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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虹雨歇: 父 亲

(2009-06-19 02:37:49) 下一个


         母亲节期间,西虹托国内的好友将自己在“笔会网站”里的文章,“愚园路78弄9号” 和“母亲节,不咸不淡母子情”打印出来,捎给父母,算是母亲节送给母亲的礼物。
      
        很快,母亲打来电话,告诉西虹,这是今年她收到最好的礼物。从西虹的文字中,母亲不仅感受到西虹对她的爱,更体察到西虹曾经忧郁的心情已逐渐平复,正从消沉的过去中走出,积极地面对生活。这才是母亲最在意,也是最让她欣慰的。末了,母亲又加上一句,
      “你爸吃醋了,说你只写妈妈,不写爸爸,不公平,让你也写写他。”
       哈!父亲还是老样子,快人快语。既然老爸已经发号施令。西虹必当欣然从命,马上动笔。
 
       这不,父亲节的礼物也有了。

翻跟斗的父亲

         父亲年少时,是一名体操运动员,曾获得浙江省少年组体操全能冠军,最拿手的项目是自由体操。据日后老爸自己吹嘘,那跟头翻的,是又高又飘,与号称“弹簧腿”的李月久有一拼。(还好,父亲没有自比李宁,所以姑且信之。)
      
        如果不是爷爷当年坚决阻挠父亲保送北京体育学院, 这世上可能会多出一名优秀的体操运动员,体操教练。却一定会少一位杰出的外科医生,更重要的是父亲将无缘与母亲相识,无法携手演绎西虹心目中,经典幸福家庭的佳话。  

        爷爷是温州茶山乡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家有几亩薄田,偶尔做点柑橘生意,日子过的殷实平静。西虹幼时随爷爷,奶奶在家乡住过两年,那里山青水秀,乌瓦白墙,一条小溪门前悠然淌过,正是山中的小桥流水人家。

        可人难免会贪心不足,尤其当天上忽然掉下馅饼时。1949年年初,茶山乡里有位大地主准备举家迁往台湾,放出消息,要半价变卖其名下田产。爷爷动了心,虽然也知时局动荡,但仍心存侥幸,心想:“自家的田产,不偷不抢,岂是说共产就共产的?共产党也是要讲王法的。” 于是爷爷倾其所有,又各方借贷,终于在解放前夕,买下那地主的田地,取而代之,一跃成为茶山乡最大的地主。

        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这从天而降的馅饼变成了铁饼。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爷爷失去了他来之不宜的土地,还差点因为认罪态度不好,被镇压。爷爷冤呀!辛辛苦苦置起的田产,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家中一贫如洗,比贫农还贫农。 而且,日后家中所有人的档案中,家庭成分一栏永久的是“地主”二字,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知道这“地主成分”意味着什么。

        家景败落,父亲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地在体操房中翻跟头。在爷爷心目中,翻跟头,练体操终究不是安身立命之技,作为家中的长子,爷爷希望父亲能有一技之长,早日分担养家糊口的重任。于是,高考的前一年,父亲被爷爷从体操房拉回到教室,重拾书本,头悬梁,锥刺骨般地刻苦用功,终于不负众望,跟头把势地考上了上海那所著名的医科大学。

         西虹从小在家所受的忆苦思甜教育中,总有父亲赤着双脚闯大上海这一节。 一个从浙江山区来的土地主的狗崽子,留着乡气的锅盖头,身无分文,混迹在骄傲的上海人中,所有行李只是一床薄被,枕头是塞满草稿纸的布袋,想不自卑都难。

         幸运的是,没过多久,学校发现父亲这个不起眼的新生竟然是位体操健将,如获至宝。父亲被不拘一格地提拔成学校体育部长,并负责组建校体操队,既当教练,又当队员,带领着一帮师弟师妹,在上海高校各项体育比赛中所向披靡,独领风骚。西虹家中有一本老相册,纪录着父亲当年的潇洒身姿,单杠,双杠,鞍马,吊环,最多的还是父亲在翻跟头,甚至翻到摩托车上,在飞奔的摩托车上练起倒立,也不知那是怎样的一种表演。

         在大学里,父亲享受着运动员待遇,吃,穿,日用品均是学校免费提供,每月还有津贴可以寄回家乡贴补家用。每每谈及这些,父亲对共产党总是充满感激,这也是他几十年坚持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初衷,虽然屡屡被拒,却痴心不改。终于在退休前,父亲的赤诚感动了党组织,被接纳为中共党员,告别了十几年的政协委员身份,骄傲地成为街道上按时交纳党费的模范党员。在我心中,一直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些根正苗红的既得利益者,谈到共产党尚且咬牙切齿,而像父亲这样几乎被共产主义搞得家破人亡的人,却对共产党衷心耿耿呢? 也许五十年代的共产党和我们今日所见的真有着天差地别。

