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大,万万千千的人擦身而过,或有一面之缘,或有相邻、同学数年的情份,然后各自天涯,一生也不会再见;世界又很小,纵然走过万水千山,经历光阴荏苒,若是有心又有缘,不知在地球何隅、何时竟能相见。
今年初春一个不同寻常的电话,引出一长串新新旧旧的故事,更震撼了我们家族分散在全球多地的上十个家庭。挂上那个电话,我碰巧看了一眼日历,便牢牢记住了这个奇妙的日子──二零零八年四月八号。
那是个明媚的下午,和平常周二一样,我在家工作。手机响了,我漫不经心接起来,是个陌生而温和的女人声,软软的台湾腔国语。她先核实了我的姓名,接着问我是不是写过一篇Sachi Koto的报道。我说是,心里却讶然,几年前的一篇普通采访,怎么还有人过问。我询问对方来历,她没有立即回答,却叹道,这事说来话就长了,语气中大有快慰意。她接着问我知不知道有个表姐叫徐琳。听到这个名字,我心头一震,人下意识站了起来,声调也提高了,连忙答说有。从记事起,“琳琳”这个名字就深深刻在我脑海里,而且是连同“美国”、“台湾”、“爷爷”这些字眼一并收藏在记忆的词典里的──那时候,我又是用了怎样羡慕的心去仰望和想象这几个对我们全家有着特殊意义的字眼啊。到我自己十多年前终于也留学美国,甚至在几年前赴台湾给爷爷扫墓,也只是偶尔想起;如今,经人一提,却与我耳熟能详的所有其他亲友的名字一样,不需要任何思索,便脱口而出。
而这个名字牵出来的,则是我们家族两代人近半个世纪的血泪史。出生于十九世纪末的祖父由家庭包办成婚不久,便只身赴法国留学,并负责国民党旅欧支部的工作,与当时任共产党旅欧支部组长的周恩来同学。他学成归国不几年,王祖母病逝,留下两女。后来祖父经人介绍,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与大学毕业、在中学执教的祖母结婚,感情甚笃。可结婚才六年,国民党兵败,任职国民党立委的祖父随蒋赴台。祖母身怀六甲,拖着几个年幼的儿女留在大陆,不想从此竟是三十年阻隔。背着“伪官吏家属”黑锅的祖母,经历肃反、反右、文革、大饥荒,在大陆历尽艰辛和折磨,独自把儿女抚养成人。到七九年平反后,祖母托老同学在美国的兄弟帮忙,才辗转打听到祖父尚健在(当时大陆和台湾还未通邮)。第二封信便由琳琳表姐从美国寄来,传来的却已是祖父不醒人事的消息,信里还描述着他多年思念大陆妻儿的细节。几个月后再传来的则是祖父的死讯了。我到现在还记得祖母、父亲和几个姑姑们围在一起,流泪传看祖父的讣告的情景,虽然我那时只有五岁。
琳琳的母亲是祖父与先逝的王祖母的二女儿,国民党兵败时也随夫赴台,到台湾后生育了五个子女,琳琳排老三,是他们姊妹中最早赴美的。通过琳琳表姐从中辗转,两岸亲人间才开始联系,互相知晓了点三十年间的状况。大陆开放后,二姑母还回来探望过我们。直至九零年,祖父在台北续弦的陈祖母过世,因遗产问题而引起了一些误会和隔阂,加之海峡的阻隔,通信没有继续,好不容易连起的线又断了。
可是,这个一直对我而言遥不可及、三十年前相互间便知道存在却从未谋面的表姐,怎么突然从天而降了呢?
