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斤,其实出生的时候是三斤八两,按照十六两一斤计算,她应该是三斤半。可是,不知为什么,大家连四舍五入的规矩都违背了,直接把她叫成了三斤。大大的脑袋和稀疏的头发一点也没影响她的漂亮,一张线条流畅的鹅蛋脸盘,明眸皓齿,眉清目秀。
她被母亲推进人群中,她没有其他的选择,因为母亲是不需任何人对她的要求是说“不”。她只能从大人们的胯部臀部中间见缝就钻,终于挤出密密麻麻的人群站在了第一排的位置。眼前的景象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但是她还是害怕得直打哆嗦。一行的桌子上跪着一排人,他们双手背反捆着,头上戴着高高的尖帽子,胸前挂着个大牌子,每个人后面都站着一个背长枪的人。她站着的位置在这排人的侧面,但是她还是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父亲。她看见那个站在父亲身后背着枪的人,不停地用手压父亲的头,父亲半闭着眼睛。她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把自己藏在人群里。透过缝隙,她紧紧地盯着父亲。接二连三有人上去说话,人群不时高喊着口号,她唯一能听懂的就是父亲的名字,每当这个熟悉的名字响起,她的心就像被刀扎了一样的痛。又一阵口号响起来,她看见背着枪的人把跪着的人提拎起来,人群开始骚动拥挤。“你要盯着爸爸……"母亲的话她一直牢记着,可是, 三斤毕竟 只有八岁,被淹没在人流中,完全看见父亲了。她在人们的腰胯间被推来推去,她那双像螳螂一样细弱的双臂在人缝中扒拉着。然而她还是根本没法前进半步,更多的是被那些嶙峋的胯、丰满的臀夹挤着和堵塞着。她那唯一发育正常的大脑袋,此刻却成了阻碍她钻过缝隙的障碍。除了人们的衣服和裤子,她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东西。她完全迷失了,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人潮要去哪里?她必须挤出人群,她必须要紧跟着那几个游街的“走资派”。她的汗水和泪水交加在一起,可是她不能发出任何的声响,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人们凌乱的言谈更是让她心急如焚“今天要枪毙这些走资派!”“只是枪毙那几个国民党特务。”“他们挂的牌子上都画了红叉,全部枪毙!”枪毙?早上妈妈把她带到批斗大会会场外,妈妈厉声交代:“你要一直盯着你爸爸,游街的时候要跟着,如果他们要枪毙你爸爸,你就马上回来告诉我!……"三斤心里不停地说:回家,赶快回家,去告诉妈妈,救救我的爸爸。汹涌的人流终于抛下了弱小的三斤,她发现自己被人流带到了十字街了,人流冲向大桥,大桥的那头是枪毙人的地方。三斤撒腿就往这反方向跑,边跑边哭着反复说:”救爸爸,救爸爸啊……”刚跑出大街,到城关完小和森工局旁了,“乓乓—乓乓—……"一阵枪声响起,三斤收着了奔跑的脚步,张大着眼睛。她想转身回去看一看爸爸到底怎样了,可是回头看看大桥的方向,妈妈的话在耳边响起“你马上回来告诉我,……"再看看回资中的路,还有好远好远啊!她没了主意,然后瘫坐在地上痛哭。妈妈一定会骂自己的,妈妈一定不让她回家了……
看热闹的人流回来了,人们从三斤旁边经过议论着,三斤不敢抬起头来,更不敢问别人,只是把头埋进双手臂里哭着。“三斤,你哭什么?快起来,你爸没有被枪毙!快起来……"一个人把三斤从地上揣起来,三斤透过泪眼迷迷朦朦的看着眼前的阿姨“真的?真的?我爸爸没被枪毙?”“没有,只有他一个人没死,别人都倒下了,只有你爸爸还站着的。”
三斤撒腿接着往家跑去,她反复嘀咕:“爸爸没死,爸爸没死。”家里的门是虚掩着的,三斤没等进门就喊:“爸爸没死,没死,没死。”三斤推开门的同时也扑倒在地上,妈妈的脚就在她的眼前,她不敢抬起头来,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着:“爸爸没死,没有死……"过了一会,一双钳子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双臂,然后她被拽起来。“谁说你爸没死,你,怎么知道他没死?”“阿姨说的,别人都倒下了,只有爸爸站着,站着。”“你爸爸现在在哪里?”“不知道,我,我没问。”“真是猪脑壳!”母亲把她推回地上,然后什么也没说就出门了。
三斤曲卷在地上哭着,老半天也不见母亲回来。她好累还累,于是爬上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然后就是噩梦,人流淹没了她,枪声响起了……她被梦惊醒。天黑了,妈妈还是没回来,黑暗中,三斤打着寒战,她拉紧被头把自己整个盖住,泪水,汗水交接在一起……