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这话以前只是听听,从未入脑。而现在才知道古人用词的聪明:当光阴如同射出的箭一样一去不回头时,岁月之梭却把往事一点一点地织成了不再如烟的,不会飘散的,非常具体的一幅幅图画。越是长了岁数,越是怀旧。前段时间,文学城论坛的朋友们吹起了怀旧风,唱起了蹉跎岁月之歌。是啊,什么样的生活也是生活,即便不够精彩,也是自己人生的一部分,一步步地走回去,倒也能看到以前不曾注意的小细节,品味起来,也还有趣。捡起这些陈芝麻,别说,还真能闻见一点点那久违的陈香气。
似水年华(一)
初中毕业的时候,老师曾问过我们,谁愿意继续升高中。我们班上只有两个人举了手,一个是叫董穗民的男生,另一个就是我。可是最后的机会给了那个男生,老师说,因为他的父亲是老红军。
上不成高中那就找工作吧。那一年也许因为好几年大规模的上山下乡,社会劳动力突然出现了短缺,总之我们七零年毕业的学生全都留城了。学校里来了一拨又一拨招工的人,他们神气地坐在学校革委会的办公室里,拿我们这些学生的小命翻来覆去。
那时贵州是三线建设的重地,有很多的军工厂从北京上海东北迁移这里,(其实我自己也是随父亲支援三线来的)他们需要从本地补充新鲜血液,要招聘大量工人。可这也没我的份,我有海外关系的家庭背景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进这样的保密工厂。即便你也不过就是当一名普通的车工,或者做军衣什么的,但一旦里通外国起来也是谁也担待不起的,对这一点我当时还是挺理解的,并无怨言。但是一听那些同学都是去了那些带着番号的,什么 246 厂, 851 厂,我就觉得他们像是参军了,令人羡慕。
看着一批批被招走的同学,眼看着自己被剩了下来无人问津,第一次尝到了被社会排斥的滋味。但我也不算是最糟糕的,虽然没有进成那些大山深处的保密厂,几个月之后,我进了一家区属的,比街道厂好不了多少的纺织厂。
去报到的那天,我看到一群群戴着白帽子白围裙,和我年龄相仿的姑娘嘻嘻哈哈出来打饭,有那么一瞬,觉得她们还挺美。但等我也如此装扮起来,走进车间,轰隆隆震耳欲聋的噪音一下子就把这美感扫得一干二净。就从那一刻起我憎恨噪音,我就想,如果可能,就去做一份没有噪音的工作,干什么都行。
我们是三年的学徒工,第一年十九元工资,第二年二十一块,第三年二十三块。(我曾说与女儿听,让她惊诧不已,你们怎么过?)我说那是我自己才不过十六岁,完全谈不上独立,仍然住在家里吃在家里,这工资也不过是个零花钱。但对很多人来说,这就已经是他们养家糊口的收入了。
当工人的生活非常单调,每天工作的内容一模一样,唯一的变化就是早班中班晚班三班倒。别人都怕上夜班,我却不怕。我喜欢在夜深人静人人都睡下的时刻一脚踏进夜里,仿佛那日夜颠倒的生活也是一种浪漫。最让我苦恼的是上班时无事可做。我一人守着十二台纺织机,机器干活,基本没我什么事。后来别人告诉我,正规大纺织厂的车间都是恒温,并保持稳定的适度。一名挡车工要看四十台机器,一天围着这四十台机器转八个小时,就差不多是每天要走八个小时,哪怕什么都不干也够累人的了。而我们这,只需看十二台机器,线断了,机器会自动停下来,我过去把线接好,再开上就完事了。
那时我十六岁,正是胡思乱想的年龄。整天的把我圈在这里简直就是对我莫大的折磨。我无事可做,就站在那里让脑子天马行空起来,想着在学校排练演出那些有意思的事。有一天我想着想着,突然觉得所有的噪音都变成了铿锵有力的旋律,变成了那首芭蕾舞剧白毛女里的“军队和老百姓是一家人”曲子,我不由得跟着唱起来,还嫌不过瘾,禁也在在两排纺织机之间跳起舞来。后来这成了我在全厂的的笑柄。
这样的心不在焉,终于有一天出事了。一位检验科的师傅找到了我,说十六台机是你的吗?我说是。她说你过来看。她领我到检验室,指着一匹摊在台上的布,我看到一条长长的白痕,像一条虫一样的趴在布面上。你就这样织了好几米,全报废了你知道吗,师傅生气地说。 我心里一惊,但马上说,可是机器没停呀,我有什么办法!那师傅把眼睛一瞪说,那你是干什么吃的!我还是有点不服气,可我害怕师傅瞪眼睛,赶快溜了。
回到车间,我还觉得挺委屈,把这事一股脑地倒给一位工友听。 ( 我的这位工友后来成了我的好朋友,现在也住在加州, LA) 她对我说,你每天在这织的布就像是每天你交的作业,是不是也不能有错呵。她的一句话让我猛醒,是啊,我可不是在闹着玩,我是在每天交作业呐。从那以后,质量检验室的人再也没有找过我的麻烦,后来我还当过全厂的质量标兵什么的,很是得意过一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