        大学生活的前两年,父亲主要精力用在翻跟头上,学校里的文体活动搞得风生水起, 自己的专业成绩却是马马虎虎勉强过关。直到瘦弱文静的母亲走进父亲视野,父亲的生活方式才完全改变。

        一九五八年,全国上下在大炼钢铁的同时,各行各业,条战线都在进行赶超英美的“大跃进”。当时负责全校体育大跃进的父亲,在帮助校内体育后进生时,遇到品学兼优,却连沙坑都跳不进去的母亲。几番周折,母亲被无奈的父亲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起扔进沙坑,在一片欢呼声中,算是达标成功。而此时,父亲的心也被母亲一同牵走了。

         从那以后,父亲驻留在体育馆的时间越来越少,在自习教室,图书馆里陪母亲一起温书的时间却越来越多。毕业时,因为优良的学习成绩和优异的身体素质,父亲被留在学校附属医院的外科--这个众多医学院男生心之向往的地方。在那里,父亲找到今生比翻跟头更让他痴迷的事情:当外科医生,做手术。

医者仁心的父亲
   
        练过体育的人,较之常人更能吃苦,若这苦是为自己所挚爱的事业所吃的,苦便是甜。父亲是西虹见过的最为敬业的人,甚至可以算是工作狂。 在上海做住院医生的几年里,单身的父亲几乎天天二十四小时待在医院,经常两,三台手术地连轴转,练就一身扎实的外科手术基本功,见过父亲做手术的人无不夸父亲的手术做得又快又漂亮。即使现在,年过七十的父亲,仍然眼不花,手不抖,每周还坚持亲自上手术台三次。

        母亲服从国家的毕业分配,只身在青岛工作,与父亲两地分居多年。为了能一家人团聚,父亲从上海调到青岛。起初在市内的一家大医院工作,不想碰到一位武大郎开店的科主任,父亲在工作中时常遭遇擎肘,英雄无用武之地。恰逢市里要在城乡结合部筹建一座新医院,父亲主动请缨,来到那离家几十公里,位于市郊的新院。记得那时父亲每天要搭附近工厂的班车上班,早出晚归,一旦有手术,错过班车时间,他就只能睡在医院里。在西虹的记忆中,父亲不在家,很正常,而母亲的偶尔离开,家中原有的秩序便会乱成一团。

         新建的医院一天天地走上正规,前来就诊的病人越来越多,外科病床从最初的十几张扩展到几十张乃至上百张。父亲的病人多数来自农村,经济拮据,并且大多为自费。医者,父母心。父亲待他的病人真正做到了如同亲人,不仅尽心尽力为他们治疗,还千方百计地照顾他们的生活,替他们省钱,从不开大处方,从不稽留病人,这在当下社会,实属难得。记得那年,喜欢新潮的母亲买回的微波炉,第二天就被父亲搬进了医院,因为他发现这微波炉正是解决陪床家属吃饭问题的好方法。

         父亲的专科是肛肠外科,他是国内最早对直肠癌病人实行保肛根治手术的医生。他发明的肛肠吻合器曾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父亲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是享受国务院津贴的专家,他所在的医院在他退休前,是山东省的肛肠外科中心,在过去的三十年中,他的病人遍及全国,最让父亲自豪的是他为近五千例直肠癌病人实行了保肛根治手术,他常骄傲地说,这是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的成绩。而最让父亲遗憾的是,仍有众多直肠癌病人没有得到及早诊断和有效治疗,痛失生命或不得不在腹部造瘘,失去正常生活的权利。

        别看父亲被他的病人视若神明,在西虹眼中,却有点蒙古大夫的味道。 邻家孩子有点头痛脑热,都会被家长紧张地领去医院。可生在医生之家,西虹却自小“缺医少药”。
       “爸,我头疼。”
       “懊,没事,多喝点热水,睡一觉就好了。
      “爸,我肚子疼。“
      “懊,没事,多喝点热水,睡一觉就好了。
      最后,还常常加上一句,“以后,把坏脾气改掉,就不生病了。”
     “什么破大夫”西虹嘴里嘟囔 ,心里委屈,却又无可奈何,做父亲的女儿不如当他的病人。

