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溥心畬,此人有些來頭,筆者在前文雖有所述及,但未有詳盡。 溥心畬,名儒,字心禺,號西山逸士,清宗室,道光帝的孫子,恭親王的曾孫,因從小生長在恭王府,耳聞目濡了不少古代繪畫精品,畫藝天成,下筆成趣,在德國留學,得了天文學博士回國後,卻不愛專業,依靠賣畫為生。他善畫山水、人物、花鳥、走獸,山水學北宗,受馬遠、夏圭影響,靈活變通,意境雅淡,俊逸出塵,有大家風範。 民國時曾任中國畫學研究會評議。三十年代時,和大千一起住在頤和園,兩人朝夕相處,切磋畫藝,十分投契,被時人稱作“南張北溥”。一九四七年被國民政府推選為國民大會滿族代表。一九四九年,大陸易幟後,新政府邀請他當全國政協常委。他堅辭不受,連夜逃亡上海,取道定海,經舟山,坐漁船到臺灣。到臺灣後,因戰亂未止,一時生活無著,寫了一封信給蔣介石,希望在經濟上給予援手,並畫了一副精緻的山水畫,交給他的好友——前南京衛戌司令張鎮的副官,不料那位副官將東西取走後,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就此他對蔣氏頗有微辭,對國民黨政權也心灰意懶。在日後的日子裏,他醉心於書畫之中,經常在穿梭臺灣和日本,六十年代和張大千、黃君璧一起,被臺灣著名書畫評論家傅申稱作“渡海三家”。筆者數年前在臺灣《傳記文學》中無意翻閱到一篇文章,原來張鎮的副官拿了溥心畬的信和畫後,隨即發生車禍,命喪黃泉,整理屍體的朋友,在他身上發現這封信和畫,便視若拱寶,秘而不宣,一直深藏高閣,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他死後多年,才被子孫發現,公之於世,但時過境遷,一代人的誤會已煙消雲散,了無痕跡,筆者讀罷,不由掩卷浩歎:歎副官命遭不測,歎朋友貪婪誤事,歎溥心畬命蹇吖裕瑲U蔣介石無辜蒙冤,歎天底下世情詭譎 ……
溥心畬在臺灣稚?焕??浫毡居讶搜?垼??|京講學。他原先住在一家日式小旅館裏,雇了一個女傭,侍侯他的生活,後來收了一名叫伊藤的女學生,教她學習漢文、書法、繪畫。不久倆人投契起來,這時候日本的經濟逐漸好轉,書畫市場開始活躍,溥心畬樂不思蜀,產生了在日本落戶的念頭。但在日本賣畫沒有搭檔,於是想起了老朋友張大千,想邀請他來日本,合作幹番事業。
大千未到日本,山田已經在東京 新宿區“下落合”租了一座獨門獨院的大宅, 兩上兩下,頗為寬敞,樓下小間做客廳,大間做畫室,樓上是臥房。
王之一夫婦把大千夫婦從機場接回住所,剛進住所,就看見溥心畬帶著一個漂亮小姐在客廳裏和山田聊天。
不等大千進門,溥心畬打著拱手迎出來道:“啊哈,終於把您給盼來啦。”
大千作拱回禮道:“聽說老學長樂在日本,不思回我的故里啦 ? ”
“ 你的故里? ” 溥心畬不解問。 大千俏皮道:“我的故里是蜀地呀。” “哦,樂不思蜀,樂不思蜀,取笑,取笑。”溥心畬低頭擺手道。 大千巡視客廳,看見牆上掛著他臨的《文會圖》,兩旁是他寫的對聯:“百年詩書風流客,一個乾坤浪蕩人”。 整個客廳得佈置得乾淨簡潔,風格中日合璧。大千含笑點頷,對山田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這是山田應該做的。”山田施過禮,幫客人泡上茶,就拉著王之一太太上樓,幫雯波去整理行李。 望著山田的背影,溥心畬對大千道:“你好豔福呀,哈哈。” 大千反唇相譏道:“量小非君子,剛才我說了你,你馬上要反擊不成?” “不敢,不敢!”溥心畬道,“說實話,我是羡慕你的太太識大體,賢慧,從不干涉你的私事。不像我家中的河東獅子,聽說我在日本找了個女學生,不得了,像打翻了醋缸一般,一天幾個電話,催我回去。” 大千和王之一聽了大笑。 大千道:“老學長,急著要我來日本有什麼事?” 