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三）

三

在西安那两年，我的房东是一位喜欢写几句古诗的长者，他时常会为自己生活在李白呆过的地方而高兴得睡不着觉，这时候，他就递给我一把裹着破棉花的木榔头，这只木榔头有催眠作用，只要我在他脑门上来一下，他就能晕晕乎乎地睡个好觉，还能梦到李白。当然敲击的时候力度要恰到好处，如果用力过大就会把他打成白痴，不但写不了诗，而且连房租都不会收了，所以说房东此举很有些冒险的意味，就象把小白兔交给大灰狼看管一样，但他觉得自己是个诗人，这年头，诗人的脑子都有些问题，

房东梦见李白的好处是能写几句狗屁不通的歪诗，醒来后就记下来读给我听，读给我听的意思是得到我的表扬，我无法理解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还如此虚容，但出于礼貌还是表扬几句，其实我不懂古诗，但这有关系呢，爱表扬的人大多不在意表扬的技巧。我的房东头发快掉光了，胡子也变得花白，整个人看上去如一只衰老的山羊。他捧着手抄本指指点点说，小沈，恶这句颇有太白遗风，我笑着说是，他很开心，盘着腿坐在西安的太阳之下，用掉了牙的嘴和我聊李白，他说李白是诗仙，天上碧桃和露种，不是凡间数。我说可能是吧，他早就不在人世了，不能成仙也成了鬼。房东同意了我的观点，房东说，李白年少即有诗才。

李白年少即有诗才，但那时他志不在诗，而是想当一名剑客。盛唐时期，想当诗人很容易，但成为剑客却十分之难。李白想当剑客的原因是他很小时见过父亲肩上的箭伤，已经愈合的剑伤如一块暗红色烙印。李白问父亲是谁射的，父亲翻箱倒柜，找出一只断箭杆，上面刻有“僧人那照”几个篆体小字。

李白练剑的原因是为了复仇，但李老爷子可不想让儿子去冒险，他当年做过强盗，知道江湖险恶，他想让儿子好好学习，将来做个文职，反正有万贯家财，即使当不了官做个土财主也不错，但他还是允许李白习剑，他说，在社会上混，没几脚花拳绣腿容易受人欺负，李白说，父亲，孩儿并不只是练花拳绣腿，而是要成为真正的剑客，做真正的侠士。李白听说四川有大唐最有名的剑客韦怀，就想拜师。据说韦怀是位异人，不但精通剑术，还擅长通灵之术，知晓世间万物生生不息的道理。李老爷子带着小李白，备了些绸缎金银来到韦怀借居的青云寺，韦怀收下礼物后，并未立即应允，而是微笑不语，李白问，您准备什么时候授我剑术呢？韦怀沉思半晌说，明年五月初五，你来青云寺找我，那时便可教你剑术了。此时窗外北风正紧，暮色低垂，似是一场风雪即将落下，想到离五月还有半年光景，父子收拾行囊，拜别韦怀便回到江油。

回到家后,李白每日读书练剑，调皮打闹，到也十分快活，转眼之间，江河解冻，春暖花开，蜂蝶飞舞，杜鹃归来，李白已经是个十四岁少年了，四月中旬，他别了父母亲人，只身赶往青云寺，准备随韦怀习剑。

五月的风吹进青云寺，屋内蚊虫飞舞，韦怀端坐在竹席上，整日饮酒赋诗，似乎没有打算教李白练剑的意思，开始几天，李白不便催促，时间久了就有点着急，必定是一个活跃少年，成天呆在坟墓般安静的寺庙里听僧人颂经，看师付吟诗作画，如何耐得了寂寞。一日，李白在室外的空地上胡乱地练了一套剑术，然后垂手问韦怀，师付，您盾我的剑术功力几成呢？

韦怀笑着捋了捋下巴上的青须说，昔闻庄子赠赵文王三剑，分别是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你认为你练的是哪一种剑呢？

李白自幼聪颖，饱读诗书，焉能没读过庄子的《论剑》，又焉能不明白庄子论剑的真正含义。他只是无法理解庄子论剑和击剑的技巧有什么联系。剑道是为人处世的哲理，而技巧却是用来击败对手的手段，韦怀这句话显然有偷换概念之嫌。李白盘算，等我练成剑术，就在你脑门开上一剑，让你的脑浆也出来透透风，看你还会不会提出这种可笑问题。后来又想到他是自己的老师，老师是不能冒犯的，就收起犯罪念头，垂手回答：

师傅，李白想学的只是击剑的技巧，而不是用剑的道理，端是想不出剑术和庄子的论剑有什么关系，还望师傅教诲。

韦怀说，剑道和剑术之间密不可分，若要成为合格的剑客，就要理解用剑的道理。就象一把刀子，拿在江洋大盗手里会劫财谋命，握在华佗手里谅会医人病疾。习剑之前要学会控制手中的剑，不要让它因为仇恨而含有戾气，侠士的剑并非是用来打败对手，而是用来战胜自己。

韦怀说，庶人之剑，只能见到仇恨和杀气，击剑时须发尽张，双目怒光闪现，言语粗俗不堪，出剑时上斩脖颈，下刺肝肺，一抬一式都欲置人死地，稍有不慎便会命丧黄泉。你说，如果不能控制心中的怒气，听到挑拨就怒目相向，好勇斗狠，直到血流五步之内，这样的人练习剑术，岂不伤人害已。