原来,已在美国定居三十年的表姐,女儿今年大学毕业找工作,要去一家叫“Sachi Sachi”的公司面试。她上网帮女儿查找资料,无意中发现一篇前CNN当红主持人Sachi Koto的中文采访报道。表姐从前喜欢看Sachi 主持的新闻,也好奇她从CNN退役后近况如何,便读了起来。突然发现作者名字有些眼熟,想起来正是她在大陆的表妹的名字。“习”姓虽不多见,但难保不是重名,于是再搜索我的名字,又找到我另外一篇发表在《多维时报》上的长文,附后的作者简介提到出生于武汉,这才比较肯定是我。简介还说我现定居亚特兰大,表姐恰好有个十年不见但一直有联系的旧邻居兼好友也在亚特兰大──正是打电话给我的
听
当晚,我们便和琳琳表姐通了电话。表姐虽然与我平辈,但比父亲却小不了几岁。也许因为最早和我们联系的是琳琳表姐,而她又是在祖父身边生活最久的晚辈,她的声音听上去特别亲切。她得知我父亲、她唯一的舅舅恰好也在美国,格外高兴,表示一定安排行程过来看我们──她去年赴大陆探亲,专程到武汉都没能找到我父亲和几个姑姑,想不到,一篇文章,竟让失散多年的亲人在美国联络上了。这怎能不说是个奇迹呢?
接下来便开始了一连串的电邮和电话联系。表姐特地把她身边仅存的和祖父、陈祖母合影的几张珍贵的老照片扫描发过来,还给我们发来他们全家几十口人在美国的全家福,并一一介绍。表哥也发来电邮,平实、生动的语言背后,澎湃着对祖父的深切怀念。我则给表哥表姐们发去三年前去台湾扫墓带回来的文章和照片,以宽慰哀思;又向国内的亲人捎去他们的问候。每一封邮件、每一通电话之后,我们仿佛就又靠近了一些。从西半球到东半球,从美国西部到东部,亲人间的再度联系,唤醒多少陈年的回忆,又让多少赤子之心夜不成寐,热泪沾襟!
五月底,表姐终于飞来亚城与我们小聚。她与
没想到血缘的力量竟是如此强大──大家一见如故,毫无隔阂,在一起无拘无束地畅谈三日,原先的顾虑消失殆尽。本是同根生长、出自同一棵大树上的不同枝干,却因为一场政治争斗,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使我们一度隔得那么遥远;然而,血缘的联系、共同的爱和思念,又把我们的距离拉得这样近。多年过去,从前那些家族内部的误会和分歧如今显得那样微不足道;血浓于水,经过岁月的淘炼,彼此心中只剩下亲情的牵系。
我们缅怀共同的亲人,交流彼此的近况,也一起感慨生命的无常。表姐和父亲分别叙说几十年两岸封锁中各自的经历和生活,填补了些许空白,也更正了不少两方面政治宣传中谬误和夸大的成分。而更多的,则是我们倾听表姐对爷爷和陈奶奶的追忆。在爷爷身边长大的表姐,当时毕竟年幼,难以有完整而详尽的记忆。然而,即便只是零星的碎片,对我们却弥足珍贵:在父亲六十年有余、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里,爷爷终于不再只是一张照片、一个概念,第一次,他的形象在我们脑海中开始有了一个朦胧的轮廓了。
表姐说,到台湾后很多年,爷爷既不愿在当地担任长期的工作,也不同意陈奶奶为简陋的房舍增添任何家俱,因为他随时作好准备,是要返回家园的。爷爷在心境最低落的时候,曾经到一座山上的寺庙里独居半月,后来在新竹隐居。陈奶奶虽然贤惠,但不识字,他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爷爷心中苦涩无处诉,只能抒发在诗句里:“东山归闲处,寂寞养残生。”字里行间,满是无奈和凄凉。
我给表姐看我祖母的照片,表姐一见便认出来──她记得在新竹祖父的家中,一个小柜里一直放着一个女人和几个孩子的小登记照,她看见总问:“是谁呀?谁呀?”每当这时,祖父总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陈祖母也不让她再多问。长大后表姐才知道,那是她留在大陆、从未见过面的外婆、舅舅和几个阿姨的照片。那时候,我祖母烫着头,很端庄的样子,爸爸和姑姑只有几岁光景。那是爷爷临走前带在身边,准备给妻儿办手续来台湾团聚的,可是永远也没能用上,后来爷爷过世,这些东西也再找不着了。
表姐说,当年我祖母的那封信终于被辗转寄到台湾时,老年痴呆症已带走了祖父全部的神志,弥留之际,她母亲(即我的二姑)在他耳边把祖母的信念给他听,告诉他铁铁(我父亲的小名)他们找到了。那时祖父已经不能听明白;他当然更不会知道,远在海峡的另一边,他日思夜想的妻儿正痛哭着祈祷他能够突然清醒,临终前看到辗转的家信和照片──可祖父终于还是带着终生的遗憾,永远跨鹤西去了。表姐说得对,祖父临终前人事不醒也许反倒是好事──免却了再受一回伤──可这种“庆幸”,又包含了多少苦涩!