溥心畬道:“這幾年日本經濟開始起飛,民間的藏畫熱走俏,日本人喜歡收藏中國古畫,我想你手頭有一批藏畫,現在你在巴西修建園林,正是缺錢之時,不妨……” 不等溥心畬說完,大千連連擺手道:“萬萬不能,萬萬不能,大風堂藏畫 是我的生命。我餓死也不會割愛,更何況是割讓給日本人,這個漢奸我不當。” 溥心畬連忙解釋道:“大千,我怎會叫你割愛大風堂的瑰寶,你別急。聽我 慢慢說來。我女學生伊藤的叔叔,是日本的一位出版商,他說這幾年日本收藏熱興起,畫冊也很走俏,他要為我的收藏出版畫冊,可是我當年 孑然一身離開大陸,收藏全在北平,哪來古畫供他出版,於是我想起了你。我要你將收藏的畫出版畫冊,並不是叫你割愛藏品,這是天大的好事,你急什麼。” 大千笑道:“哈哈,我愛畫如命,還以為你要我的命呢。如果真是這樣,我倒要好好感激你。將大風堂收藏再次出版畫冊,已是我多年的宿願。以前我雖然出版過《西康屐痕》、《大風堂藏畫》等幾本書,但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所以再次出版殊有必要,所憾者,中國畫不能在中國的土地上出版,要到世代宿怨的日本出書,實在非我所願。” 王之一道:“在日本出書也未尚不可,這裏的印刷精良,日本人辦事認真,這是大和民族的優點。” 溥心畬唏噓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大千道:“如果定下來,我的那些畫,一本畫冊恐怕太厚,印不了。” “你估計要印幾本呢?”溥心畬問。 大千心算了一下道:“大約要四本。” 溥心畬道:“那就印四本一套,外面加個封套。” 大千道:“可以,書名就叫《大風堂名跡》,如何?” “好啊,攝影製版的事,我來負責。”王之一爭先道。 “那序言請誰寫呢?”溥心畬道。 “最好是請右公或者嶽軍。”王之一道。 大千搖搖手道:“不要勞累別人了,我是個畫畫人,還是自己動手。” 出版《大風堂名跡》的事定下後,大千立即寫信回巴西,叫葆羅整理家中藏畫,編寫目錄,並要他通過各種管道,將留在大陸的收藏拍成照片,以供選用。 《大風堂名跡》一書,整整忙碌了一年多才在東京出版,發行後,除大陸外,凡在有華人的地方,洛陽紙貴,屢屢售完,後來在臺灣又有兩個出版社再版。筆者去年去臺灣淘買,也已經絕版,但在書畫愛好者中間,倒是人手一冊,還能見到各種不同的版本。 大家談興正濃,門外突然走進一個西裝革履的人來,後面還跟著一位助手,雙手捧著花籃,此人一進門就彬彬有禮,對大千道:“張先生,聽說閣下來到東京,有失迎迓!”回頭又對溥心畬和王之一招呼道,“你們兩位也在這裏,正好,李大使已經在京尚川菜館備下筵席,為您接風,請兩位也一起光臨,。” 大千覺得唐突,正要問來人是誰,王之一搶先介紹道:“這是外交部駐東京的參贊。” 那人掏出名片自我介紹道:“敝人姓丁,名伯時,丁伯時,以後您老叫我小丁就是。” 溥心畬對大千道:“本來我計畫為你洗塵的,既然是吃公款,那我們就一起去吧。” 丁伯時見眾人欣然受邀,便叫助手擺好花籃,看看手錶,回頭對眾人道:“五點鐘左右我派車來接大家。”說罷就告辭走了。 望著丁伯時上車的背影,溥心畬對大千道:“這個傢伙是我的尾巴,一直盯著我,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 王之一道:“老蔣生怕你潛回大陸,所以派他來做你的尾巴。” 溥心畬道:“唉,我當初真是瞎了眼睛,來投靠這個寧波人。他江山守不住,專搞小動作,不成大器,不成大器也!” 筆者不表那晚在京尚川菜館的吃喝,單表大千來日本後的忙碌。他由山田陪著,去“壺中居”拜訪江藤濤雄。 江藤濤雄正在店裏忙碌,看見大千進來,高興得放下手裏的活道:“我正要找您,您寄放在這裏的畫,已經賣得差不多了,那張《仿董源江堤晚景圖》是被宮裏的一位大員買去的,連價錢都沒還。”