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突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是一场意想不到的战争。现在,我把它记录下来,作为经验。涉事者三人,记录者为我。但我决意实况转录,不偏不倚。
是为星期六下午,五六点钟,正该忙的时候,却忽然没了客人。阿花和她的丈夫老周在厨房做事,我进去看看。
老周是阿花引荐来的,有一阵子厨房缺人时,阿花不失时机跟我说,老板娘,你请人请谁也是请,不如叫我老公来做两天。我教给他做,他听我的。鉴于那对广东夫妻的男人大男子主义,我相信了城市出身的老周没有大男子主义。
从一来,我们就看出来阿花是个心眼儿多的人,她挺精明的。两夫妻在雷诺是依靠儿子,一旦儿子离婚的事办妥,一家人打算躲到外地去住。她老公就会失去靠儿子找的那份工作。五十多岁的男人,是最难在美国混的。一不懂英语,二没有技能,三放不下架子。那么,找一份中餐馆的工就显得可行又必须。
阿花想趁在我们这儿的时候,亲自带一带老公。她认为,她已经掌握了很多技术,如果亲手传授给老公,那么他以后再找类似工作就容易多了。因为之前他曾经在我们都熟悉的附近另一家中餐馆干过两天,仅仅两天,就不干了。她不说是人家不让他干了,还是他自己甩手不愿干了,总之是没干下去。
那么,到我这儿来,一干,我们就知道了。这人根本就不是干活儿的材料。可是,已经叫他来了,再请他走就难。考虑到总共就一礼拜一天,(最早要求做两天,试了两个星期,太累,受不了,又要求改成一天。不管怎么要求,我们都答应。)激发一下阿花的积极性也好。不然,找个新人来,和阿花合作不好,还是自己麻烦。看在她的面子上,就让他一天吧。
我进去的时候,阿花一个人切芥蓝,老周站一边看着。两人聊着天。生意淡,人手多,我就安排别的事。我很婉转地说,如果有时间的话,把下面这个架子擦擦。
一个不合常规的回应,从阿花嘴里说出来。她说,老板有时间。我楞了一下,反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你这样说是不对的,我要你做事,是作为管理者的职责,你可以说等会儿再做,但不可以这样说。
谁知道,这俩人非常不理智。特别是老周,借着老婆的挑衅口气,他的火气就上来了。他对他老婆,又像是对着我,说,她就是看我闲着难受,刚才我出去抽烟,她就进来一趟又一趟。
阿花也忙不迭地说,我不是在切菜吗?这不是做事吗?还叫我们擦卫生,你怎么从来不叫我们歇一下?
老周情绪很激动,别以为我们是乡下人,我们以前在中国也是当老板的!打这份工,也挣不了多少钱,一天到晚闲不着。算了算了,不干了!(——给人打工,心有不平。可怜了新来的同胞。)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电子烟,点上抽了两口。还转身递给他老婆,阿花接过去,也抽了两口。然后七嘴八舌控诉了一大堆心中的不满。比如前厅的地板让她拖,比如不锈钢的灶台也归她管,等等。还说,你看你给我们吃什么?(中餐馆管饱不管好,我们夫妻跟大伙一起开饭,并不吃小灶,不知她来做工还是做客?而且昨天刚吃了虾呀。)
我被这俩人突如其来的这一顿暴风雨惊呆了,完全不知怎么应付。停了一下,我尽量平静地对老周说,老周,你说错了,员工抽烟,我们从来不反对。公休片刻,出去抽颗烟,是很正常的事。你理解错了。以前的员工,很多抽烟的,员工之间互相告状,我们都劝告状的人,要允许人家放松一下,回来更好地工作。
老周回应说,那是你会说话。潜台词是,既然你那么宽松,为什么现在要盯着我?
是的,我承认我是盯着他了。这里有一个原因,也有一个前发事件。
大约一个月前,阿花在厨房里教老周炸猪肉。我进去,看到大盘上的炸肉惨不忍睹。形状不规则,连成大团的太多,外面一层包的粉不均匀,不少露出肉核的光棍肉。我一看,就有点急。这肉怎么炸成这样?(因为他在这儿混,也不是混了一两天了,老婆教他炸鸡炸肉,也不是一次两次。我急,是因为,怎么看不到长进?
