打算等畫展過後,在法國有了一定知名度,再開展外交攻勢,約見畢卡索,所以這一段時間,住在郭有守的家中,每日作畫自娛,心態極其恬靜。郭有守一有時間,就去大千的畫室擺龍門陣,擺談的內容,也不外乎是家鄉的人文舊事。
那天晚飯後,郭有來到大千畫室,大千站起來,笑嘻嘻道:“子傑,也許和你家鄉的故事擺談得多了,這些日子,我的思緒一直在那裏盤桓,今日我畫了一本冊頁,憑舊時的記憶,把資中的山水都畫了下來,還配了文字。我把她送給你,以慰思鄉之苦。”說著從櫃子裏取出一本冊頁,封面的簽條上,寫著《資中八勝圖》。
郭有守接過冊頁,匆匆翻閱,見有《重龍曉靄》、《古渡長波》、《倒掛琵琶》、《滴水彈琴》、《麥田雲浪》等八幅。第一頁上寫道:“丙申五月,重來法國巴黎,,住子傑中表家,每話故山之勝,輒為唏噓,為寫資中八景,以為羈情。” 在《倒掛琵琶》的畫面旁寫道: “ 珠江西南岸,有石高數丈,上豐下銳,狀如琵琶倒掛,因名。辛亥之春,家四兄文修,授業資中張孟筠,予亦就讀其家數月,課餘嘗侍四兄眺郡諸勝,忽忽已是四十餘年前事,真如隔世矣!既為子傑中表寫之,裝成漫複題記。 ” 在《麥田雲浪》一圖題道:“郡東十裏,阡陌交錯,麥浪如雲,每誦陶靖節‘平疇交遠風’之句,便有欲歸不得之憾!”
“哦,八哥好記性,上次在義大利飯店擺談的故鄉山水,真的纖毫不差,全畫出來了。”郭有守讚歎完,從自己書房拿來一本書道,“八哥,你還記得,你從敦煌回來在成都提督街開畫展的那本紀念冊嗎?”
大千接過書,這是一本當時由於右任、張群、謝無量、徐悲鴻、沈尹默……文化名流寫的關於這次畫展的一本線裝書。他翻開一頁道,“子傑,記得其中還有一篇你的文章呢。”
“可不是,當初我就預見你是‘二十世紀全世界人類的張大千’呢。”郭有守得意道,“八哥,不影響你的時間,你儘管作畫。我把文章再念給你聽一遍”
大千道:“溫故而知新,也好。”
郭有守念道:“四川美術學會,在大時代文化建設運動中,愧無多大貢獻。但在介紹作家與作品,以提高民眾對於藝術興趣和加濃藝術氣氛,也盡了些微的力,主辦的展覽會如八大畫家油畫聯合展覽,徐悲鴻畫展,及陪都書畫家聯合展覽等,遂使成都連年皆有‘美術年’之稱。但是這一次主辦的‘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覽’真算藝術上一件大事。敦煌在人類文化上是奇跡,外國學者先我們而發現研究與傳播,我們則遲至近年,才開始重視。如果能夠把窟中寶貝,都一一介紹于世人,必然啟發外國人,對中國的瞭解與尊重,去雅典看西方文明的人,也必須來體認東方文明。行見審美觀眾不遠數千萬裏來游敦煌,基督徒之朝耶路撒冷的聖地一樣。即以壁畫一端而言,與現時主張生活有關為宜,諸種理論,全相符合。觀眾于展覽場中自會領略。大千告訴我們,他所臨摹者不過壁畫千分之一而已,由此可以想像莫高窟之偉觀,全世界實無可與比擬者,其在藝術史上所占地位的重要,無待多言。敦煌壁畫表現中華民族在中古時代藝術史上的成就,使後人看見先民優越的藝術天才,油然起敬,加強自信,力求自身美術激勵追縱古人,發揚最大人類生活中,感情與意志實占重要位置,二者的陶養,胥賴繪畫,雕刻,音樂,美術,使感情更豐富,熱烈,活潑,深永……使意志更寧定,堅決,勇銳,由美術得著安慰,以達到內心諧和的境地,此則世界無處不是美的,同時也是真的善的。張大千是四川內江縣人,生於民國紀元前十二年(西曆一八九九年),十四歲離川,以畫知名於世。抗戰前論山水畫者,有北溥南張之稱,其實他是偏於西方的人,他有優越的藝術天才,極豐富熱烈的感情,最堅決自信的意志,全都用在他的藝術上,三者的諧和,使他對於藝術發生的‘愛’,比自己生命還看得重要,所以他肯犧牲,不辭八千里路程跋涉,以二年半的時間,臨摹了敦煌代表作品。以私人作了一件應該由政府作的事,這是值得格外稱頌。成都舊有小巴黎之稱,如果將來大千能把他的作品留在成都,至少在美術方面,成都以比巴黎無愧色,以一代畫師臨摹前幾代的傑作,兩皆不杇,凡是來參觀的人,必會感覺愉快與光榮,因為張大千早已不僅是中國的張大千,他是二十世紀全世界人類的張大千。”
列位看官,筆者當了回文抄公,把當年郭有守的文章照本搬來,叫諸君看得不耐煩,這也是件奈何不得的事,因為要交代張大千日後在西方的光輝,少不了要提郭有守當年的預見,更少不了他日後陪大千在歐洲的奔波。郭有守畢竟是和徐悲鴻、張道藩一起留過洋的人,有眼力。沒想到的是,是他晚年,在台海兩岸各留下了一個“投誠”和“叛逃”版本的故事,情節撲朔迷離,容當後文交代。
卻說郭有守剛讀完文章,大千已經在一張《山村雪景圖》,上題下了:“並世畫雪景,當以溥王孫為第一,每避不敢作,此幅若令王孫見之,定笑我又於無佛處稱尊也,子傑以為可存否。”的詞句。
郭有守放下文章,回頭對《山村雪景圖》讚歎道:“你的這張山水,看似石濤,又不是石濤,有古人之風,今人之韻,難得,難得!”