說完,去里間拿出算盤和張本,邊打變念道:“小林多朗買四尺開三《鸚鵡仕女》一張;渡邊喜二買四尺開三《高士圖》一張;中國酒樓李先生,買四尺青綠山水八張……” “慢來,慢來”大千打斷道,“這中國酒樓李先生是誰,他怎麼買我那麼多的畫?” 江藤濤雄道:“他叫李海天,聽說以前是《中央日報》的一名記者,寫過東北失守的報告文學,五十年代末來到日本,在橫濱開一家川菜館。他說喜歡您的畫。” “呵呵,謝謝他們捧場囉。”大千捋須笑道。 江藤濤雄把結算好的錢交給大千。 大千道:“錢慢慢算,我還要定購你的宣紙呢。” “要什麼尺寸的?”江藤濤雄問。 “四尺,六尺、八尺、一丈二的各要十刀。” 江藤濤雄轉身去取。 大千道:“我不要現成的,要廠家在紙邊上印上“大風堂”的浮水印。”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來比劃道,“就按這個尺寸。” 山田在一旁問:“夫子,在宣紙上鈐上浮水印,是怕別人仿冒嗎?” 大千搖頭道;“我哪會怕別人仿冒,有人代我作畫,幫我揚名,我感激還來不及呢。” 江藤濤雄問:“那是為了什麼?” 大千道:“我買了各種紙,每種紙的吸水和發墨的性能不一樣,我做上記號,便於辨認。” “哦——”江藤濤雄明白道,“張先生的心思細,怪不得畫的畫也和別人不一樣。” 大千從“壺中居”出來,又到“喜屋”筆墨莊,訂購了許多日本畫家喜歡用的硬板紙,這種紙一面泥金,一面本色,紙面光滑,吖P十分流暢。我們今天在國外還能看到他的應酬作品,許多是用這種硬紙畫的。 大千住在日本,由雯波和山田的侍侯,又有不少旅日的華僑朋友來聊天,生活過得十分愜意。 一轉眼,冬天到了,那年的冬天特別冷,雪也下得特別大。 因為下雪,家裏沒有客人來,下午休息時,他吃罷由山田調製的蓮子燕窩羹,順手取過一本《學宮圖說》翻閱。該書的作者朱舜水,名之瑜,字魯璵,寧波余姚人,是明末的一個忠臣。舜水是他在日本時取的號。朱舜水出身望族,自幼博聞強記,精研史、書、六經。崇禎末和南明朝弘光年間,皇帝幾次下詔,邀他去做官,他都因 “ 世道日壞,國事日非 ” 而婉拒。明亡後,清兵長驅南下,他投入抗清複明行列,以舟山為根據地,抗擊清兵,失利後亡命日本,因為他學識淵博,被德川幕府時代的德川國光聘為賓師,開課授徒,向學生講解王陽明的哲學思想,還把中國人製造建築的精湛技藝傳授給他們,這本《學宮圖說》是一本寫建築的書,東京著名的建築“聖堂”,就是根據它的設計建造的。 大千早年就讀過《朱舜水集》,自從離開大陸後,對朱舜水獨居異國,“單身寄孤島,抱節比田橫” 的心情,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朱舜水在海外二十九年,依舊身著明朝服裝,行明朝禮儀,每逢崇禎忌辰,遙望西方,流淚滿面。他常寄信給國內子孫,要他們學農圃漁樵,自食其力,決不要涉足官場。從大千僑居海外二十八年的作為來看,完全是一次朱舜水模式的再現。 大千手捧《學宮圖說》,腦子裏突然跳出朱舜水的一首詩來。 他放下書本,鋪開紙,寫道:“漢土西看白日昏,傷心胡虜據中原。衣冠雖有先朝制,東海幡然認故國。廿年家國今何在?又報東胡設偽官。起看漢家天子氣,橫刀大海夜漫漫。” 寫完,放下筆,胸中湧起一股去國懷鄉的激情。他又想起抗戰開始時,二哥善子曾經畫過一本叫《十二正氣圖》的冊頁,裏邊有岳飛、文天祥、于謙等民族英雄,當時因為中日交戰,沒有將朱舜水選入。現在我身在朱舜水當年傳播中國儒家文化的日本,為他造一幅像不是更有意思嗎。於是他鋪開了一張四尺紙,用炭筆在上面鉤勒了一個人像,背後以石濤的松樹作陪襯,配以遠景。正要上墨線,突然門外汽車聲響,他知道是王之一來了,因為這些日子,每到這個時刻王之一必到。果然,王之一和太太美惠子,一前一後走進畫室。 王之一看見大千攤在臺上的《學宮圖說》和那首抄錄的詩,不由驚叫道:“老夫子的想法又走在我的前頭。” 