工作上,我说话从来不含糊,满意就是满意,不满意就是不满意。我不客气地说,你炸的这肉没法出餐。他没吭声。阿花赶紧跑过来接过手干。
过了一会儿,我坐在前面看电脑,听得厨房里动静不对。等了一会儿,越来越厉害。本想等它自动消失,可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我赶紧跑进去,看到老周正在用刨肉机刨牛肉。而那牛肉是刚从冻箱拿出来的,冰化得还不够,还太硬,所以在机器上哐当哐当的,根本刨不动。我说,这要等下再刨了,老周!这样机器要给弄坏的,你也推着吃力嘛。
他已经失去耐心,没好气,便小声嘟哝说,那我就不干了。——这是他第一次说。我说,老周,你干不干都无所谓,但是不能明知是错,还要干。
这一次小小的冲突,阿花表现得很冷静。她更加加倍地干活,似乎是想把老公的不称职补偿回来。其实,本来他俩干的,也就是一个人的活。我们等于变相给阿花加了薪水。只有生意还好,一切也就没关系。
接下来,下一个星期,就是传统的中国春节。阿花小心地问我,下周六可不可以请假,一家人去旧金山看舞狮子耍龙灯。我立刻同意。我以为,这是阿花的一个自下台阶的计谋,借着出去玩,以后就不让她老公来了。不用我出面直说,自己留足了面子,多好。
可谁知道阿花是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人。再一个星期六,老周又来了。李姐说,他根本就不想来,压根儿就不愿下力气打一份工,是阿花哄着他来的。(我曾对李姐说,希望他主动辞工。可他们偏偏没那个觉悟)。
既是不情愿,工作态度就不会好。早上我和先生上班前先去菜公司拿菜,到店门口,她两夫妻已经在等了。我问过好,直接跟老周说,有菜啊。他站着不动,我又说一遍,老周帮忙搬菜。他来一句,你那车门还没开呢。这就是吵架那一天,情绪从头就不对。事实证明,带着情绪做事,是没好处的。要么你就别干,要干就不能带气。
后来,李姐告诉我,在国内的时候,人家都管他叫少爷。可知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阿花明知老公干不了这一行,还强求他来做什么?——都是为了钱呢!可我的钱也不是好混的,又不是共产党的大锅饭。你两个人干一个人的活儿,我付你双份的钱,你也不好意思吧?
可阿花确实是好意思的,她不逼到我明说,不肯罢休,存心给她留面子都不成。结果就闹出开头我说的那一慕。
甩手不干多简单呢,可在美国,你总要活,总要挣份薪水,吃饭住宿买车买房。不干活,你靠什么呢?天上掉馅饼,砸不到你。又没有金钥匙的命。
那以后,老周是断定不来了。我注意到阿花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不干了,我心知她还是很在意这份工的。他们才来一年,还不会开车。住的地方离我很近,走路就能上班。刚来时,上手也很快的。这一切,都是她老公来掺和造成的。
李姐事后评论,直截了当说,老板娘你也有错,你根本就不该让她老公来。两夫妻根本不能在一个地方上班。我说,是的。但是,如果当时我就拒绝了她,那她的情绪,怕是当时就闹上了。还熬不到这时候呢。
分析此事前因后果,阿花两口子的态度至为关键。他们刚移民来,国内作风明显。很多规矩原则都不懂得。首先定位要明白,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像老周头一天来上班时,对我说,我是来陪她的。当时无语,不免好笑,美国小企业一个萝卜一个坑,你陪她,谁付钱呢?
李姐也批评阿花,说她不该把老公弄来,几几乎丢掉自己这份工。阿花辩解说,他星期六在家闲着无聊啊。——这都是观念的错误。新移民要适应美国社会,应尽快转变观念。
这里,我一再强调人格平等,但管理上还是有主管和被管的区别。对工作的分工,有权利质疑。但应以沟通交流为主,不讲道理的挑起事端,就不是理性的文明人该做的。吵架,显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后来的处理,应该说还是圆满的。第二天下午,我打电话给阿花,问她是否已经冷静下来。我解释了几个基本的原则。一,老板需要帮手,不需要敌人。二,老板对员工提要求是本分,不是与你为难。三,如果老板想让你走人,定会直说,不会找茬。如果你想走人,也请直接申明,不用拐弯闹事。四,做工不是做客,不讲人情。最后我声明,我今天打电话给你,是表明我的态度,并不意味着怕你,也不意味着离了你转不了。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还需要这份工作,如果你还愿意合作,我们仍然有机会。于是,星期天她照例休息之后,星期一又回来上班了。
前几天为李姐送行,叫上老周一起吃饭,他见了我们非常热情地握手。我心想,这个脾气大心眼小又大男子主义严重的湖南男人,要不是老婆罩着,怎么在美国混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