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走进休息室,里面已经有七八个人,都围坐在一张大长桌子又吃又喝又说又笑的。面对门坐的齐莉莉见到何平,眼睛一亮,伸手招呼他:“平,你来的正好!”其他人也纷纷回头笑着招呼他,有的说“He’s here”,有的却说“哦,It’s Her”。何平已经习惯于大家的调侃,点点头走过去,插在几个人当中坐下。
何平是个堂堂五尺男儿,众人对何平乱叫“He”和“Her”,是善意的玩笑,典故就出自于何平自己的中文姓上,“何”字的汉语拼音写法与英文的“他”写法一样,所以美国人往往把“何”念成了英文的“He”的发音。何平在上学时和四年前刚到这公司工作时都多次纠正同学和同事的发音,以确保自己是汉语的“何”而不是英文的“He”。起初,他没遇到太多麻烦,几乎所有的人都努力纠正自己的发音,使之能正确地说出他的姓。事实上也没什么难的,“何”字发音与英文的“她”的宾语很相似,但由此而来也出现了一个在英文发音中“他”、“她”混淆的笑话,只不过大家都没有说破而已。有天来了位新同事帕萃克,部门总管爱絮丽领着他向众人一一介绍,当介绍到何平这里时,总监说:“这是何。” 帕萃克大为不解,说:“我想他是Him,不是Her。”众人听了,想笑又不敢笑,都在那里绷着呢。谁知何平还正儿八经地来了一句:“This ‘何’is not that ‘her’”。大家再也忍不住了,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从此以后人们对何平就“He”呀,“Her”的叫开了。只有三个人叫何平的名:一个是他的女同胞齐莉莉,一个是总管爱絮丽――打那以后她就再也不单叫何平的姓了,还有一个就是惹了麻烦的帕萃克。帕萃克的办公室隔间――何平戏称为“鸽子笼”,取其小而可爱又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之意――就在何平的旁边,是他的左邻。好在何平除了对他的姓名发音比较计较外,其实还是个喜开玩笑爱凑热闹的,事情已经这样了,越解释越强调就越逗笑,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满不在乎了。
这一层楼有两个部门,这是两个部门公用的休息室,以前这整个一层楼都是何平所在的部门的。公司在一楼有个大餐厅,但每一层楼又都有个休息室。休息室里有一长三圆四张桌子,还有大冰箱、矿泉水饮用器、咖啡壶、微波炉、电炉、水池等设备,橱柜里有纸制杯盘、塑料刀叉勺,还有免费的咖啡、奶粉、袋茶、白糖、盐、胡椒粉等。前两年经济好的时候,不但每天有皮萨饼、面包、小甜饼、果酱、果汁、鲜奶、可口可乐、土豆片、水果等免费吃的喝的供应,还经常到外面去点外卖,大家不光来此吃早点,也都不用带午餐和从不去大餐厅买午餐。现在,免费的午餐和小吃、水果早就没影了,人员也裁了好几拨,公司的员工人数现只有鼎盛时期的一半还不到。过去午餐时休息室里总是热闹得很,后来就冷清多了,只是几个自己带午餐来吃的人聚集在这里,其余的人大多都下楼去大餐厅买食物填肚子了。今天聚集了这么多人,有点反常。
何平打开自己的午餐盒,拿出一个三明治,又到饮水器接了一纸杯的矿泉水回来,刚开始吃,就听见迈克说:“今天半上午的时候,部门的头头都去楼上开会去了,你们知道是为什么事情吗?”其实众人这会儿凑到这里来,全为的是这件事,只不过都不愿先开口罢了。听迈克提起来,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何平脱口而出道:“不知道啊,不会是又要裁人吧?” 齐莉莉看了一眼何平手里的三明治,说:“不会吧,上星期才公布上个季度的赢利比去年同期提高了!”吉姆转着手里的咖啡杯说:“我猜测了很久,也猜不出是什么事情来,公司有一年没有裁人了吧?