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前就看过康洪雷导演的电视剧《青衣》,当时就觉得难得的好。最近又读了毕飞宇的小说,才知道原来电视剧做了很大的改动,才知道原来毕飞宇的字里行间有太多的内涵和文字意味才给康洪雷提供了那么多精彩的视觉表现的空间。我想说的是小说写得真棒,电视剧改编得恰到好处。他们俩,像一对知音,你拉我唱,你吟我和,双双把《青衣》抬了起来,无声无息却意味深长地放进了中国文学艺术的殿堂。
我一直都偏爱读女性题材的作品,尤其是对女作家情有独钟。但有时候我也不得不承认,写女人,写女人故事,真正写的好的,往往是男人。这也许是“旁观者清”的原因,或者说也许是男人往往更能挖掘出女人潜意识里的意识,而女人自己有时候并不知道。
毕飞宇在表述他为什么要写《青衣》时,他说了这么一段话:我并不喜欢筱燕秋,但筱燕秋是一个我必须面对的女人,对我个人而言,无视了筱燕秋,就是无视了生活。毕飞宇认为,在我们的生活中,面对面地碰到筱燕秋这样一个戏痴的概率是很低的,可能性非常小,但是筱燕秋内心的疼痛状况,是每个人心中都有的。 在我的身边,在骨子里头,在生活的隐蔽处,筱燕秋无所不在。中国女性特有的韧性使她们在作出某种努力的时候,通身洋溢出无力回天还挣扎、到了黄河也不死心的悲剧气氛。她们的那种抑制感,那种痛,那种不甘,实在是令人心碎。
就是因为这样,毕飞宇从这样一个角度切入到女人的内心,使这个故事有了一种永恒不变的魅力。不管何时只要你打开这本书,你都能撇开时间年代的痕迹,找到一种艮古不变的共鸣。
有一句禅语说,塵世間有兩苦,一是得不到之苦,二是鍾情之苦。筱燕秋把这两苦全都占了,自然苦不堪言。
或许她的命就该如此,正如毕飞宇所说的,筱燕秋天生就是一个古典怨妇,她的运眼,行腔,吐字,归音和甩动的水袖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她对着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自从她十九岁第一次登台成功地扮演了嫦娥,她自己就鬼使神差地成了那个因为吃错了药而不得不告别家人离开丈夫,独自飘向广寒宫,从此独守青灯,含怨度日如年的女人,尽管事实上她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
如果她自以为是嫦娥,老天就让她是,哪怕自欺欺人地让她满足几年的嫦娥瘾,也许筱燕秋以后的生活就是另一个版本了,可老天偏偏就让她碰上个革命女英雄柯湘李雪芬,偏偏让她用一杯开水结束了自己的艺术生涯。说起来扮演嫦娥B角的李雪芬在等了四十多场演出之后要求上场,并不过分,而且简直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过分的倒是筱燕秋,她一演就是四十场,就是不肯下来,谁跟她提换人,她就跟谁急。这会儿,李雪芬演到半场,筱燕秋已经是“一个人站在大幕的内侧,冷冷地注视着李雪芬。……谁都没有发现筱燕秋的脸色有多难看。”毕飞宇区区几个字,他想告诉我们什么?筱燕秋的脸色为什么难看?筱燕秋毕竟是一个只有十九岁的女孩子,没有城府,她根本无法忍受她心目中高贵美丽哀婉的嫦娥,被李雪芬诠释成村姑,用李雪芬自己的话说“旧社会的劳动妇女”。这是一种曲解,简直就是歪曲就是糟蹋!筱燕秋甚至觉得就是丑化了自己。如果这时候李雪芬躲远点,不要招她,那也许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可偏偏李雪芬要来与筱燕秋“沟通”。完全彻底不同的美学观如何沟通!筱燕秋似笑非笑地回敬道,你就差了两件行头:一双草鞋,一把手枪。言下之意,你就差把嫦娥当柯湘了。
在电视剧中,增加了一段筱燕秋与乔炳璋朦朦胧胧说不清道不明的广寒宫之恋,乔炳璋若即若离的暧昧,无端地让筱燕秋更加分不清戏里戏外而哀哀怨怨了。而这一切没有逃出李雪芬的眼睛,李雪芬自然知道打蛇要打七寸的道理,她骂道: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么?丧门星,狐狸精,整个一个花痴,关在月亮里卖不出去的货!毕飞宇写到,筱燕秋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鼻孔里吹得是北风,眼睛里飘的却是雪花。是的,李雪芬击中了筱燕秋的软肋,她的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筱燕秋疯了,顺手把一杯烫水泼到了李雪芬的脸上……。