大千在郭家住了一些日子,見他家裏沒有女主人,偌大一幢房子,只有他一個人居住,便關切道:“弟台孤身獨處海外,為何不把弟媳接來同處?”
平時郭有守從不和大千嘮嗑家事,今天問起了,只得如實道:“我們已經仳離好幾年了。”
“弟台待人熱情,為人隨和,為何夫妻間勃豀如此?”大千驚異道。
“政見不同,古人曰,道不同不相謀也,僅此而已。”郭有守似乎不願意多談。
大千聽他說這些,也不進一步追問。
原來郭有守的夫人叫楊雲慧,是曾經為袁世凱鼓吹帝制,列名籌安會六君子之首的楊度的女兒。度楊鼓吹帝制失敗後,轉身投靠軍閥張宗昌,在他手下擔任總參議,張失敗後,他把拯救中國的希望寄託在共產黨身上,這次被他找對了,共產黨最歡迎這樣的同志。經過周恩來的介紹,一九三九年他成為一名秘密的中共黨員,在上海法租界薛華立路的小別墅裏,經常將親筆寫成的國民黨內部情況,裝進有火漆印的信封裏,交給中共的交通員夏衍。夏衍後來回憶說:“最初不知道他的真名,後來逐漸熟悉了,才知道他就是楊度。”
楊度因在中國近代史上聲名狼藉,長期來中共不便公開他的政治身份,直到周恩來總理臨終前,才把這一段公案表露出來,
楊雲慧早年跟郭有守一起在法國,後來被北京招回,後來又調往上海科教電影製片廠,為人十分低調。
至於郭有守本人的操守,我手頭一段記者採訪傅抱石夫人羅時慧的資料:
一九四六年,時任四川省教育廳廳長的郭有守先生,被國民黨政府任命為中國駐法國大使館文化參贊。赴任前他找到傅抱石,擬攜傅抱石的若干作品赴法展覽,開展中法文化交流,並承諾作品銷售後一定將錢寄還。傅抱石與夫人商量後,同意這個建議,將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四年創作的六十幅作品交給他帶到法國,後在法國巴黎東方藝術博物館舉辦了傅抱石畫展。這是畫家本人沒有出席的一次畫展,也是傅先生的作品在國外開的第二次畫展。
誰知畫展結束後,郭有守卻中斷了與傅抱石的聯繫。新中國成立後,郭有守定居海外,傅抱石無法討還這批作品,直至去世。“文革”又至,家屬更無力追索。一九七零年,傅抱石夫人羅時慧從報紙上得知原國民黨外交官郭有守回國定居的消息,立刻想到由他帶往法國的那批畫,便寫信給時任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郭沫若,希望他能夠幫助查詢,郭沫若立即請秘書王廷芳查辦此事。經過努力,輾轉找到郭有守,郭有守起初以時間太長,已經忘記為藉口,後來乾脆說已將部分出售的款項寄回給了傅抱石,後經查詢中國銀行的匯款檔案,並沒有匯款記錄。在此情況下,郭有守不得不承認,畫展售出二十七幅,錢已被他用掉,餘下的三十三幅作品,以他個人的名義存在法國巴黎東方藝術博物館保險庫中,由於長期保存,累計保管費用甚巨,難以支付,這批畫就一直沒有取出來。於是,我國駐法國大使館持郭有守的親筆信與巴黎東方藝術博物館館長契利夫交涉,得到了他的理解和支援。幾個月後,這批畫被運回了祖國。
筆者在這裏洩露這位角色的隱情,似乎有悖寫小說的常理,提前點破了故事的懸念,既然鬼使神差,行筆至此,也只能聽其自然,放任自流了。
《張大千臨摹敦煌石窟壁畫展覽》開幕的那天,大千在薩爾館長的要求下,打破從不參加自己畫展開幕的先例,頭戴東坡帽,穿著長袍,手持拐杖,銀髯飄拂,站在主席臺上,作了簡短的發言。這次展出,共有臨摹的敦煌壁畫三十七幅,大風堂收藏的歷代名作六十多幅。
張大千這位中國畫壇的巨擘,在兩岸政壇風雨陰霾的時刻,他以個人的力量,將燦爛的中華文明,亮相在西方人的眼前。
走筆至此,我不由想起大千有方閒章,印文是“不與魑魅爭光”,好啊,畫家就是畫家,不屑與同窩昏昏噩噩的政客爭光,不恥與周邊浮躁奢華的市儈鬥奇,卻敢與洋人比高下,與古人爭立身(先生自撰聯語:落腳莫從流俗走,立身宜與古人爭)”,這就是五百年來一大千,中華民族的驕傲!