总之让人很担心啊。” 吉姆的“鸽子笼”也与何平的在一块,是帕萃克的右邻。吉姆在这个公司干了七八年了,是部门里的主要技术骨干,年薪也肯定算高的。他是个有四个孩子的中年人,供着一栋大房子,妻子在家带孩子,一家就靠他,所以思想负担挺重。三十多岁的卡萝是个乐观的人,大裁人的时候她正好怀孕,反而因此而稳稳地保住了位置。她冲着吉姆说:“即使要裁人也不会轮到你,你瞎担什么心!”又转而向众人说:“大家放宽心好了,肯定不会是裁人!”众人马上追问:“卡萝,你难道知道什么内幕吗?”卡萝故意细嚼慢咽完嘴里的食物,方说:“我不知道什么内幕,不过我昨天下班时在电梯里遇见CEO,他还跟我说起上个季度的赢利呢,好象很高兴的样子。”听卡萝这么一说,公司可能不像是要裁人,那么,为什么所有部门的头头都会突然去开会呢?现在又不是年末季尾的要汇报总结工作。人们都不再说话了,各自在心里猜测着。
头头们开会的谜底很快就揭开了。下午部门总监爱絮丽召集全部门的人在小会议室开会。全部门二十多个人里除了帕萃克等三个休假的,都来齐了。爱絮丽的神色格外凝重,让人们心情也都很沉重。“看样子不是什么好事”,吉姆悄悄对何平嘀咕。
爱絮丽清清嗓子,随后说出的一番话,不能说是“石破天惊”,起码也是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吧。事后,何平想了一连串的词如跌破眼镜、大吃一惊、震了一个跟斗、目瞪口呆等等,都不能很贴切地表达他当时的心情。
这事情与帕萃克有关。
帕萃克,年纪约五十岁左右,几年前离了婚,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据说已经是两个孙子的爷爷了。平时上嘴唇上总爱留着一撮小胡子,穿衣服也拉拉塌塌,尤其在夏天还喜欢穿颜色鲜艳的T恤和有花色的衬衣。他是两年多前公司最后一批招人时进来的,因为技术上不错,所以在几次大拨裁人中都安然无恙。用总监爱絮丽的话来说,能留下来的全是公司不可或缺的骨干力量,帕萃克自然也算得上是一个。爱絮丽挺能干,也挺能“护犊子”,后来还有几次零星裁人,但他们这个部门没再裁过一人。
就是这位已经是爷爷辈人物的帕萃克,也不知怎么突发奇想,居然想从此以后变成一个女人!这能不让这些天天相处的同事们震惊得不知所措嘛!
尤其是何平,作为一个华人,在美国生活了七八年了,过去也不是没听说和读到有关某某经手术由男性变为女性的消息和报道,但毕竟不是发生在自己身边,不是自己熟悉的人物,可以以局外人的身份泰然处之地发表评论和看法。而且,一般要求变性的大多比较年轻,都是十几二十多岁的青春小伙,三十几岁也还行,变为女人了也是个“美娇娘”,哪承想像帕萃克这样五十几岁的半老头也要圆当女人的梦啊?还有,别的变性人在变性后都会改变环境,以新形象出现在新环境,尽快让自己适应新形象,也让那些不知情的人更容易接受自己的新形象。可帕萃克并不打算换环境,也许是由于如今的工作不好找吧,他就选定在他原来的环境里直接完成这由“他”变“她”的历史性转变,让他熟悉的人们亲眼目睹他的“如蛹化蝶”般的点点滴滴的全过程!而他何平,将会是个近距离观察员,他是帕萃克的“鸽子笼”邻居,他们每天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过去虽不能说是铁哥们儿,可说说笑笑,拍拍肩膀的事总少不了的,每天相互串门,也不少于三四次,有时讨论起技术上的问题来还往往忘了下班。总之,两人的关系还是比较密切,“远亲不如近邻”嘛。
