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哥是我在美国萍水相逢的良师益友。他下围棋能让我两子,我俩见一回就下一回。我从不让他让我子,他也不生气。人有时候就是喜欢爱“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然后吃上一道“麻辣豆腐鱼”,“干煸四季豆”,泯上一口二锅头,神聊,欢作一团。
韦哥和谋杀秦王的哥儿们有同一名字。不过荆轲驾长车,韦哥守身如玉。对国内的爱妻,他隔着大洋守着山盟; 对远方的爱子,他离的天远送着父爱;对在美国打启发的女人,他坐怀不乱,语重心长。十年只记着跟老婆做夫妻大事,非得有点“玉柱”(这是围棋里的一句行话,守空很管用)。什么样的精神加钢铁样的意志才行。我们相识快二十年了,分别也快八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他要麼“只能做一只眼了”,要麼就是把我电话好码弄丢了。一个中国人,在改革开放二十多年后,单枪匹马,一句英语也不会跑到美国来。为什么?
邓丽君当年有一首歌: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我们都过了五十。
一九九九年夏的一个周日,我难得去围棋俱乐部下棋。写程序谋生,天天都跟毛毛虫一样爬在电脑跟前。天天爬电脑,脑便常常觉着没电。日子像很白很开的水,而世界像江湖。人在江湖走,有时想宰人,有时想挨刀。这就是日子很忙还要下围棋的理由。
美国下围棋的人不多,因为洋人喜欢直线思维。头疼医头。只有我们伟大的中国人,脚疼医头。头好脚就自然好。黄帝内经,本草纲目。基本方针,新时代新思想新的领路人。当然你要问我:抓着主要矛盾没有?一切迎刃而解没有?。”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没有?摸石头过河河过了没有?扯远了。。
那天俱乐部里,人不多,几个高鼻蓝眼的大汉在和些天真烂漫的中国儿童在码城墙。瞎转不言只看的人里头,当然有高人。高人不露真相,没看出谁想宰我。紧张的日子让人对日子的厌恶,那个星期天我就想有谁宰上我一刀,或碰上个水平相当的让我用一盘胜利来刺激我不太旺盛了的食欲。食欲的昂扬有时帮人有生活的勇气,肠胃的快感会把人的精神蓬勃。
运气不好,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应战的对手,只好和个小孩下。我在国内大概有个业余两段的水平,离国出家前常下,下得连个托福都考不好。在美十三年,从来就没摸过棋,就忙着活喘。日子进了轨,不美也美;日子入了道,就想把反造。美日一字:忙。学说话,学英文,做研究,挣钱把日过。在美国要能和个活人面对面地下盘围棋,那是大奢侈。活人,谁不想趁活着时奢侈一把?
小孩棋下得不行,不停长考。我下着下着脑就开小差了。想故国。国内的闲时,那是用也用不完。故乡月儿圆,但人的精神老被别人瞎碰。嘴在故乡,只能单功能工作,吃。除吃就得闭紧;精神在故乡,常被人强暴。想到强暴,我眼光突然如炬,手似刀,棋下狠,小孩一会就输了。
哎,人是不是都有点强暴别人的潜意识,不光是一元化的领导。小孩棋输的很难看,泪汪汪,楚要和叔叔复盘,我慈祥,便陪小孩复复盘。说实话,我喜欢那孩子的认真和执着。当年我和我的小牛女还亲亲的时侯,但凡给我一个甜甜的吻,我都和她下半天。
在复盘的过程里,有个人几次指出我棋里的毛病和过分。他帮我们分析,帮我们讲解。小孩更为没抓住我的毛病和过分更加懊恼,而我心诚悦服。
这高人,就是韦哥。一开腔(四川人把张嘴说话叫开腔,常有人在天安门广场被抓,隔老远喊:你娃儿开腔嘛)。我就听出他和我是老乡。在“美丽间”的他乡,听着麻辣的普通话,我就觉得格外亲切。过去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现在他乡见老乡,两眼直放光。几句话后,我请他赐教一盘,还主动摆上两子(从他对我棋的批评里,我知道他最少能让我两子)。下围棋的很应该进政治局,懂规矩。他的棋下得很正,简单明快,大局清楚,先急所,后大场,决不随便挑斗。我也尽量下本份棋,想方设法保住被让两子的优势。这种棋下得好累,老得不停算目以掌握下棋的尺度。最后我侥幸赢了个最小的目数。
棋完,肚饿,心畅快,我们直奔“南北和”。