         西虹在医学院读四年级时,去父亲医院见习,正碰上周一院长大查房,第一次从一个医学生,而非女儿的角度,见证了父亲对工作的认真,和对病人的关心。并由衷地钦佩起父亲,以他为傲。医院是相对等级严格的地方,身为小萝卜头的见习学生跟在队尾,前面住院医生,主治医生,副主任医生,主任医生簇拥着父亲,病房中的病人,家属见到我们一行人,最先打招呼的也是父亲。父亲对所有病人的病情都能了如指掌,无须翻动那厚重的铁皮病历薄,就能清楚地讲明每个病人的病史,用药情况以及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分析得条理清晰,深入浅出。这次见习使西虹受益非浅,也搞明白了为什么父亲总记不住家人生日的原因,是他把心思都用在病人的身上。

        西虹出国前,父亲被评为岛城十大名医之首,不仅是因为他高超的医术,更是因为他医者仁心的医德。那天,父亲披红挂彩回到家里,最兴奋的是西虹五岁的儿子,拖着写有名医的红缎带,满屋乱跑,嘴里嚷嚷着;“我是好医生,我是好医生”。父亲在一旁开怀大笑,声称他的事业后继有人了。

老顽童的父亲

         人说,父爱如山,母爱似水。在西虹心目中母亲的爱既像涓涓溪流,滋润心田,又似巍巍高山,深沉可依。而父亲既是家中的擎天柱,也是居家生活链条中最脆弱的一节。父亲对周遭事物的理解和思维方式仿佛固化在那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艰苦奋斗的年代,拒绝与时俱进。他的想法常常不合时宜,只能听之,不能任之,更不能从之。幸好,“老顽童”似的父亲在业务上有所专长,家中又有能干的母亲做后盾,可以“简单并幸福着”。

        母亲的能干,让父亲甘于在家中位于次席。父亲的名言是“怕老婆就是爱老婆,怕老婆有饭吃。” 他的学生,家庭有矛盾找他调解,他总是讲这句话,还以此为荣,搞得一旁的母亲不知如何搭讪是好,背后讲他,他却一脸无辜  “本来就是嘛”。

         有一年的大年初一,母亲去医院团拜,中午不能回家做饭,便叮嘱父亲将年三十晚上的剩菜重新热过,不想父亲将五,六个剩菜,一股脑炖在同一沙锅里。望着漂在一起的鸡头,鱼尾,牛杂,西虹没了食欲。父亲还讲西虹娇气,说是“这些东西吃到肚子里,早晚是要混在一起的。”这就是父亲,不按常理出牌的父亲。

         粗线条的父亲,偶尔也有温馨的时候,闲来会给西虹念书讲故事。一次,父亲给西虹念哈代的代表作《卡斯特桥市长》,小说中的主人公迈克尔一生坎坷,最后被所有的亲人遗弃,在孤独中悲惨地离开人世。故事曲折的情节和父亲声情并茂的讲述,让西虹哭得稀里哗啦,也许就是从那时,西虹喜欢上了文学,喜欢上那种稀里哗啦的情感宣泄方式。

         以前,父亲对西虹是无原则的宠爱,有求必应,应允之后又无力为之,因为家中的决定权在于母亲。 现在,西虹对父亲是无条件的理解和宽容,尽心地去满足他的愿望。其实,父亲的要求不高,只要耐心地听取他的教诲,“阳奉阴违”地执行便可。
        “爸,我要买新车了,您说买什么好?”
       “买三洋或者松下,报上说日本车的性价比最好。”
     我的天,难得老爸还知道“性价比”,有进步。只是这三洋,松下产汽车吗?
    “好,就听您的。”
    “就是,听爸爸的没错。”
    下来又是一通“好好工作,开车小心,注意身体”的老三篇,父亲放能安心地撂下电话。
  
        去年的一场急性肠胃炎让父亲的身体元气大伤,终于同意退休了。退休在家的父亲闲不住,于是,母亲种的花花草草遭了秧,一天浇四,五次水,株株被淹得气息恹恹;家中的家俱也不得安宁,隔三差五得被搬家,母亲每每因此找不到东西。问父亲,父亲总是向毛主席保证说,“绝对没动过”,气得母亲要将家中家俱用铆钉固定在地上。再有时间,父亲就拿起扫把,清理楼道卫生。 原以为父亲退休后,可以在家静享晚年的,可看他那架式,下一步就要去扫马路了,全家人便一致同意放虎归山,还是让父亲回医院继续发挥余热吧。从此,父亲又心情愉快,家中太平。