帕萃克这星期开始休假,一个月后来上班的就不再是帕萃克而是帕萃霞(见注)了。帕萃克呆在家里静静地准备变换他人生的角色,可公司和同事们却忙成了一团。此时,公司就好比是一个剧团,公司的同事们就好比舞台上与帕萃克配戏的演员及剧团里的其他工作人员,主角帕萃克换戏了,要反串旦角帕萃霞,其他演员、剧务、舞美、灯光、音乐伴奏等都得跟着变。演戏还有剧本可循,导演指挥,这人生舞台上演的戏可没有剧本,看不见导演,全靠参与者自由发挥了。公司虽然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可遇见这样的事情还是头一回,也有点措手不及的狼狈。这恐怕就是公司领导层为什么要召开这一紧急会议,又马上往下传达,想必是为了尽可能地做好这舞台总监的工作吧。
爱絮丽的话说完后,足足有两分钟没人开腔,随后就像炸了锅似的热闹,在底下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了。这下大家全明白了,帕萃克是这个部门的,一个月后他们就是首当其冲要每天面对帕萃霞的人!其他部门的人都可以躲在幕后当剧务、舞美、灯光、音乐伴奏等等,只有他们不知不觉地无可推让地就成了这台戏的演员,每天至少有八小时与帕萃霞配戏。这场戏演得怎么样,其实主要都在他们这二十几个人身上,而何平和吉姆作为前帕萃克后帕萃霞的左邻右舍,正是与未来的帕萃霞演对手戏的“搭档”。
在爱絮丽的带头下,每个人都表了一下态度,说明自己一定会尊重帕萃克要当帕萃霞的意愿,努力适应这一变化。轮到卡萝,她说了同样的话之后,停顿了一下,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问:“那上洗手间的事情怎么办?帕萃克,不,帕萃霞以后就要上女洗手间吗?”
众人轰地一下全笑了,笑过之后马上又觉得这的确是个非常重要而又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男同事们不免想起以前曾与帕萃克并肩“戏水”的情景,而女同事们的脑海中却想象力丰富地出现了将来在女洗手间里遇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帕萃霞时的尴尬场面。爱絮丽胸有成竹地笑了,说:“这好办,让帕萃霞使用单人的洗手间。”在离电梯不远处有一个专为残疾人使用的洗手单间,而公司里并没有残疾人雇员。看来公司管理层把许多细节问题都考虑到了。
在等待帕萃克回来上班的日子里,人们开始改口称帕萃克为帕萃霞,也用“She”或“Her”代替“He”和“Him”。何平最纳闷的是“他”为什么想变成“她”。当一个利利索索的男子汉大丈夫多好啊,干么想当婆婆妈妈的女人呢?吉姆想了想说:“可能跟他妻子离他而去受了刺激有关系吧?”原来帕萃克的妻子是因为爱上了别人而离婚他嫁的,此事给帕萃克打击很大。“那也不会因此而想当个女人吧?老婆离了,再找一个就是!”
没结婚的何平对家庭看得很淡,女朋友倒有过好几个,有的甚至还同居过一段时间,但年近三十了仍不想成家。他明白齐莉莉对他有好感,其实他也觉得她挺不错的,又是同胞,可他就是不想这么快把自己栓在婚姻上。由于是同事,考虑到影响问题,就比较地谨慎,两人的关系一直若即若离的。不过遇到什么事情,何平和齐莉莉两人总是会找机会一起聊聊,也算是同胞和朋友之间互相帮助,交换意见吧。
齐莉莉说:“帕萃克想变成帕萃霞,一定有其心理成因。许多人都有某种对异性的渴望,这是很正常的。” 齐莉莉看何平一脸坏笑,脸“唰”地红了,赶紧解释说:“我说的这种渴望不是普通人都有的异性相吸的渴望,而是一种羡慕和向往成为对方的渴望。我有个中学女同学就很想当个男生,因为她父母特别喜欢男孩,把她当男孩子培养,所以她就成了个有名的‘假小子’。不过她上高中了以后就恢复了女孩本性。”何平不以为然地说:“这不过是一时的性别模糊罢了。”“是啊,对大多数人来说,一时的性别模糊是无关紧要的,到一定时候就可以很快调整过来。可对某些人来说,这种渴望会与日俱深,直到无可解脱,最后的结果就是导致性别置换,比如帕萃克!你难道没有注意近一年来帕萃克的变化吗?”