祖父一生盼子,到年过半百终于盼来,可儿子才两岁却永远分开了,真是三十年生死两茫茫!想爷爷在台湾渡过的那三十年,从希望到失望到绝望,直至最终长眠他乡,他经历的是怎样深切的痛楚和孤独!人生有几个三十年,爷爷的在天之灵不甘啊!一定是他对妻儿、对故乡的呼唤感动了上苍,才屡屡有奇迹,庇佑他的孙辈顺利到他长眠的地方祭悼注,让他的后代子孙重新续起折断的线,在一起缅怀他、叙说先祖的故事。
表姐临走前一天晚上,我在她屋里聊到很晚,大多仍是她回忆爷爷和陈奶奶的旧事。说的虽然是半个世纪前的往事,爷爷却仿佛仍然活在那些往事中。夜深了,万籁俱寂,昏黄的灯光下,看着对面坐着的已不很年轻的她,我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表姐说,从来都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许多往事原以为早已忘却,一开口,才发现还记得那么多──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让她当年与爷爷和陈奶奶一起生活,多年后,再由她把这些往事讲述给我们……
表姐寄来的全家福中,他们兄妹五人各自成家,每家都有两三个孩子,一家几十口人簇拥着面目清秀、精神矍铄的二姑(那时姑父已辞世),真是其乐融融!我不禁想,倘若爷爷的七个子女和他们各自的儿孙们也能全部聚起来照一张全家福,那该是多么空前的一场盛会!可惜大姑已过世,二姑年事已高,加之地域的阻隔,这样的聚会只能在梦中了。
找到表姐,我们仿佛与爷爷有了超越时空的牵系;亲人间的联系,又使彼此了解,大家虽分散在几国多地,却各自安居乐业,精彩地生活着,这是多么令人快慰的事情!表姐告诉我们,她的儿子虽然在美国出生、长大,却有割舍不断的中国情结,如今已在上海工作数年,非常喜欢那里的生活,还立志要编撰家族的家谱;她的女儿大学刚毕业,在找工作,正摩拳擦掌要踏上社会;而我们家族讫今为止最新的成员、我的女儿将满八个月,正牙牙学语,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世界……
生命的火种,这样一代一代往下传递着──无论它经历过多少磨难、曾经何其黯淡。生生不息的生命之火,还将继续绚烂,熊熊燃烧。
爷爷,您放心安息吧!
注:见2005年《祭祖行》
2008.7.20.
后记:终于在全职上班和抚养幼女的间隙中整理心绪、记录下这段故事。这两天修正文字,正待发出,打开邮箱,却收到琳琳表姐刚发来的文章《相逢于半世纪之后》,写的正是同一件事。这才知道昨天是爷爷二十八周年忌日。怎么会这样巧?我和表姐在互不知晓的情况下,从各自的视角讲述着家族的这一段历史,合起来,这个故事也算完整了。这种神秘的心灵感应,让我感慨、敬畏,不知不觉又泪湿了眼眶。往事如烟,可是亲情永存!爷爷若地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的。亲爱的爷爷,您安息吧! 2008.7.24.
刻骨铭心,感人肺腑!读来使人泪下。
但愿时代的悲剧,民族的悲剧,家庭的悲剧,永远不再重演!
亦是
真是好文章,大大地大大地赞一个。
很欣赏蕴含哲理和激情的结尾:“生命的火种,这样一代一代往下传递着──无论它经历过多少磨难、曾经何其黯淡。生生不息的生命之火,还将继续绚烂,熊熊燃烧。”
“大饥慌”似为笔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