        现在,每天早晨,父亲都会陪母亲买菜,去海边散步;傍晚又一同在小区花园里做操,母亲喊口令,父亲做动作。母亲还会打趣父亲,
       “老爷子,你现在还能翻跟头吗?”
       “不翻了, 我是孙悟空,翻来翻去,也翻不出你如来佛的手掌心”。
        哈哈,父亲也有服输的时候。



附:
 
最美不过夕阳红
温馨又从容
夕阳是晚开的花
夕阳是沉年的酒
夕阳是迟到的爱
夕阳是未了的情
有多少情爱化作一片夕阳红

亲爱的爸爸,妈妈:
父亲节快乐,希望我的文字能伴着这首《夕阳红》一同飞到您们的身边,带去我的思念,我的爱。
                       
                          永远爱你们的女儿,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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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19)
评论
老毒笔 回复 悄悄话 西虹的文章细声细语,文见其人。一定是位心地善良的好人。
专业读者 回复 悄悄话 西虹好文字,好见解!
西虹雨歇 回复 悄悄话 回复ILoveHere的评论:

谢了,好像我们正在同时上网吗?有空常来。

ILoveHere 回复 悄悄话 西虹有个好爸爸~
父母安康,就是我们做儿女的福气。
向伯父伯母致敬!
西虹雨歇 回复 悄悄话 回复伍加的评论:
谢伍加先生指正。
西虹已将文中的两处别字“一骨脑”和“受益匪浅”改正为“一股脑 ” 和“受益非浅”,同时去掉一些口语化的“了”字和“的”字,以及错用的标点。但对自己写的东西,总有些麻木,文中的其他错处,先生发现了,就烦劳先生帮忙改正吧。再谢!
金歌儿 回复 悄悄话 好文采,好父亲,好女儿!
西虹雨歇 回复 悄悄话 谢会长和鲍先生的评论,还是在笔会这个家里码字愉快。

顺祝笔会所有的父亲们,Happy Father's Day.



西虹雨歇 回复 悄悄话 回复戈壁红柳的评论:

西虹眼拙,几次发现对面车中的人似曾相识,却不敢冒认。

下周,我们还可能再见,届时再赔礼吧。
伍加 回复 悄悄话 这是节日献给父亲的厚礼,写得深情细腻,行文还不乏幽默感。
名医妙手,德高望重;
才女美文,情深意长。

有几个别字,建议在发表前更正。
硃砂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老秃笔的评论:
你说的西虹的回帖对你与笑微越来越像吧?呵呵,说明巾帼英雄所见略同。

至于文章,依我看,作为女性作者,都有比较细腻的描写,但两人的风格还是不同的。究竟怎么不同,得容我有时间再说,现在脑子一锅浆糊,说不出来,只是有感觉。
老秃笔 回复 悄悄话 这篇作文和笑微的风格有些像。
估计会越来越像。
建议会长大人御笔点评,为明年的笔会文集锦上添花。
老鲍2008 回复 悄悄话 父女情,天伦乐。



硃砂河 回复 悄悄话 西虹的父亲真是很特别呢!活得那么潇洒,活出了自我!有这样一个慈爱的父亲,有一个这样温馨的家庭,西虹真幸福!
戈壁红柳 回复 悄悄话 今早在晨曦里看到西虹,一副墨镜,酷酷的望着前方,本想招手致意,却成了敬礼。向医术精湛的西虹父亲表示敬意!向文笔精彩的西虹表示敬意!
西虹雨歇 回复 悄悄话 回复老秃笔的评论:

秃兄果然心有灵犀。根正苗红,舍你其谁?

至于西虹自己,离党的要求差得很远,党离西虹的要求也差的很远。
西虹雨歇 回复 悄悄话 回复花亭的评论:

谢华亭一如既往对西虹的支持。

“如日中天”,我一定将这话向父亲转达,老爷子不定多受用呢!
老秃笔 回复 悄悄话 好家伙,笔会又出个才女嘛。随便一些,就是这么多字。看得我老眼昏花的。 原来西虹家学渊博嘛。

不过,似乎在影射我“根正苗红的,尚且恨共产党咬牙切齿的。“

还记得上个周末在捐款饭桌上开老秃的批斗会? 当时我就觉得这西虹妹妹怎么笑得这么开心啊?

原来老爸在退休之后还是混入党内,还成了好党员?

啊,告诉老人家,我很敬佩他。就是老人家晚节有点点不保呵,稍微有点误判局势。

如果老人家这生不入共产党,那才叫完人呐。

当然,我猜西虹妹妹不是共产党。一个字,好。

嘿嘿
花亭 回复 悄悄话 哪里就是夕阳了,我看正是如日中天。
有这样的父母,是儿女的福气。西虹亦当是父母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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