那时李白年少气盛，听到韦怀的话既好气又好笑，真想驳斥一番，他认为自己来青云寺是为了学习击剑之术而不是听人讲这些虚头八脑的道理的，看到韦怀嘴巴上下张合，滔滔不绝，李白真想从墙角寻只蟑螂塞进他的嘴里，青云寺有许多爬来爬去的蟑螂，少一只想必寺里的僧人也不会怪罪。志在江湖的少年哪能听得进韦怀的拳拳教诲呢。

韦怀尽管精通异术，但那时还未曾推算李白的将来，如果他知道李白将会成为自古以来最大的诗人，想必会为自己在他面前滔滔不绝的说教而羞愧得死去。事实上韦怀后来在李白本命之日观察了他的影子后，就再也没有教诲他，韦怀从留在地上的影子观察出李白将来必定名声显赫，也正是在观察了李白的影子之后，韦怀更加坚定地劝诫李白放弃习剑的打算，李白如果专心练剑虽然能成为有名的剑客，但就会埋没绝世的诗才，韦怀可不想误人子弟。由此看出，韦怀还算得上高明的老师，李白想在他头上开上一剑的确毫无道理。

古时人们十分爱惜自己的影子，总是想尽办法不使他轻易显现，因为显现出影子是一件很麻烦的事，相传古时有一种叫做短狐的动物，长了三只脚，在水边习息，这种玩意儿有一个惹人讨厌的爱好，就是口中含着沙子袭击经过水边的路人，如果沙子击中了过路人的影子，那人必将会患上怪病，所以当时人们经过水边时必须十分小心，以免被短狐“含沙射影”。那时假医学还不发达，药品价格也高，一合阿司匹林都能卖到十两银子的价钱，普通人得了怪病只能祈求菩萨保佑了，可菩萨只有那几个，还爱打麻将，天下人又是如此之多，那能保佑得过来呢。

李白心想，师傅端是把自己当成好勇斗狠之人了，可自己学剑是为了复仇之事又不能对师傅说，以韦怀的声望，人们大多敬畏他，哪里体会到心中被仇恨撕咬的感受。想到师傅的提问，李白回答，师傅认为要达到什么样的境界才可练习击剑之术？

韦怀说，昔伏羲氏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有凤来仪，故凿梧桐木做琴枕，用马巴做琴弦，便可弹出悦人的琴音，通过练习五音来充沛技巧，从而弹出美妙和谐的音乐，可再高明的技巧也无法奏出自然的柔和之声啊，最美妙的音乐是风吹拂叶片的声音，是黄鹂鸣叫的声音，是果荚成熟时暴裂的声音，是鹰飞翔时翅膀振动的声音，是雪压断树技的声音，是流泉撞击岩石的声音，这些声音岂能用琴声所替代。练剑和习琴一样，炫目的技巧尽管夺人眼目，却无法达到至高无上的境界，只有那些不为技巧而练剑的人，那些有归休林壑心态的人，才能静观自然的境界，从中悟出剑术的真谛啊。

韦怀说，欧冶子取茨山之英铁，浸寒泉之水，锻造出龙渊、泰阿、胜邪这样的利剑，上可辟云，下能斩风，挥舞时如一匹白练，变幻莫测，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又锻造出可以藏匿于鱼肠的短剑，刺出时疾如闪电，能穿透三层犀甲，但利剑和剑术又有多大关系呢？

李白心想，这种师傅真能吹牛，作为师傅不教弟子剑术，却只是说一些狗屁不通的道理，说不定是个江湖骗子。想到这儿，李白牙又开始痒痒了，真想一剑过去，削下韦怀半个脑袋。后来他想韦怀是自己的老师，就又打消了罪恶的念头，而是回答，

利剑在侠士手里能如虎添翼，若落在庶人手里便是普通之物，顶多用来切切西瓜，剁剁排骨，说不定还是个累赘，天下谁不想得到欧冶子的绝世名器，庶人手里握有如此杀器，弄不好会枉送性命。

“依赖宝剑的剑客并不是最高明的剑客。”说到这儿，韦怀从面前的棋盘上随手拿起一枚棋子，轻轻一挥，李白听到耳畔滑过轻微的风声，转头一看，那枚棋子生生地锲入身后一棵枣树干里，李白走过去，棋子竟然无法取出。韦怀说，真正的剑客不在意手中的剑如何锋利，锋利的剑是战场上士兵用来砍杀的，剑客手中，竹片枯枝便可为剑，甚至落叶飞花亦能伤人。真正的剑术是无形的，只有无形才能如江湖奔流不息，无始无终，试想，什么样的人能够抵挡这种无形的攻击？

见到韦怀把棋子掷进树干后，李白确信江湖上盛传韦怀剑术已达到高深莫测的地步确有道理。试想，假如自己方才控制不住要去削掉韦怀的半个脑袋，很可能就会被他在自己的脑袋上钉上一枚棋子，那将是很讨厌的事，因为那玩意儿顶在脑门上，将来走到哪儿都会有人找自己下棋，而自己棋艺又如此之臭，老是输棋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啊。

韦怀显摆的目的达到了，因为自那天以后数月里，李白收起玩耍戏闹之心，每日读书舞剑，担水劈柴，倒也乖巧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