当一心扶持筱燕秋的老团长气得用戏文骂她名利熏心毁就毁在妒良材时,筱燕秋无力地但坚决地解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但所有的人都认为筱燕秋就是妒嫉,是故意想毁了李雪芬。十九岁的筱燕秋有口难辩,但终于还是认识到这种事情的严重后果。虽然在老团长的保护下,也算是李雪芬高抬贵手,筱燕秋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但她被扣上一顶艺德败坏的帽子而赶下了舞台。她的豆蔻年华,含苞欲放的艺术花蕾,五十年都难出一个的美仑美奂的青衣,就这样嘎然而止,眼睁睁的冻在那了。
《奔月》不能演了,筱燕秋却不能离嫦娥而去。不能演嫦娥不能唱嫦娥,筱燕秋像是丢了魂,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从二十岁开始,她就成了这样,像一个落魄的冰美人,一身寒气,凛凛的,像一块冰。虽然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来说,这还可能更会让人怦然心动,招人怜爱,但筱燕秋并没有心情谈恋爱,她的心在月亮里在嫦娥那,她只想把自己的身体嫁出去。她毕竟还年青,她毕竟害怕孤独,既然她不能把自己亮在舞台上献给观众就只能把自己藏起来,藏在一个男人的身后或许那就是她不可知的人生大海上唯一的独木舟了。
在筱燕秋的眼中,结婚以后的日子是龌龊不堪的。毕飞宇在小说里几乎没有提到,而康洪雷在电视剧了用了大量的篇幅描绘了她在筒子楼里琐碎的令人窒息的家庭日常生活。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这在我们常人眼里最普通的事,在筱燕秋那全都成了严酷的折磨。在戏校一呆就是二十年,教了无数的学生却没有一个能唱出来的,甚至连能显露一下山水的都没有。而她自己呢,又只能亲眼看着自己一天天的老下去,亲眼目睹心中的嫦娥一天天死去。她无能为力,她用手拽都拽不住,用指甲抠都抠不住。时光对女人太残酷了。她哀,为她的情春不再,她怨,怨老天不给她机会。如果筱燕秋能够彻底死了心那倒也好,她的生活还有希望重新开始,但是她就是不甘心啊!好像冻在那的花蕾给它一点温暖就能开放,好像搁浅在海滩频临死亡的鱼,给它一点水就能跃龙门!就是在这种期望中她筱燕秋死去活来。
还有一句禅语说,心中装满了自己的人,永远听不见别人的心声。
筱燕秋害怕孤独而结了婚,可孤独却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她。并不是别人不想陪她,而是她不让任何人靠近她。她心里只有嫦娥,装满了嫦娥,谁也没有,甚至没有她的女儿!所以,她注定了要孤独。
筱燕秋没有朋友,虽然在电视剧中安插了一个能为她两肋插刀的裴锦素,但从头到尾也都是人家关心她,从没见筱燕秋关心过别人。她的人缘极差,因为她目中无人。其实她并不是真瞧不起谁,而是她根本谁也不瞧,她几乎不食人间烟火,永远不知道也不关心周围的人。毕飞宇这样写到,这个女人平时软绵绵的,一举一动都有些逆来顺受的意思,又点像水,但是,你要是一不小心冒犯了她,眨眼工夫她就有可能结成了冰,寒光闪闪的,用一种愚蠢而又突发性的行为冲着你玉碎。毕飞宇就这么一句话,够你去想象一天一夜的。康洪雷是懂得毕飞宇的。他在电视剧里穿插了不同的人物,如面瓜的母亲,筒子楼的众邻居,戏校总务处管房子的领导,在不同的场景,家里,楼道里排练场上,用最生活化的的细节,细腻地展现了筱燕秋的倔,不近人情,却又让你心痛的特质,让筱燕秋这个人物一点点地从想象中具体起来。
筱燕秋确实不可爱,尤其她在家里的表现,对丈夫对女儿对婆婆的横蛮不讲理,会让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同情面瓜和他的女儿。但你最终却无法恨她。因为事实上她并不是故意招谁惹谁,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跟自己较劲。她过的很苦,心里的委屈无法诉说,就是说出来也没人理解。她可以说太苦了,没人可以救她!丈夫面瓜虽然爱她,却不懂她,只能看着她痛不欲生而无可奈何;是的,她很自私,可一个连自己都应付不了的人又如何能要求她去关心别人呢?!