張大千的敦煌壁畫展覽,像一股颶風橫掃巴黎,一時巴黎的大街小巷,‘張大千“、“敦煌”等詞,變成了流行語。
薩爾確實是一位有藝術素養的館長。他看懂了張大千的作品,理解了張大千的襟懷,他要把這位了不起的中國畫家介紹給西方。
《張大千臨摹敦煌石窟壁畫》結束不久,薩爾館長又在羅浮宮的東畫廊,舉辦了一場《張大千近作展》,為了讓參觀者對東西方藝術進行比較,又特意在西畫廊舉辦一場西方“野獸派”繪畫大師馬蒂斯的遺作展。
常言道一炮打紅,張大千連發兩炮,這在法國展覽史上所沒有的,一時西方的畫壇震動了,他們沒想到,中國的畫家,用如此簡單的工具,竟能畫出如此優美的圖畫;美術評論家震動了,他們也沒想到,宣紙上大塊的水墨色,竟有如此神奇的抽象;哲學家震動了,他們更沒想到,草草的幾筆構圖,竟隱籍著如此豐富的哲理。
郭有守本是個鑒貌辨色之人,再加上他熟練的法語和英語,使他在巴黎的交際場上遊刃有餘。
憑籍著他的關係,大千在法國的所有活動,都是由他安排聯絡。
那晚,郭有守在外面過完夜生活回家,看見樓上的燈還亮著,便悄聲上去。大千聽見樓梯聲,大聲問:“是子傑回來了嗎?”
“正是。”郭有守答應道,“已經下半夜了,八哥還在焚膏繼晷工作,欽佩啊!”
大千放下筆,扭亮臺燈道:“呵呵,我在為你畫一幅《沱江歸舟圖》呢。”
郭有守走近畫案,看著圖道:“八哥畫沱江捕魚,一定是想起楊春梯老夫子的沙灘燒烤魚了。”
大千笑道:“也許是孩提時代的口味輕,吃什麼都感覺味道好,楊老夫子一頓烤魚,使我懷念了幾十年。”
“我已經好幾天沒有關心廚房了,一定是廚師偷懶,沒有做好飯菜侍侯,否則八哥怎會想到要吃魚呢!”郭有守埋怨廚房道。
“這位廚師還不錯,年輕肯學,每天來徵求我對伙食的意見,還在我這裏偷去幾套做川菜的絕技,他做的菜還算符合我的口味。”大千道。
“只要八哥滿意,我就放心了。”郭有守泡了一壺茶,端給大千道:“剛才趙無極和潘玉良一起來,說巴黎正好在開國際博覽會,大陸來了幾個代表團,其中不少人去參觀了你的畫展,稱讚你為中國人爭氣,把中國的藝術帶進了西方的殿堂。”
“呵呵,”大千道,“在文化上兩岸都可以認同的,大家畢竟都是中國人嘛。”
郭有守聽大千的話音,順水推舟道:“今天我碰到大陸代表團的一位領隊,他說是四川人,你的同學,務必請我約你吃餐晚飯。”
“四川人,我的同學。”大千尋思道。
“沒錯,他是這麼說的。”郭有守道。
“他叫什麼名字?”大千放大聲音問。
“李新生。”郭有守道,“他說他落難時,你曾經幫助過他。”
“噫,我的記憶中怎麼沒有這麼一位朋友呢。”大千感到納罕。
“別多費腦力了,反正見了面就會認識。”郭有守勸說道。
第二天傍晚,郭有守陪著大千坐地鐵來到巴黎十三區。一出地鐵站,滿目是中文的店招和廣告,滿耳是悅耳的民樂絲弦,紅燈籠高掛的是中國酒樓,高聲笑談的是黑髮人群,大千幽默道:“剛才在地下是鬼佬的世界,回到地面是中國了,中國在陽間。”
郭有守笑道:“八哥,你又損鬼佬了。”
中國人在海外,習慣把白人叫作鬼佬。
大千道:“我留意聽,廣東話中有許多北方古方言,這‘鬼佬’二字,言簡意賅,取得好,有形象。”
郭有守問:“八哥,你知道這叫法的來歷嗎?”