经齐莉莉这么一提醒,何平想起来一些细节,的确,帕萃克这半年多来是在慢慢地变化。首先,他上唇那著名的一小撮仁丹胡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了;而且他一头还不显稀疏的金发好像没怎么剪过,越来越长;瘦削的身材在男性中是偏矮,在女性中就算是高挑了;配上他爱穿的颜色鲜艳的T恤,肥大的裤子,从背后看去,简直就是一金色长发飘飘的窈窕中年女性嘛!何平不由佩服起齐莉莉观察得仔细。谁知齐莉莉谦逊地说,她也是才回想起来的。
何平不禁口无遮拦地说:“难道帕萃克练了《葵花宝典》?”一句话惹得齐莉莉笑得花枝乱颤,笑过了,又正色道:“何平,这话你可不要跟别人乱说!”何平梗着脖子说:“说了又怎么样?老美们也不懂!” 齐莉莉带嗔地白了他一眼,说:“你呀!”转念一想,又说:“说实话,你这个比喻还挺形象,现代科学技术就是帕萃克变性的《葵花宝典》。你想啊,帕萃克肯定早有准备,早就开始服药了,不然他也不会有这些趋向女性特征的变化。只有做了相当一段时间的准备,包括生理上、心理上的各种准备,他才能顺利做最后的变性手术!而且,做完了手术之后,他也要有很长的时间来适应这由男变女的变化。”何平不禁带点情绪地说:“他这么一变不打紧,连带着我们也得跟着变了。”“怎么,你也想步帕萃克的后尘?” 齐莉莉打趣地说,看见何平露出不高兴的神色,赶紧借口有事溜走了。
在齐莉莉的面前,何平不好坦言自己既紧张又尴尬的心情。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帕萃克――帕萃霞?是装作无所谓呢,像以前那样随便,还是干脆就当不认识“她”,重新开始?他知道,到帕萃霞正式来上班的那天,不光帕萃霞,连带他何平,还有吉姆的一举一动都将集中在众目睽睽的聚光灯之下,随便哪点没做好,都将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档案里,也将影响自己的形象。再说,他也不愿意给自己与帕萃霞之间的关系带来任何不愉快,保持睦邻友好关系在美国公司文化中是极为重要的,同时也关系到自己的生活品质和心境。
到了那天,何平特地提前一点来上班。他想,早早地呆在办公室里,就可以以静制动,避免在别处,例如停车场、电梯、走廊等公共场所遇见帕萃霞。他知道帕萃克历来是踩着点来上班的,九点钟准到。他得先猫在“鸽子笼”里,就不必先开口向他――她打招呼了。何平经过吉姆的“鸽子笼”,瞥一眼,没人,就直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他放下公文包,拉开椅子正要坐下,隔壁帕萃克――帕萃霞的“鸽子笼”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随着一个很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声音响起:“平,是你吗?早上好!”话说得比以前的帕萃克要慢一点儿,声音要轻柔一点儿,调门要高一点儿。
何平心中一个激凌,“她已经来了?”迟疑了一会儿,何平稳定了情绪,尽量热情并柔声地回答:“是我,早上好,――帕萃霞!”后面的名字好不容易才出了口。听见她轻轻地笑了,更温柔地说:“平,以后叫我帕特吧!”
就这么几句话,何平就出了一身汗。不过他也暗自庆幸,设想了有十几种与帕萃霞的见面打招呼的方式,都没用上,结果倒是这样不用见面就开了头。
注:帕萃克(Patrick,也翻译作帕特里克)和帕萃霞(Patricia,也翻译作帕特丽夏)是同一个名字,用在男性和女性身上略有不同。所以,帕萃克变性后就用了女性名帕萃霞。帕特(Pat)是帕萃霞的昵称,也可叫帕蒂(Patty、Patti、或者Pattie)
“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现在这个社会啊,千奇百怪,也说不清谁对谁错。还是顺其自然、无为而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