“南北和”,是休斯顿一家朴实不错的饭馆。席间是最好的侃山处,饭桌是绝佳的抒情地。俩人点了双味鸡,//豆酥鱼(这两样菜是那的招牌菜),摆起了家乡的的龙门阵,说起了家乡的人和事:苏东坡,郭沫若,孔祥明,黄德勋,春西路,九眼桥,青城山,都江堰,夫妻肺片,水煮肉片,藤藤菜,窝笋尖。只可惜我这的四川话退化成了英语,偶而蹦几句川味正宗。其实四川话很阴阳顿错,韵味十足。
他乡和老乡神侃,真快感,不觉在他乡。侃着侃着我居然有了些伤感。当年我在四川曾耕耘过我的梦想。那了千个日子,那些日子现在走得连背影都看不清了。风华正茂的青春早走得很远很远。当年念大学时,还真就以为能为四化干点啥,所以每天都把日子当爬山,从不停。人算不如天算,人转不如地转,不曾想后来却别了故乡,走了天涯。当年的人生没计划,中国只有令计划。中国人成天只得在两害相较里取其轻。但是,当年自己都不属于自己,整天也还乐和。现在想,真滑稽。听党话,跟党走,自己把自己活成狗不就结了?党给你分个老婆(当年组织上要分我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三部,看过法国电影《蛇》没有?)。在美国,人全属于自己了。有时有劲有时没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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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肉穿肠过,朋友心中坐。神聊神侃神吹,这在美国实在是太享受了。说话太少,尤其是用自己母语,是海外游子们心里难言的苦。自己料理孤独,是国外生活的基本功。中国人千千万万,爱祖国,走天涯。都说故乡好,却往外头跑;好像在外边呆着,心里才踏实。但愿今生不在碰上“霹雳一声震乾坤”,打倒土豪和劣绅A。
碰上个心里觉得投缘的人,不容易。我们来自最乱,变化最快价值观的国家。一会“解放全人类“,“打造共同体”;一会“爹死娘家人,各人顾各人”。自各的思想被统一。我喜欢跟着感觉走,拉不拉得住梦的手倒不要紧。日子要萧洒浪漫,不要鸡毛蒜皮。现代日子,瓷实得跟石头差不多,人往石变,都想变个会唱歌的石头。夫妻一起对唱: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韦哥大我七岁,不高,小眼,说话不紧不慢,有几分儒雅。他来美国玩,顺便就不想回去了。解放区的现在不蓝,白区云还一如既往地白。老百姓其实并不爱党的政策过几年就一变,做人的道理又再学一遍。一元化,两头变:“朝辞白帝彩云间”。用围棋话讲,叫看不清的棋,不走,这是常识。
刚到休斯顿,韦哥不会英语,只好在“新上海”打工;而我,正好住中国城的“幸福村”,俩人是挨着的彼邻。餐馆打工很辛苦,韦哥“泰山顶上一青松”。
美日很单调,一周接一周,一月接一月,一年又一年。每到周末,只要我不回我二百多迈外的真家,韦哥就来和我房跟我“过家家”。两个爱“围”男过家家,主要当然是“壮士饥餐胡虏肉,英雄渴饮匈奴血”。先杀两盘天昏地暗。
网棋有很多地方能下,我爱在IGS上下。新世纪刚开始那几年,我在IGS差不多是强三段弱四段,韦哥一来就帮我用我的帐号跑到五段堆里去叫阵:谁来战我!他大约有六段水平,所以杀五段们如砍瓜切菜,胜率在80%以上。他那后发治人的战法,不慌不忙的心态,先厚实再发力,该出手时再出手”,该吃大龙才吃大龙,让我佩服之至。他通常是一边下,一边给我教枪法,讲棋理:什么时侯玩飞刀,什么时侯挖陷井;什么时侯要坐怀不乱,什么时侯要一枪毙命。我们追求不战而屈人,我们要该认输时就认输,不用死了一大片还和敌人顽强。不攻三十目,流水不争先。在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时,韦哥也跟曹熏旋一样哼小调:那是外婆的彭湖湾,你可千万别进来。
我俩经常乐和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没有老婆在身边的日子可真是痛快。
韦哥下得最精彩的一盘棋,是和IGS上的一个强六段下的一盘棋。高手过招,都是先扎盘子,再攻急所.攻是为了占地,攻是为了外势。不要老想着杀棋,把红樱枪攥在手里,一当苍龙出现,快如闪电,出手缚住或戳死。韦哥的这盘精棋,他俩一会玩太极,一会来少林,几度腾挪,几度砍杀,到最后出现天大的八九十目的转换,我早看昏了。但韦哥在差不多用完了时间时还仔细计算,勇敢换,一身汗。最后赢了一目。