大千道:“我又有什麼拔了你的頭籌?” 王之一道:“這幾天大雪,正是賞雪景的好時機,我和美惠子說,要陪你全家去東京近郊的水戶踏雪賞梅,那裏有被日本知識份子稱為‘文恭先生’——朱舜水的墓地。” 大千道:“我早年讀過他的《朱舜水先生文集》,真叫人感佩。” 美惠子在一旁道 : “朱舜水是一個了不起的聖人,我們日本人製造醬油和豆腐的技術,就是他教的。” 王之一道:“朱舜水人格高尚,對日本知識階層的感化很深。他的名字在日本知識界是人人皆知的。特別是他在舟山抗清失利,逃往越南,向安南王借兵一段歷史,實在可歌可泣。”從偕樂園的山坡上瞭望,遠處是湛藍的海水,近處是盛開的梅林,中間那一道皚皚的積雪,猶如畫家在雪白的宣紙上烘染出一縷淡淡的水痕,天趣自成,素雅高潔。
大千拈須遠眺道:“這‘偕樂園’的名字取得好。”
王之一道:“這是德川齊昭從孟子的名言‘古人以民偕樂為樂’,取的名。”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自己樂不如與民樂,德川齊昭愛民如子,憑這一點也很不容易了。”大千稱許道。
“不要相信小倭寇與民偕樂的鬼話,據歷史記載,德川齊昭種梅樹是為了解決戰爭期間軍人的佐菜問題,因為日本人喜歡將梅子夾在米飯中充饑” 王之一道。
“哈哈,你是日本人的女婿,還是那麼不幫岳父家說話。”大千打趣道。
“我常跟內子說,你們日本人崇武,我們中國要多來一些朱舜水一類的人,才能把你們改造成一個文明民族。”
“呵呵,儒家當道,才是順世。我們中國自從打倒孔家店後,一直不順,就是儒道傾圮之故。”
這時太陽偏西,雯波道:“外面風大,從這裏回東京還要好幾個小時,我們該回去了。”
大千回頭對王之一道:“好啊,我們就打道回府吧。”
汽車裏,大千又擺開了龍門陣:“游‘偕樂園‘的梅嶺,世我想起了蘇州光福寺的香雪海,那裏的梅樹才有年份呢,相傳是東漢太尉鄧禹所栽,他官至司徒,晚年隱居在那裏。香雪海的地勢是群峰連綿,重山迭翠,是斜向太湖伸出的一個半島,梅開時節,疑如積雪,香飄十裏,令人神往。離開大陸那年,我蘇州的朋友夏品山和學生郁文華陪我去遊玩,可惜不是梅開時節,只能徒歎空枝,從年份比較,蘇州鄧尉的香雪海,始于西元初的東漢,偕樂園才建於一八四一年,比我們晚了一千八百多年,從格局和規模上都不能比較,小日本差遠呐。”
美惠子是一個喜歡快樂的人,聽見中國的大男人們聚在一起又在說中國偉大,便叉開主題道:“老夫子,別老說‘偉大’、‘文明’之類的老套套,說個鬍子的笑話給我們解解悶吧。”
大千道:“既然你要聽,就別說我的龍門陣帶有葷味啦。”
“你說吧,我不怕。”美惠子道。
“在大陸東北,一到隆冬,冰天雪地,呵氣成冰,比這裏還要冷。有三個人在雪夜裏趕路,其中一人腹急,就找了一個隱秘的地方去輕鬆,不料才蹲下,臀部就被雪地凍住,冷得哇哇叫,另一個長鬍子的老者,立即上前幫他哈氣,希望能夠解凍,天氣實在太冷了,沒哈上兩口,老者的長鬍子也被凍住了,第三個人看到情況不妙,趕緊掏出一把斧子過來說,慢來,我來把你的鬍子砍斷。老者因和下蹲者離得很近,聽說用斧子,生怕砍到自己,於是大聲叫,看清楚,別砍錯了,有鬍子的是臉龐,沒鬍子的是屁股!”
聽完故事,車子裏沉默了一會,接著放聲笑聲,雯波和美惠子用拳頭往大千身上捶打道:“你罵我們不長鬍子的,該打,該打!”
車上笑聲不絕,不一會就回到了大千的住處。
王之一夫婦把大千夫婦送進院子。大千要留他們吃晚飯,王之一看看時間道:“天色不早了,改日再說吧。”
大千又把王之一夫婦送回車裏,說了幾句告別的話,王之一才踩動油門回去。
誰知回到家,王之一剛停罷車子,從車庫出來,就看見美惠子迎上來,焦急道:“老夫子來電話,說家裏發生事了,要我們馬上趕去,電話裏還有女人的哭聲!”
欲知發生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