朋友说当今最动听的祝词莫过于“心想事成”了。
谁能想到筱燕秋到了四十岁的时候心想事成了呢!天上突然掉下了馅饼,一位她当年的戏迷,现在发了财的老板,突发奇想,要圆他自己的青春梦,慷慨地拿出钱搭台,投资重排《奔月》,并且他专横的对乔炳璋说,让她来演,让筱燕秋来唱!老板就像是在夜总会点歌,而对筱燕秋来说,这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绝处逢生,也算是让她圆了她自己的梦。
她活了。二十年前封冻的苞蕾终于要开放了,要灿烂了!当乔炳璋听完筱燕秋十五分钟的清唱,感慨于她嗓音一如从前的根深叶茂,说,不容易,不容易啊,你是怎么坚持的?筱燕秋昂起头说,我没有坚持,我就是嫦娥。是啊,她没有说错,她早就被嫦娥附体了,嫦娥的魂早已融进了她的血液,成了她骨子里的东西。可是虽然嫦娥长生不老,筱燕秋的灵魂也可能长生不老,可她的这一身躯壳却毫无疑问的老了。毕竟二十年过去了,筱燕秋无法无视自己这已经发胖了的身体,这是筱燕秋自己也不能忍受的。她要减肥,她要让自己回到二十年前,她要嫦娥依然那样年轻,婀娜,娉婷世无双。
筱燕秋在她四十岁的时候重温旧梦,梦想成真了。可这真的是像筱燕秋以为的那样是天大的好事喜事吗?毕飞宇用他的笔缓缓地叙述了这由此带来的更大的悲哀。他写道,筱燕秋毕竟有二十年没有登台了,毕竟是四十岁的人了。这仿佛东流的一江春水,在入海口的前沿拼命的迂回,盘旋,巨大的旋涡显示出无力回天的笨拙,凝重。那是一种吃力的挣扎,虚假的反潮,说到底那只是一种身不由己的下滑,流淌。……无论你怎样的努力,它都会把覆水难收的局面呈现给你,你紧紧的拽住牛尾巴,在缓缓地被牛拖下水去。
筱燕秋就是这样挣扎的。
首先她要减肥,她要把二十年前的身材找回来。筱燕秋热切而又痛楚的用自己的指甲一点一点把体重往外抠,她把自己的身体挡成敌人,以一种疯狂的仇恨对自己的身体进行疯狂式的轰炸。体重倒是轰轰列列的减下去了,毕飞宇说像股票遭到了熊市,一路狂跌。可是突然快速的脂肪流失,原本被撑开的皮肤却意外地多了起来。这多出来的皮肤使筱燕秋的脸庞活脱脱地变成了一张寡妇脸。筱燕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寡妇一样沮丧,寡妇一样绝望。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她多少天来不吃饭只吃药让她身体极度的虚弱起来,大大消耗了她的内气,直到有一天,她的嗓子“刺花儿”了,也就是说唱到高音处发不出声音了。
筱燕秋除了要跟自己决斗,她还真真切切的看到了来自外界的挑战,不得不和别人斗。在排练厅的大镜子里,筱燕秋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在她的学生春来的映衬下自己的衰老。春来芳龄二十,正是她自己当年唱红的年龄。筱燕秋以她嫦娥的眼光一看就知道春来天生就是一个风姿绰约,风情万种,风月无边的绝好青衣。自己当初也是如此,可是如今这一切都到哪去了呢?在镜子面前,筱燕秋当初要复出的喜悦一点点地消失了,简直就是荡然无存了。人不能和人比,人甚至不能和自己的过去比,这话虽然残忍,却是眼睁睁的事实!虽说春来是她筱燕秋一手带出来的学生,虽说她知道春来一定会是另一个自己,能够把自己的命脉传下去,但如果自己上不了台,那二十年的期待,二十年的梦想,二十年的痛,二十年的磨难将全部付之东流,这又怎能让筱燕秋就此甘心!