韦哥也有不伟的时侯,比如有一次,有个“1K”不停跟韦哥叫阵,万般无奈,韦哥便去和“1K”战成一团。网上“1K”,可不是什么“一哥”,“一姐”,他们是些董存瑞,是些黄继光。上来就跟你抱腰,绊腿,揪你的裤带,下全然不顾的神经围棋,弄得你连眨眼都得小心。那天韦哥也不知是头夜思故乡,还是清早做春梦,居然让那1K 频频得手,最后认输,完了,眼睛直了好久。我笑翻。
在这挣钱最要紧的日子里,围棋大概是唯一不“挂彩”赌,还有人还愿玩的游戏。因为是人,谁不想有时有点精神快感。咱中国人多少多少年前弄的这又简单又复杂的玩意真是绝佳的精神中药,有伤疗伤,无伤自补。围棋的道理很像炒股的道理,人生的道理。今后和眼下,不停地变,不停地转换,不停地算。算了不定赢,不算肯定输。赢了就开怀。
赢输输赢都吃饭。我俩的下午饭,通常是豆腐鱼,回锅肉,清炒豆苗,“七十年不动摇”,好多年不改变。能过这样欢快的星期天,真是超级享受,我俩一起享受过不少。
饭间饭后闲聊,聊些曾经一起读过的些外国小说。像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雨果的《九三年》《悲惨世界》;巴尔扎克的《高老头》,《邦斯舅舅》,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白牙》,《马丁。伊登》等等。那些曾激动过我们青春的书,都是神侃的好话题。背点中国古诗词,显摆点童子功。诗句有时会在我们的闲聊里出现。因为诗词里的句子,最画龙点睛。有次我说到朱淑真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韦哥立刻说:“月下柳梢头”。下和上,意境在此,全不一样。韦哥这两把刷子,真让我佩服。
韦哥是高六七的。“七七”高考那会,他好像正在当司机,整天青藏高原。他们家那年考上四个,就没他。他没上大学,但也在“人间”过自己有理想的日子。他有很多爱好,读书,下棋,看足球,唱情歌。翻开韦哥的书柜,决想不到是个干餐馆的人的收藏。伟大作家们的书和光辉思想指引着我们韦哥。
天有不测,人有旦夕;后来我病了,得离开休斯顿。韦哥好难受。大清早,他就来为我装车,把绳子系了又系,紧了又紧。我俩知道:“此中一分手,相见是何时”?
一晃两三年过去,两人都还在人间。其间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都是“你拨打的号码已关机”。有一日,韦哥打来电话,我劈头就骂:你个龟儿子,连我都能忘?理亏话就软,韦哥一口气说了好多个对不起”。朋友就是这样,有些朋友,久别就是久别,只会偶然想起;而有些朋友,你会思念,会惦记,当你和他一起时,你的心里就涌动起一种波涛,倒不是想搂,就想盯他。
都十年前了,我去休斯顿看他。他混成了个中餐馆的小经理,每周依然工作六天半。
在美国有分差不多的工作不容易,他格外精心,兢兢业业。不过七八年这般辛苦,没妻没儿在身边,没日没夜天天干,我真是想不来。咱中国百姓为什麼依然的背井离乡,这般辛苦,换一份很简单的生活。
那天我一到休斯顿,韦哥早在饭馆摆好了宴。好几年“双活”在两城,见面死活“独一处”(一家不错中餐馆)。猛一见,眼角都有点湿。
饭后,当然要下一盘。也不知是我的棋长,还是他的棋退,后来可惜了我大半盘的大好局面,韦哥跟我居然用了搅功。不过话说回来了,赢高手一盘棋很难。何为高手,就是他老都比你好一点点。就这一点点,人生什么不是一点点?。
最近听说韦哥不久要回国了,人到半老,看不清的棋也得下,看不清的路也得走,我不想给他说半路走好还是一路走好,就希望他回国能高兴:管他三七二十一,活神仙读书下棋。后来,有过了两三年,他给我电话,说他没回国。圣诞想来我家看我。但不只怎么?没了音信。到现在,有八年了,我还在找他。我叫我成都的同学去他家里找。房子在,但换了主人。
韦哥,你在哪里?圣诞快乐。
6/27/2010写
12/24/2017改
娶一个好老婆;
有两个好老师;
耍三个好朋友;
读八千卷书(包括小人书);
出十个外国(除了中美)。
已经全了,就是还没去过非洲。圣诞快乐。
这么多年了,还没找到他? 我有一个丢了的女友,在文学城里找到了,她还是我博客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