“不曾聽說過。”大千道。
郭有守道:“說起來有些年頭了,十五世紀荷蘭人在廣東登陸,當地居民頭次見到這些紅發高鼻的洋人,稱之為‘番鬼佬’,就這樣叫開了。”
“還有些意思。”大千笑道。
一路說笑,兩人來到一家叫“梅王閣”的中國酒樓門口,大千指著店招的匾額道:“這店名是襲用了清末杭州大收藏家高野侯的齋名。高野侯收藏了王冕的《梅花圖卷》,以及前人所畫梅花五百餘幅,自號梅王閣主,他的梅花畫得很好,押腳處喜歡鈐上一方‘畫到梅花不讓人’的閒章。”
郭有守道:“流落到這裏的中國人,十之八九沒有文化,只能從事洗衣和餐飲業,這一家店能取這樣的名字已經不錯了。”
大千在侍應的領引下,剛到包廂門口,就聽到有人用四川話喊:“正權,大千兄!”
大千望去,見來人膚色滋潤,滿臉紅光,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
“哦,你是李茲,哈哈——”大千上前道。
李茲,拉住大千的手道:“我改名了,叫新生。”
“哦,李新生。古人說,坐不改名,立不改姓,老兄何以改名呢?”
“說來話長,咱們坐下來慢慢再擺談吧。”李新生說著,按照交際場的慣例,將客人一一介紹給大千。
三杯過後,李新生端著酒杯,站起來,對大千道:“那年冬天我羈留北平,窮困聊倒,全虧你贈畫送錢,給我周濟,臨走還給我披上一件棉袍,老兄恩重如山哪。”
大千趕緊站起來,擺手道:“老兄言過了,你我故里阿小,又有同窗之誼,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李新生坐下道:“得到你的幫助後,我全家返回重慶,後來在盧作孚先生的幫助下,重操舊業,將家父的桐油廠恢復起來。新中國成立後,在共產黨發展民族工業政策的指導下,我的桐油廠越辦越興旺。變成了千把個人的大廠,還讓我進了全國政協。真是新舊社會兩重天。為了感謝共產黨的英明領導,我把名字改為,新生,意思是,共產黨和社會主義給了我新生。”
大千聽了這番話,像吃了個大蒼蠅似的,欲咽不能,欲吐不得,心裏琢磨,怪不得歷來儒家要貶損商人,可見商人短視,只顧利益,不講公義。
李新生見大千不說話,繼續道:“共產黨對藝術家也非常關心,從周總理對白石老人的關懷可以看出,共產黨對知識份子是誠心誠意的,如果大千兄肯回去,待遇一定在齊白石之上。”
大千冷笑道:“呵呵,我只是一個畫畫的人,從來沒有想過和政治沾邊。”
李新生解釋道:“誤會了,我不是拉你去靠近政治。我只是宣傳新中國的好處,你要是不信,可以先回國觀光,看了好,再作打算,不好再出來,我李新生保證你來去自由。”
郭有守在一旁湊合道:“古人說,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我也渴望回去看看,一慰遊子鄉情,可惜我國府的公職在身,欲歸不得。,”
大千道:“你們不知道呀,我在成都的住宅,亦以二十七石米的代價,被合作金庫收買了去,我若回去,住在哪里!”
李新生道:“只要你肯回去,人民政府一定會將你的住房原物奉還。”
大千聽後不語,李新生以為他心動了,進一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大
千兄,你考慮一下吧。”
大千故作為難道:“我和子傑老弟一樣,也是欲歸不得呀!”
郭有守驚訝道:“八哥何以跟我一樣?”
大千道:“你們不知道,我為了造八德園,欠了人家十五萬美金,我若回去,人家不要說我逃債嘛。”
“哈哈,十五萬美金,芥子小事,只要你答應回去,人民政府一定會替你償還。”
此話傷了大千的自尊性,生氣道:“笑話,我張大千一生,自己的債自己了,想當年去敦煌,也欠過人家幾百根大條,有人來說,我發掘藝術有功,可以申請政府補助,我都沒要,因為我從來不向政府要錢。……總之政府的錢是百姓的,怎麼可以拿百姓的錢替私人還債呢?
大千的話鏗鏘有力,使酒宴的氣氛陡變。”
郭有守見情況不妙,連忙出來打圓場……
欲知郭有守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