从《奔月》的重拍开始到正式公演筱燕秋真是一波三折,临了她还不幸地意外怀孕了。为这件事她恨死了面瓜,也恨死了自己。为了不影响公演,或者说害怕失去这个机会,她不声不响地做了人工流产,并且一天也没休息地排练。老天总算有眼,让她终于轰轰烈烈地登上了舞台,并且获得了巨大成功。
毕飞宇是这样描写这次演出的:大幕拉开了,红头盖掀起来了。筱燕秋撂开了两片水袖。新娘把自己嫁出去。没有新郎,这个世界就是新郎,所有的人都是心郎。
……她开始了抒发,开始了倾诉,她彻底忘记了自己,甚至,忘记了嫦娥,她把满腔的块垒抽成了绵延细长的丝,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她在全世界的面前袒露了她自己,满世界都在为她喝彩。她越来越投入,越来越痴迷,筱燕秋越陷越深。这是喜悦的两个小时,哭泣的两个小时,五味俱全的两个小时,缤纷飞扬的两个小时,酣畅的两个小时,凄艳的两个小时,恣意的两个小时,迷乱的两个小时,这还是类似于床笫之欢的两个小时。筱燕秋的身体连同她的心窍,一起全都打开了,舒张了,延展了,润滑了,柔软了,自在了,饱满了,接近于透明,接近于自溢,处在了亢奋的临界点。筱燕秋就感到自己成了一颗熟透了的葡萄,就差轻轻的、尖锐的一击,然后,所有黏稠的汁液就会了却心愿般地流淌出来。可是,戏完了,没戏了,结束了,"那个女人"说走就走了,毫不留情地把筱燕秋留给了筱燕秋。筱燕秋置身于巨大的惯性之中,她停不下来,她的身体不肯停下来。筱燕秋欲罢不能,她还要唱,还要演。筱燕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谢幕的,可大幕黑了一张脸,拉下了。那感觉就如同高潮临近的时候男人突然收走了他的器具。筱燕秋伤心欲绝。筱燕秋就想对着台下喊:"不要走,我求求你们,你们都回来,你们快回来!"
读到这里压抑在心头的,桎梏在眼睛里的泪水终于一发不可收拾的倾泻而下。筱燕秋对舞台的痴迷对嫦娥的痴迷不如说是所有女人对爱情的痴迷。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比这种身体连同心窍,一起全都打开,舒张了,延展了,润滑了,柔软了,自在了,饱满了更美好更快乐更难忘的呢?
但是这就像生命,爱情,再美好也只能是昙花一现,再快乐也有完结的时候,再难忘也最多只能在大脑里压缩成一块小小的记忆棒。满足感只能是一时的,只有遗憾才是永远的。
谢天谢地,筱燕秋终于明白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才是嫦娥;终于明白了,作为观众的新郎是健忘的,喜新厌旧的,当春来款款走上舞台,台下一片掌声,筱燕秋知道了她的嫦娥这一回真的死了。嫦娥在筱燕秋四十岁的那个雪夜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详,终年四万八千岁。
由此,筱燕秋有福了。
有人说一个好的故事应该是要有好的情节,情节背后营造的气场,和故事所隐喻的哲学意味。读毕飞宇的小说《青衣》,看康洪雷的电视剧《青衣》,以为就是这样。
问候新朋友。
她不是故意要去招惹谁,她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